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述真看到的三男一女,自然便是终于找到这镇上来的陈至、全礼、席子和、师湘葙四个人。
全礼一路上派上的用场超过陈至等三人事前的想象,原来他对于百越之民和占族人的习俗也颇有研究,一路上任他四处打听,根本是无往不利。
虽然“画中人”曾经借画化形此人,毕竟要激起相关的记忆便要向“画中人”提出相应的问题,而那次化形时无论席子和还是陈至、师湘葙都把重点放在了查清全礼有何隐瞒这一点上,对于全礼到底有何其他杂学本领完全没能顾及。
快到往生峡了,席子和提出据说“踟蹰海”便在往生峡口之南,全礼则对“踟蹰海”全无兴趣,四人这才意见发生分歧,借着在镇上歇脚讨论起来。
就是四人这一歇,恰好和边述真坐到了同一个酒摊的座位上,虽然陈至等四人的桌子和边述真独坐的桌子并未挨着,双方彼此还是注意到了。
陈至双眼“紧闭”却没显出任何不便,不必任何人搀扶便走动如常落座自然,确实是惹眼的存在;此刻的边述真虽然换上了一套干净成衣样子也比之前意孤行等人看到他的时候落魄得多,他因为手上的伤未能及时处理,脸色也极为难看,任谁看来都会觉得有点问题。
不过陈至这一桌上的四人里,其他三个只是聊了些过往生峡进百花谷的事,对于边述真的模样都刻意避开省得刺激这位“落魄的陌生人”。唯有全礼毫不客气,他虽未直接面对边述真,却直接将话题引到边述真身上来借题发挥:
“你看,这也是江湖人,你们这些江湖人好勇斗狠,一旦把自己弄得残疾,之后的人生便困难咯。
那位兄台相貌本来是不差的,可这手……啧啧……”
边述真毕竟是武者,耳目过人,听到这话他又该怎么反驳?他只有脸色更差,并用完好的右手把糙酒送进嘴里,权当自己听不见。
边述真伤了一日,身上盘缠也已剩不多,他把握着手中的余钱想到的最好处理办法居然只是敷些常见伤药然后借着路边便有卖的残酒不停用火烫过便给伤口消毒而已。
全礼借题发挥无非是想指桑骂槐酸几句陈至等三人,席子和、师湘葙都觉得此举十分失礼面露不悦,陈至却似毫不在意,全礼于是心中更加“确信”陈至此行往百花谷也是以策士的自我定位而要自荐,实在是他全礼的一名对手。
陈至越对这类话题不在意,全礼便会自行加深这种猜测。
话题既已过去,全礼便干脆不再自找没趣,反而和三人聊起来自己一路上听到的关于百花谷南宫世家和往生峡的传闻来:“再说回你们要找的百花谷南宫世家,挺有意思,一路上那些占族人、百越之民对这汉人跑到交州地界开门立户搞江湖门派本来该无甚好感,偏生对百花谷南宫世家的印象居然不错。
究其原因,似乎这什么南宫世家迁居这百花谷之前刀手生意便已经在交州做得颇有成色,而且和百越之民、占族这些外族也过得去。”
全礼打听消息的时候三人也听着,师湘葙对全礼此说颇有感触,接道:“就连这‘往生峡’也是,原来南宫世家的刀手不问出身,哪怕是占族、百越之民的人想要成为刀手,都可以自己备口刀,去投百花谷,从此作为一名刀手跟从生意。”
陈至点头,他根据路上听闻意见也差不多,尤其他出身知风山通明山庄,对南宫世家的作风和凌家做法的分别更有体会:“天下江湖门派,若想经营下去必有其产业。
南宫世家在成为稍微显赫的武林世家之前刀手生意便已经做起来,他们主要的主顾便是交州的各种势力,无论江湖势力还是朝廷、异族,统治了一小片地方便有维系治安的需要。尤其是在交州这种地地相斗的地界,南宫世家的刀手不问立场,出钱便给卖命,是他们立身之本。
是以平宗皇帝时,占族人在征氏姐妹这占族匪王的率领下占据大半交趾郡土地,南宫世家的刀手仍愿意为他们管理治安、驱逐野盗,占族人无论支持不支持那‘占婆国’,都也对南宫世家并无恶感。”
师湘葙对此有所不解,问道:“若朝廷、占婆国或者百越之民的山越部族用自己的兵员,岂不是一样可以维系治安?
为何愿意花钱请南宫世家的刀手去卖命呢?”
陈至料到师湘葙会有此问,他早备好了答案:“三者各有不同的原因。
荣朝朝廷的交州军兵员未必来自交州,便是占据当地往往也要随着把征发的民夫和兵员的家户迁来,不然便要遣散一些兵员归籍。一般来说一郡之兵未遇战事之时便只驻一千二百至两千名的常设兵员以粮养之,遇战时一郡最多能募到近两万人,却要对该郡的钱粮、人力伤筋动骨。对交州这种情况来说,因为民间之人成分混杂,便只有各村里长设伍掌握军籍,他们维系治安的重点便在防备境内外族异动。
山越之民情景类似,对于他们来说更大的问题则来自各个城池之中汉民、占族人过多,而山越之民总数较少,考验可征募兵员的成分、忠诚便成治安重点,更不敢在用武力镇服民间的其他治安方面上多施力量,毕竟实在不成他们一退回部族原处,便可将城池、重镇放弃重新来过。
占族因为征氏姐妹搞出来的‘占婆国’,也算在交州有争霸之资,可更南的占族和征氏姐妹所创‘占婆国’既非一条心,占族民间心向和平不愿意和汉族开战者也不在少数。若不是为了钱粮,‘占婆国’的占族军也绝不愿意乱动百姓。
所以无论三方,都有假手南宫世家的需要,南宫世家则保证随时可以抽出几十近百人,常年一以贯之地用同一套办法提供治安之便,这钱实在花得比因为治安恶化需要征募临时的兵员再行遣散更为划算。”
全礼倒是欣赏陈至的分析,点头道:“所以他们才管那处峡谷叫‘往生峡’,人带口刀走过去便是南宫世家刀手,对不入谷的人只谈生意、六亲不认,和死了实在没两样。
又或者真作为刀手死了,也只有自己领些微薄抚恤便让一家余下的人自生自灭,这家里做刀手的作为刀手时候便在民间得罪多少人,人既死了也就一笔勾销罢了。”
这确实便是百花谷南宫世家产业、世家一体的生存之道,直到十七八年前,交州突然流窜来一批“悯生宗”恶徒,南宫世家借助对付这些人终于打出名声,成了成名的武林世家,从此正式迁居百花谷安定下来。
其中也有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秘辛,比如陈至便听南宫寻常、南宫胜寒说过之所以百花谷成为百花谷正是因为在百花谷存亡之战中姑奶奶南宫皓雪留下严重的后遗症,从此为了调养身体需要采集百花花蜜入药,于是才搜罗奇花让这往生峡后的山谷成为如今的百花谷。
四人聊了半天,几乎已经忘了最初选择找个地方坐下来歇脚是要议定是否在进入百花谷前一探“踟蹰海”之事。
边述真在一旁听了半天,心中暗感惭愧,按说百花谷南宫世家自在交州安定下来后对卓然山算是依附的关系,他虽然是后入藏雪峰学习“道器一如”却也算在藏雪峰学习了两年,似乎却不如这四名不知道哪里来的人清楚百花谷南宫世家的由来。
等到陈至等四个人终于想起来最初的争议,再次分为两拨——陈至和师湘葙有兴趣一探“踟蹰海”,席子和与全礼则不愿节外生枝——后,一旁的边述真终于忍耐不住,要来结交这四个人。
边述真是自己捧着酒樽凑了过来,直接向四人插话说起:“抱歉,刚才在下本无意听各位说话,只是听到各位远道而来想去百花谷赴会,特来提醒一事。
百花谷南宫世家之会在下本来也是赴会者之一,在下身上也有师门收到的帖子,连同师门长辈所写的拜帖,却被告知上旬之后百花谷才能做好迎客的准备。
在下不愿意四位同样白走一遭,只好忍不住开口提醒各位。”
对于自己凑过来的人,陈至只是一笑捧樽敬道:“原来如此,多谢兄台。”
这句话一出,边述真便知道自己可以落座下来了,他提醒这四人这事本来是打算卖个人情或许可以借些盘缠来医治左手之伤,若是能不提到他的出身便更好。
全礼闻言眉头一皱,道:“若这位朋友说得是真的,那我们可真要等上不少时候,今天才十一月初二。”
师湘葙则眼睛一亮,趁机再提旧事道:“那我们其实有充足的时间去探那什么‘踟蹰海’!”
边述真心中一咯噔,这也是他决定向陈至四人搭话的原因之一,虽然他不知道这四个人有无本事从那神秘的“问命师”和其他怪人手下存活,如今才过去一天,这些人若是真的今夜便赶过去,而那些古怪的人居然没杀死意孤行,他做的坏事也要跟着败露。
这件事也是边述真极力想要避免的,最不济他也要拖上这几个人几天,一天多后的意孤行“九死一生”,等到意孤行“十死无生”的时候,这些人便是要去“踟蹰海”找死也再和他边述真没什么关系了。
于是边述真又道:“各位有所不知,‘踟蹰海’近一两个月有古怪的坏人盘踞,其中一名女子戴着铜面具,三分似人七分却像是鬼,本领也古怪得很,逢人一句阴森森的‘谁主生杀’便会奔来拼命。说不定真的不是人而是什么冤死的鬼魂,我看各位还是避之为吉!!”
席子和眉头一皱,奇怪道:“真的吗?我们确实听说有人盘踞那里,也听过‘问命师’这仨字,但你又从哪知道得这么清楚,还十分肯定‘问命师’是名女子?”
边述真自知失言,忙掩饰道:“这……我有名朋友赶在诸位之前借船去那湖心岛探过了,他还……他回来后便直接不敢再靠近‘踟蹰海’了,这是他离开前告诉我的。”
边述真本来想将经历改一改,说到一半惊觉若说朋友“没有回来”将是更严重的失言,只赶快搪塞后话希望对方能够不抓住话中破绽继续发问。
席子和“嘿嘿”一笑,边述真也不知道他是信了还是不信。
席子和当然不信,他只是看出这小子的话不尽不实,经“画中人”试了全礼隐瞒之事后,他更愿意直接找个僻静机会照样拜托“画中人”便罢了。
陈至当然知道席子和的心思,只是既然已经来到往生峡外,他可没办法给席子和再找像之前扬州那时修罗道暗中经营那家客店一样在保密一项上能有所保障的场所。
边述真说的这些话没能动摇别人,全礼却是越听越不愿意这些人去探那什么“踟蹰海”,他依赖陈至等人把他引荐给百花谷南宫世家,可不愿意这些人在之前出什么差池,于是干脆出言相助:“这位朋友提醒得是,其实我们没必要去探什么‘踟蹰海’。
我是不知道你们江湖人眼中那什么‘秘境’到底是什么神奇所在,百花谷南宫世家都已经严令属下靠近‘踟蹰海’,不会毫无理由。
我看我们不要未见主人家便先触了主人家的忌讳。”
结合边述真的说辞,陈至其实已经对他必然亲探过“踟蹰海”而且说不定还在那里抛弃同伴这点已经猜到,他看不出边述真有什么过人本事,此人若能从“踟蹰海”生还,这项事实倒是让陈至对“踟蹰海”的兴趣大减。
陈至此时改变主意,劝师湘葙道:“这次全先生说得有道理,我们既不是受帖的客人,南宫寻常散出消息希望我能赶去也不会没有安排,我看我们还是先去造访百花谷,实在吃了闭门羹再讨论如何等到上旬。”
师湘葙倒也不坚持:“好吧,毕竟按说你所说的秦隽、‘三不知郎中’张大夫、藏姑娘等人都在百花谷,说不定南宫世家便能为我们破个例,准我们提前边住进去。”
席子和也附和道:“对,而且……咳咳,总之我们和单纯的客人也并不一样。”
他本来想提南宫舞彩,却又想到一旦提出来,必然又是陈至等人借题发挥一阵酸损嘲笑,于是及时收住话题。
边述真心道自己以堂堂七大派弟子身份登门都要被遣回等待百花谷正式开放,这些人又有何本事提前被放进去?陈至等人的自信对他来说无异于异想天开。
所以边述真这时也绝对没想到,陈至此时会又邀请起他一起入谷:“这位兄台若不嫌弃,请与我们同行入谷。我认识的一名好医者此时正在百花谷南宫世家府上作为客卿。”
边述真既不知道是否该信这些人能提前入谷,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对这样能治好手伤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