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至在离开前挑衅了南宫雅叙,目的是将南宫雅叙的想法从他自己的设想范围中向外部引出来一点。
见过南宫雅叙陈至算是明白了,无怪自己一来马上百花谷南宫世家各种人都想见他一面,这些人人人有想法,各个有目的。更麻烦的是他们每个人对自己目的、计划的设想都已经规定好了什么样的人、事、物在其中,什么样的不在。陈至不可能掌握他们每个人的所有关系,也就只能任他们的计划都有相当一部分沉在水面之下。
陈至首先想要尝试的便是像挑衅南宫雅叙一样,将他们的设想引出来更多的一些。
管中窥豹,也要先可见一斑;盲人摸象,至少要碰得到那么一条腿。
不然的话,这些南宫世家之人暗自的计划一旦赶到一个时间点实施,场面将是无比的混乱,置身其中的人只怕想找到喘息之处都会显得困难。
南宫雅叙是个挑衅得动的人,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因为经过这夜中一晤,陈至心中对这位南宫世家老当主的评价实在不低。
如果陈至的这番挑衅激活了南宫雅叙的好斗之心,那这次挑衅到底算有所收获还是适得其反,便难说得很了。
夜色已深,陈至想把剩下的问题留到明天再烦恼,赶路这么长时间,他确实有些困乏了。
可刚走到园子出口,陈至就不得不停下脚步。
因为陈至来时挂在园子口旁边矮架子上的纸灯笼不仅已经给别人点亮起来,还给这个人拿在手中把玩,一个面容极俏丽、身形也极其窈窕、优雅的人。
陈至对这个人的相貌和身形都不陌生。
南宫胜寒?他怎么会在这个深夜出现在这里?
陈至又再走近两步,这人果然不光把目光移向了陈至、脸上露出笑意,口中还说起了招呼陈至的话:“听说你来百花谷里了,谁知道马上你就跑来见我们家老太爷。
你今天估计是见不了秦隽了,秦隽明天那要紧的事你听说了吗?
还有这里是我家,你要是空手来……那也无所谓,听说和你一起来一位挺美的姑娘,你偷偷先跟我说一声……那不是帮我带来的吧?”
陈至确实也好久没听到这个声音和这种轻佻的语气了,但是听了这几句话,他反而停下了脚步。
“如果陈某没弄错,这是你我首次见面”陈至道:“便是谈到礼物,陈某也实在不知道你期望什么样的礼物……南宫胜男姑娘。”
“南宫胜寒”先是一怔,然后一笑,问道:“……我是哪里学得不像胜寒了?”
“胜寒兄弟会说的那种话姑娘学了个十成,声调上却多了一分胜寒兄弟之前说话时绝不会带有的豪气,这是差别。此外我相信和我同来的师湘葙姑娘和席子和前辈绝不至于再向后来打听者透露我来拜会南宫老当主这一点,他们最多只会说我被其他人叫走,而在去了谁那里打个哈哈。
再者夜色已深,我相信也不会有人再在这个时点向我落脚处派出下人打听。
如果考虑到师湘葙姑娘和席子和前辈不至于骗我或者疏漏,之前向我差出下人相邀的便只有老当主和南宫家姑奶奶南宫皓雪女侠,后者派出之人在夜色深沉后就没有再来,应该是打算改日再来相请。
结合我和老当主相谈的整个时间并不算久,和我到达这里的时间、姑娘从其他地方赶来这里的路程、百花谷的大小来看,最为可能的便是姑娘拜托了南宫皓雪女侠派出的下人留意其他有无人请我一会的消息,再从返回的下人那里听到之事分析出我最可能来老当家这里,所以直往这里而来。”
陈至快速用其他下判断的理由扯开话题,这样他就不用谈到作为炼觉者察觉出的更多区别:比如南宫胜寒、南宫胜男这对双胞兄妹细细比较之下,肤质是南宫胜寒更细腻,声音是南宫胜寒更为婉转,眉眼的位置是南宫胜寒更为秀气而南宫胜男更为英气,甚至四肢、身躯看起来也是南宫胜寒更加柔软些,肩膀则是南宫胜男稍微宽、耸些。
陈至如今一见南宫胜男,方觉得这对双胞兄妹实在有趣,虽然两人相貌、身形、声音近乎一致,细处却是兄长南宫胜寒处处更近女性特征,而妹妹南宫胜男则多少更近男性特征些。
但这些要是当着南宫胜男的面说出来,算起来实在是件很失礼的事。
南宫胜男似乎没有完全被陈至打的这个哈哈糊弄过去,点头道:“原来如此,早听说‘闭眼太岁’陈兄是名精湛炼觉者,这么看来这么拙劣的演技便想让陈兄弄错,实在是我托大了。
本来我原以为陈兄和胜寒一年多不见,我便是和胜寒特征有些区别,先入为主之下陈兄也可能会弄错,不过这样看来,陈兄毕竟不是容易先入为主之人。”
陈至的双眼总是“紧闭”,所以他也肯定南宫胜男不会注意到他一直盯着南宫胜男把玩的那盏提灯,他就这么缓缓开口:“不知道姑娘深夜在此相候,陈某实在受宠若惊。
却不知姑娘想见陈某,又是所为何事?”
南宫胜男又笑了,她道:“并没什么特别的。
家兄和胜寒多次跟我提过陈兄,说你智慧过人,就连那个平素一贯傲气的飞星堂姐也对陈兄心心念念,二叔那边都说妙霖堂弟的死是因为和你作对,所以不得不行险着所致。
所以像陈兄这样的人物,我当然会想见上一面。
今天有人跟我说陈兄亲自到了百花谷里,那我当然不能再等,要马上赶来见见陈兄的面不可!
要不是赶在我前面的要不然便是我爹,要不然便是我爷爷,我巴不得在世家所有人里第一个见到陈兄。”
陈至没什么好说,只好道:“能得姑娘如此看重,陈某实在受宠若惊。”
南宫胜男又是一笑,这个女人动作上也大大咧咧,举手投足的风格上远比南宫胜寒更加豪放:“陈兄这话说得严重,陈兄有恩我们这一脉,听到谷中有事后又是远道而来,我再怎样看重也并不过分。
老实说爹希望见你一面我倒是毫不意外,毕竟百花谷里最近发生一件挺麻烦的事……他多半自己也跟你说过了。”
“南宫当主确实提到‘踟蹰海’一事,他也曾提到胜男姑娘曾献策于他,希望能让世家借此机会在朝廷和江湖之间左右逢源。”陈至没有必要隐瞒这些。
“可到了我爷爷这里,他老人家听说这件事后也根本不动声色,我实在猜不到他为何等到陈兄入谷后这么快便对陈兄有了兴趣。
陈兄可否见告,爷爷到底希望你干什么?”
“陈某也久闻胜男姑娘智名,斗胆请姑娘一猜。”
南宫胜男将灯笼放回矮架之上,踱了两步,口中念念有词:“虽然因为大哥、飞星堂姐、舞彩堂姐和赵师范这些人一年多前带回谷里的传闻,加上有人向秦隽、藏姑娘和那个姓张的大夫多事问了几句,陈兄的传说在谷里其实传得颇广,从这些传说里想来爷爷却不至于能全盘相信陈兄的才名。
所以如果我猜,爷爷能找上陈兄,必然是因为陈兄在外的名声。”
南宫胜男没有直说陈至这“闭眼太岁”的名声在江湖上纯属恶名,陈至因此觉得有趣,她这么一避讳是回敬刚才陈至没有详谈她和南宫胜寒的差别吗?
南宫胜男把她的猜测再推进一步,继续道:“陈兄刚才从爷爷那个小屋里出来的时候,步履如常,也没有显出什么其他的情绪。
再加上我到了这个园子的时候,本来以为会等上很久,结果却没等上多少时间便见陈兄走出来,考虑到我从帮姑姑相请陈兄的下人回报的时间,陈兄和爷爷的谈话并没用去多少时间。
所以爷爷没有为难陈兄,他所提出来的必然是陈兄力所能及之事,爷爷性格上算慷慨的,一定给陈兄开了很不错的条件作为交换。
陈兄一定拒绝了这件事,因为你们相谈的时间证明了你们绝对没有空谈及细节,就算要说改日再谈细节,这件事若能谈成必然却要趁着此事敲定回报和意愿的种种边边角角,陈兄拒绝得想必十分直接。
这件事涉及陈兄的名声,陈兄却能不带任何情绪拒绝,再加上拒绝了爷爷开出的条件后能够不带任何感想或者踌躇、步履如常,陈兄一定是因为损及名声以外的理由拒绝。
我现在只能猜到,无论爷爷希望陈兄做什么,一定是件不难做到却很得罪人的事,或者得罪我爹、或者得罪朝廷、或者得罪更多人。”
“胜男姑娘所猜……并没猜错。”
陈至心中暗想,南宫寻常曾让南宫胜男假扮南宫胜寒去探萍水连环寨的虚实,如今看来,倒是安排对了人。
南宫胜男的智慧不差,她这种具进攻性的性格和对于展示自己能耐的迫切和信心则让陈至想起来一个人——如意斋的“四动惊神”公孙静。
若要和这种人作对,就要想在这种人前面,然后借助短暂的先机设法让其束手束脚;若想和这种人合作,则需要紧跟这种人脚步,为其扫除其为争先冒进时产生的后顾之忧。
南宫胜男见陈至不愿详谈,倒是没有进一步逼问,而是道:“好了,我知道陈兄定要为爷爷保密,我也不为难陈兄。
今日一会只是打个招呼,陈兄将来往我大哥处走动必然很勤,咱们总能做到抬头不见低头见。
陈兄,小女子这便告辞,这是小女子本家陈兄不必相送,天色不早了,陈兄还是好生歇息吧。”
南宫胜男摆了个江湖握拳礼向陈至告辞,陈至还了一个。
南宫胜男总算有一样比南宫胜寒更像个女人,她的江湖握拳礼扭捏且刻意得多了,南宫胜寒虽然摆出江湖握拳礼时架子总能显出不恭敬和随性来,动作上却毕竟利索得多。
南宫寻常放心地让陈至落入其他人的视野,陈至相信南宫寻常也同样希望他从这些想见面者身上看出些东西。
陈至已经看到南宫乘风的犹豫和防备、南宫雅叙的蠢蠢欲动、南宫胜男的信心和好斗。
他突然有些好奇,南宫寻常是否也希望陈至看出另一件事,还是南宫寻常对这件事本身毫无察觉?
陈至所想的这件事是“南宫胜男的立场”,从之前的印象来说,陈至本来以为作为平日向南宫寻常献策者的南宫胜男,该确定是南宫寻常这一方的才对。
可这一次南宫胜男跑来的时间、她悄悄锁定陈至去向的过程以及她暗示陈至自己将在南宫寻常处和陈至再多次相会这个时机的刻意程度……陈至察觉出“南宫胜男的立场也许并不站在南宫寻常一方”这个可能性。
南宫胜男只不过是又一个怀有自己想法的南宫世家之人,然而因为她也展现出点资质,陈至隐隐希望她暗中的图谋惊人点才好。
陈至已经看不见豪迈地走近夜色的南宫胜男去向,他拿起那盏已经被南宫胜男点亮的灯笼。
花房的门又一碰,让陈至想起来这里还有名值得玩味、身怀秘密的花匠“丑爷”。
“丑爷吓死鬼”作为一个假名,起的太有风格和特色,陈至很难不在心中就此记他一笔。
不过那都是要先睡一觉后再来考虑的事了。
陈至掌起孤灯,循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