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经是辰时近半,陈至压低声音对藏真心问道:“秦隽最近都在哪个时辰醒来?”
藏真心轻声答道:“一年多前刚来百花谷的时候他本来打算趁着在谷里的时候勤练武功,只坚持了一个多月他便说自己遇上瓶颈不肯早起了,最迟的时候他过了正午才醒也是有的。”
陈至一皱眉,再问道:“那他睡得早吗?”
藏真心道:“最初的时候天黑他会出去不知道哪里浪荡到夜深才回,也不肯让我同去。不过垒石厅刀试定下之后的这两个月里他都是天一黑便睡下,虽然醒来的时间仍不固定。”
陈至点一点头,说出了自己的看法:“那他之前是真遇上武功上的瓶颈了,这两个月之前,他才终于找到办法勘破此关。”
藏真心奇道:“难道你有类似的经验?”
“有过,到了凶途岛上我重新整合自己所学,大约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便遇上难关。”
“那你也是用什么早睡的法子来想度过的?”
“不,我出去找人的麻烦,而且专找那些必然瞻前顾后绝对不会肯跟我动手的人的麻烦,只要酸损他们到想要动手却理智上明白不能对我动手干脆无视于我,我便离开改换目标或者改日再来。如是反复七八天,我突然发现之前无法勘破的武学问题对我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藏真心皱眉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陈至答得很简单:“心情畅快的道理。我想秦隽和我类似,对我们两个来说苦练只能巩固现在,要是想更上一层楼,就不能用刻苦的方式。”
“……‘汉江没鱼屠夫愁,棒打柳树敲出猴’我该说你们兄弟两个同样莫名其妙才是。”
“哈。”陈至好久没听到藏真心现场编排的垃圾话,今天又再听到,不觉一笑。
一笑之后,陈至起身,用压低的声音对所有人表示:“我去里屋等秦隽醒来。”
藏真心一笑道:“你去吧,我在这里陪席前辈和师姑娘聊聊,我对你们三个怎么走到一道的也好生好奇着呢。”
师湘葙对陈至点了点头,席子和则是手一招示意陈至进去,陈至于是不再多留,掀开里屋门上布帘钻了进去。
秦隽果然睡着,他只穿着看着颇宽松的白绸寝衣,头下枕着个杂色瓷枕头,靠外的右膝翘起来左腿却是伸直,一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他身上没铺盖着东西,床上却随便放着两口刀——一口显然是雷子辰所说二爷凌泰宁给他修复的尖刀,另一口便是“银鳞陷陈”。
不知道秦隽自己有没有感觉,那两口刀中那口尖刀居然是刃口向上给秦隽压在了右半身正下,陈至见状直想小心给他动了一动,一看秦隽连皮也没破就罢了这个念头。
陈至此时甚至有些羡慕天生的炼体者,居然把刀口睡在身下以及不用铺盖就能睡得没心没肺般,睡相看着这等香。
既不打算叫醒秦隽,陈至干脆找地方坐下。这间屋好歹还有两张木椅和一张两尺半见方的方几,陈至坐下之后干脆也用右拳抵在自己额上,头一歪,真的闭上双眼凝思歇息。
陈至记得在通明山庄时,有一次他就是这么等着秦隽。
那次是秦隽拐了凌家小五爷凌泰民下知风山胡闹,因此扰了通明山庄威房一名份属秦隽、陈至两人师兄的记名弟子在一个镇口埋伏山阴帮之人的计划,后来被这名记名弟子把人手带走却把秦隽、凌泰宁留给山阴帮弟子。这两人回来时一路上是秦隽护着凌泰宁,所以秦隽也受了些伤,回到通明山庄后便被送到稍微懂点医术的刑房主事高见性处。
凌泰宁那时候尚且是个怕事性子,更怕和人争论,那名威房记名的师兄放弃秦隽、凌泰宁之事就只有当时未在五房任何一房记名的陈至亲自连夜跑去逼问,当着其他弟子的面套出那位记名师兄失言,才好让刑房的人把他带走。陈至忙了一夜,天亮时便是在高见性让出的屋子里坐着用手一撑太阳穴等着秦隽,秦隽醒来的时候他却着了。
“屠世先生”晁颢给秦隽改的这个名字,表字为射之,陈至想来秦隽还真的就是一个酷爱射幸的人。
射幸便是主动以赌博之类追求刺激的行为去试自己的运气。秦隽天运虽然比陈至强些,但是性子上却无疑偏好这类举动得多,能不能赢他且不管,“有幸无幸姑且射之”,真的完全应了晁颢给他的字。
想到这点,陈至脑中思绪一沉,想起来那只修罗道主寻了回来并且在“别有洞天”景致外丢给陈至看的货郎鼓。
随后出现在他脑海中的景色有如走马观花,他一时仿佛再次置身和“禅门慧剑”潘籍之战,一时好像自己在吴关镇那间草庐里伏着身子凑近取下土砖露出的十字小洞等着秦隽给他递来“锋牒”,一时在兖州的是非坪上“闭眼”旁观“四动惊神”公孙静对琅琊派掌门人步步相逼……
陈至又睡着了,正如当年在通明山庄刑房主事高见性的房中等着秦隽醒来时候一样。
陈至的神识之中已经编织起来的梦境,梦境的基盘都是他所经历的事情,越是久远的事情在梦中就越遥远,这两年的经历却如同近在眼前。
直到一个声音在陈至的脑海中响起。
“‘闭眼太岁’,有人已经在等着你醒来了。还是说你需要休息,所以由我来先和他对答一阵子?”
这是陈至自己的声音,但是语气舒缓、声调柔和,斯文得超出陈至讲话时最彬彬有礼的时候。
就是这一声,让陈至清醒了过来,他这个人便是醒来也还是“闭眼”,所以清醒与否的区别只能从其他动作上体现。但是对于陈至自己来说,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清醒之时视界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的过程。
秦隽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他坐在那简单铺了两层布作底的木板床边,饶有兴趣地观察着睡着的陈至。
陈至的右手先是好像凭借自重一样从陈至右额的太阳穴滑开,随后才明显被陈至用意志控制住,秦隽于是知道陈至已经醒了,他一笑道:“老弟,你知道吗……你这个模样让我想起三年多前我半夜带伤回来,然后你在刑房主事屋里等我那次咧。”
秦隽也和陈至想到了同一件事。
陈至坐正,回道:“我刚才看你睡着之时,也是想起来同一件事……先不谈这个,藏姑娘昨天便让人给我带话告诉了我一些关于你的近况,因此我有很多事情需要问你。”
“我想也是了,就算只突然听到垒石厅刀试这种事你也必然会有很多问题……”秦隽挠挠头,显得十分为难:“……藏婆子也真是的,她用她那套思路告诉你,我还要问你听到了些什么,然后等我们说清这些,剩下的我又不知道该从哪点说起了。
江湖上人管我叫‘口舌至尊’,可没包括向人解释这种事嘛,偏偏我这次还不得不向你解释最麻烦的那一堆事,莫名其妙!”
陈至也确实很久没有听到一句这么顺口的“莫名其妙”了,他于是道:“其实我昨天到现在也已经先后见过百花谷中不少人,并且听到了不少事情。我已经见过南宫世家的老当主南宫雅叙、南宫寻常的父亲当主南宫乘风、南宫胜寒的双胞胎妹妹南宫胜男以及南宫妙霖的父亲南宫弄花。”
陈至说出一个名字秦隽就稍点一下,秦隽也在通过这些名字初步判断陈至已经听到了什么,以及自己需要再说些什么,但是他想来想去似乎还是没有头绪,最后干脆头一摇,直接道:“算了,我觉得还是由你来问想要知道什么比较好,这样我方便配合着答。”
陈至点点头,直言最关心的问题:“‘踟蹰海’的另一个入口到底有什么问题,为何南宫世家姑奶奶要在本来她不必过问的石匠处理问题上发表意见,坚持杀死那些石匠?”
“这话是谁告诉你的……不对,这些人没人有理由告诉你这个,南宫胜男那婆娘甚至不应该知道这件事——虽然以她的头脑猜到也是正常。”
这个问题让秦隽大皱眉头,看来这是个需要他思量一下如何解答的问题,无论这个问题的表象还是原因只怕都在百花谷中对大部分的人都是秘密。
然而秦隽当然不会把陈至看作保密的对象,他只是整了整思绪,便直接道来:“这件事确实是出自南宫姑奶奶的主张,九十七名工匠全部就地诱杀在‘是非路’,再把那条死路的分支用石头封上。”
“‘是非路’?”陈至这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地名。
“就是通往‘踟蹰海’另一个部分的道路,本来那些工匠便是从原定开凿百花谷下地宫的地方开凿出了那地下迷宫一样的道路,然后一部分回报监工的刀手,在刀手带领一探之下走到了会让人产生幻觉的开阔之地,这些人才知道深入了‘踟蹰海’的另一部分。
因为发现了这条道路,代表南宫世家惹上了可能带有前所未有危机的是非,所以当主南宫乘风把那迷宫一样分叉无数的地下道路叫做了‘是非路’。
和我们在兖州之时熟悉的那个因为知风山一带四派都很方便往来所以约定好在那处议事的‘是非坪’得名原因不同。”
听完秦隽的解释,陈至道:“我明白了,你继续说吧,到底那些工匠为何必须杀死?这件事情又为什么需要南宫皓雪来关心?”
“当主南宫乘风呢,那个人遇上这件事情能分清大小,但是这也是个莫名其妙的,越是明白事情严重反而越不敢擅自主见。
于是南宫世家这些长辈分成了两派,老太爷南宫雅叙和老二南宫弄花主张留下这些人的性命等到事情可以公开时候再放他们出来,老四南宫赏月主张灭口,南宫姑奶奶本来说先看过情况再说,她会见了几个深入过‘踟蹰海’另一部分的刀手和石匠后,坚决主张至少杀死那些工匠,并且最后是她提出理由说服了其他能够做主的人。”
“……什么样的理由?”
“因为这些石匠和刀手们遭遇的幻觉,并不是‘踟蹰海’另一部分会让人产生的那种幻觉。
这种幻觉更加古怪,‘踟蹰海’外部的那个湖连带上面的湖心岛幻觉并不包括触觉,这些工匠和刀手却坚持自己遭遇的幻觉不止视觉,也包括听觉、嗅觉的部分,唯独只有因为无法触及幻象才让他们发现那是幻觉。
‘踟蹰海’外部让人产生的幻觉虽然对于有些江湖人来说,也从其中学到了武功,不过纯粹是招式套路,若不谈论幻象招式的精妙和对产生幻觉者有多么适宜,影响实在也有限。
而‘踟蹰海’内部让人产生的幻觉,居然可能包括唯独当事人自己使用才有用的内功修炼办法,而且甚至还有些幻觉的内容,无论九十七名工匠还是那五名刀手都拒绝交待,南宫姑奶奶以严厉的态度将这些人逼急之时,甚至这些人会产生杀意,所以南宫姑奶奶才凭借自己的判断认为这些人其实受到的幻觉影响远比我们想象得要深,不再探求无法问出来的幻觉全貌。
之后经过南宫当主和老二、老四重新尝试问话,南宫世家认为这些人要么在某种程度上受到幻觉控制,要么就是在幻觉里共同发现了一些他们自己也不能理解却本能去维护的秘密,总之这些影响都足以让他们在触及外人不能触及的问题中,对问话者甚至他们本该服从的南宫世家敌对。
根据南宫姑奶奶过去闯荡江湖的见识,最先发现问题的她提出一种可能性,就是这种可能性不能忽视,其他人才同意了她提出的处理方法。”
陈至已经猜到那种可能性:“‘踟蹰海’也许并非凶地。之所以‘踟蹰海’分成两个部分,外部的‘踟蹰海’完全无法影响到‘秘境元’的原因除了这两部分空间上有奇妙的阻隔以外,另一个可能就是‘踟蹰海’其实不是凶地而是妖魔之地,而身怀‘秘境元’的妖魔恰好从‘踟蹰海’外部没法影响到!”
秦隽点头,继续道:“当然,即便是这一百零二个人,就算他们遭了控制,他们也不可能在百花谷其他刀手的警戒之下偷偷将妖魔带出或者藏起来。甚至提问妖魔他们每个人都可以直言没有见到的妖魔,这个反应并不相同于向他们提起他们不愿意回答问题时候那种明显的抗拒反应。”
陈至按照这条线索继续推想:“所以他们很可能在这个问题上没有说谎,他们想要隐瞒的部分和妖魔无关。就算‘踟蹰海’是妖魔之地,也和他们看到而不愿意说出的幻觉内容有关。
……原来如此,如此情况下,往妖魔之地的可能性猜想便剩下一种可能:这些人幻觉看到确实涉及妖魔,但是这些人没有意识到那是妖魔,然而本能不去反驳妖魔之说,而拒绝陈述该部分幻象内容。”
至此,南宫皓雪是出于何种担忧才决定力主杀死九十七名工匠,陈至已经完全明白了:“如果是这种情况,那么这一只妖魔便没有实际的形体,甚至可能只存在于幻觉之中。或许它需要看到幻觉者产生幻觉的神识才能存在,增加看到幻觉而受到影响的人只会让它更加难以处理。
再加上这些工匠受到的影响到底多么深入无法查清,而从行为上这些人若放过,只怕会不自觉如同有如诱蛾之灯散布‘踟蹰海’内部的消息,让更多人主动来投入‘踟蹰海’内部、产生幻觉、成为妖魔存在的依托。
甚至,若这种情况真正成立,那想要毁坏、撤去、开发这个‘秘境’就完全超出了百花谷南宫世家对于‘秘境’的认知水平。
到头来,除了处理这些工匠以消除潜在的最大威胁外,剩下的南宫世家也做不到,只有指望对‘秘境’更加了解的‘四山两宗一府司’七大派能有现成的办法。
对,我明白了……这件事情还有一个偏门的方法……但是这偏门的办法就要涉及那一些人。”
陈至看向秦隽,希望确认自己的猜想:“……为了求助于‘薛冶一脉’的技术,南宫世家和你达成共识,通过你加入百花谷一事来让南宫世家对‘薛冶一脉’的知情变得合情合理。
垒石厅刀试只是一个仪式、一个过程,你能够通过,便是百花谷中的刀术师范,不能通过也会成为百花谷中一名普通刀手,南宫世家以你的名义接触‘薛冶一脉’并通过让你和‘薛冶一脉’和解的方式达成暗中的交易:南宫世家从此成为‘薛冶一脉’的协助者和共同保密者,而‘薛冶一脉’则在事情确定后向南宫世家就‘踟蹰海’一事提供尽可能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