乾圣五年十一月初一正午过了一会儿,陈至、师湘葙、席子和在全礼的带领下,由北边荆州南部的南郡地界转南之后,终于到了交州各族混居的交趾郡中。
交趾郡三度易手。自荣朝平宗皇帝前本由荣朝牢牢占住,后扬州涝灾时雨水也印得郁林郡西的静河阻断当时交州刺史仰仗的输送道路,百越之民的苍梧部看准机会占过一次;又因为苍梧部未能马上掌控住这片地界,逃走的占族人投奔女匪征式姐妹此消息,苍梧部又被征式姐妹率部打下并以此地为据兴占婆国;荣朝天京城得知此事后,因为北事未定南方又乱,平宗皇帝因失手之罪削同为刘姓的南中王刘烦藩,中常侍太监常念恩请缨自贬为中黄门冗从仆射,为朝廷游说与南中王有隙豪族士家,以士家成军、常念恩督军讨伐,终于又从征式姐妹手中夺回交趾一郡,驱离占婆国二百里封沼为界,后常念恩便因此功被平宗皇帝调回天京城并加封为中掌玺之职。
上述虽然也都是这十多年内的事,不过如今也算是事过境迁,交趾郡已经在士姓一家的庇荫之下筑好城池,稳稳掌握在荣朝汉人的手里,却因常太监的返京之前对刺史士秀的交代而永不驱逐外族。
这座城池便被叫做念恩城,因为此定名之事实属僭越,常念恩又在“十日天下”一事被怀疑向先帝、先太子使人投毒,于是干脆将此城定名没有报给过朝廷,在任何当地之人口中这座城仍是叫做念恩城。
所以当全礼向陈至等三人说在这城里定下歇脚处便可着手打听百花谷南宫世家具体位置之后,第一件嘱咐的事便是要众人不光不要随意评论常太监一事,当着此城中人士讨论起任何一个太监,都要不失敬意。
常太监不光是这座城里汉人的英雄,百越之民和占族人同样折服,因为当年的苍梧部被常太监向士家军献策救下,后前往交州另一处辟荒,平宗皇帝特设苍梧一郡优待其族;而征式姐妹养娈兼暴虐、常太监又引偏军击破其属下孟姓占族猛将守军,并对孟姓猛将数擒数纵,反正孟氏一脉占族人,如今的交趾郡占族人多为孟氏一脉亲族。
交州的江湖和欲界其他地方的江湖仿佛是割裂的,交趾郡的民间仿佛又和包括交州其他郡县的民间是割裂的,这里容不得任何一句常太监乃至荣朝太监的任何坏话,任何人胆敢提起“十日天下”之事更是马上会招致这座念恩城里所有人的敌视。
正如太监常念恩因念平宗皇帝之恩而更名效忠,这座城的军民也一直念他常念恩的恩情到了现在。
全礼自作主张,为众人订下了四间好房,陈至、师湘葙、席子和一路上露风宿土,倒是也没反对。
直到房间终于订下,全礼才开始交代:“我们来时候买的骡子,只消压些价格便可在这城附近卖了,想要卖贵不容易,我们也没用时间挑剔买家,不过多少可以换回点钱财。
等到需要离开交州之时,百花谷南宫世家既是当地的势力,想必无论郁林之西如今是谁占着都可以托些关系,为我们弄条回返扬州或者至少荆州、徐州的好路。
根据路上听到的,这交趾郡的周边应该也有人为了刀手生计去加入了百花谷南宫世家,想要打听他们的具体位置应该不难。
日头已过午,我们又刚歇下,不若我先去贩了牲口。你们几位是江湖人,知道江湖上怎打听事情,就劳烦你们沿街打听好百花谷的具体位置,顺便再谋一下咱们在哪用踊食,以及到底是晚上上路还是明天一早。”
对这安排唯一有点意见的是席子和:“我说全礼啊,这一路上其实骡子虽然解放了我们双手不少天,但是算下来并没怎么用上,你既然是为了贱卖,还不如最早这两匹骡子就不要买下。”
全礼觉得好笑,一买一贩都是他过手,他自然知道席子和意指什么:“怎么,两头骡子花了六两银子,你就是把这两头骡子拆了熏成肉干论斤卖怕也是这个价吧。我还要张罗卖掉为你们省下些本钱。
席爷你的买卖真不好做,好在全某我也就做这么一次,不同爷你计较。”
席子和忙道:“欸,我没有这个意思,你安排得很好,我只是想说反正有陈至、师姑娘两个去打听,我同你去贩牲口罢了,也好能保护了你。”
全礼更觉得好笑:“席爷,我交州少说往返过五次,光这交趾郡我便踏了三次,可不用你老操心。
何况师姑娘是位女流,陈公子那双眼睛又……你还是留着力气保护他们吧。”
席子和不好再坚持了,全礼至今仍认为陈至双眼抱恙,别人便跟他说“闭眼太岁”闭着双眼和睁着没什么两样他也不会马上相信。
席子和和陈至、师湘葙走出去一段路,仍觉得被全礼怼的两句颇为窝火,于是抱怨道:“他这小子一路上以为我们仗着他,还狂起来了。
……话说回来,陈至,他似乎对你也不如起行的时候那般客气。”
“因为他不相信我是会武功的江湖人,把我当成同样去投效南宫世家的策士,隐隐便把我当成了竞争对手。”陈至想了想,又补充道:“再者他骨子里本来就是个狂儒,任何一次放低态度,都是有意为之,现在只不过是故态复萌。”
席子和仍是不解:“这小子看不出你功夫深浅,总该看得出你一路上并不费力,比他那看着壮的身子可要中用,路上我们四个只有他叫过歇息吧。”
师湘葙却能明白个中原因:“正因为看不出来,所以才宁愿相信自己的判断。全先生也许看得出陈至比他省力、身怀功夫,只是既然分不清武功到底多高,而武功再高也威胁不到他趁机自荐的目的,所以干脆不论武功、只论他展现出的智慧。”
席子和开始明白:“哦,也对,武功再高他都可以撇开另算,只要他没见识到百花谷南宫世家的程度总是会默认起这么大一组织武力方面必有值得仰仗的高手。只有在他卖弄时候横插几嘴显露智慧的你小子……
……嗯?不对,不对,我越想越不对。
你小子是不是故意的?”
陈至笑笑,却不回答。
席子和反而因此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一定是故意的,你小子也不爽这个姓全的,想他一旦到了百花谷向南宫世家自荐便自然同他散伙!!”
席子和猜中了大概,却没想到陈至主要是觉得全礼有些实际本事本性又偏执狂妄,与其合作不如推给别人好在将来制造个现成破绽。
这于是为何陈至能利用全礼这种人而庆峦用不了的原因,庆家主人虽然成长,成长的每一项本事都服务于他的“得”,像全礼这种有实际本事的危险分子他如果弄到手里也必然做不到放手,更遑论用主动制造可控的“失”去抬高全礼在对头手下的作用这道想要利用好全礼必然经过的手续。
因为混了不少外族人,交趾郡的风土人情果然大异欲界其他地方,在这里最为紧俏的货物是盐、铁和桐油,城里自南走到北头也找不到半个铁匠铺子,没一处听得到开炉锻打的声音。
全礼一路上的安排总算有一处打歪,江湖人据说在这城里也不怎么逗留,陈至等人虽然打听到了百花谷的具体位置,知道是在往东北边往郁林道里先得折进什么往生峡,却没能找到任何一个江湖人去问交州江湖上的事情。
念恩城里没有江湖人,一说是那位常太监比江湖人更江湖,让这城里小帮派们自惭形愧干脆解散;陈至更愿意相信另一种说法,便是这城为防奸细驻军之外对铜铁器控得极严,以至于江湖人们连在城休整的好处都得不到干脆绕着此城走。
师湘葙即学即用,经过陈至一提,马上想到或许便是士家利用了常太监的名,来缔造一个他们更好控制其治安的念恩城,因为无论背着朝廷定下城名这事还是城里永远在传颂着的常念恩太监事迹都太过刻意,常太监本来良好的名声在这城中的传颂过程实在有太多斧凿痕迹。
陈至称赞了一番师湘葙能从路上的闲聊学到东西,鼓励她趁着没离此城之前练一下全礼教过的“灭想去意、循名责实”。
这不是正式的课题,师湘葙却十分上心。
“实”还没责到,她却打听到了一个古怪的名字:“刚才我去打听的时候,虽然闲聊把话题扯到了常太监身上,别人却反过来问我是不是江湖人,我说了是后,他们就一口咬定我是为了什么‘踟蹰海’而来的。”
“‘踟蹰海’?”这个名字提起了陈至的好奇。
席子和也觉奇怪:“一般而言,这种内陆地方喜欢管大湖叫海,交州地貌却不像能有什么大湖存在。何况即便有了大湖,为何一听说师姑娘是江湖人便马上断定你为了‘踟蹰海’而来,此事确实奇怪。”
陈至却用无比沉静的声音接道:“想要解释这两件事,确实有一种可能。”
“秘境”,“秘境”对环境的改造无视地形,而且“秘境”会吸引江湖人前来确实是自然之事。
只是这三个字出现在和江湖关系可谓甚浅的念恩城里,确实仍有让人费解之处:若这“秘境”存在久了,为何七大派或者朝廷不出手占据?若这“秘境”存在仍不久,为何民间之人都已经知道了这个名声?
陈至隐隐觉得,百花谷南宫世家既然距离传颂着“踟蹰海”此名声的念恩城不远,只怕也和“踟蹰海”或许有些关系。
甚至“悯生宗”也可能与这三个字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