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建武元年,西夏保义五年,春,中兴府。
距离蒙古大军撤军过去了两年多,西夏人从战争的创伤中慢慢恢复了过来,萧条的市镇有了些生气,许多荒田被开垦,商旅的驼铃声重新在兴灵之地响起。
二月的中兴府,虽然没有完全摆脱寒冷,但也是春光明媚,黄河解冻,绿色爬满了枝头,流水声潺潺。
但春寒料峭之时,战争的阴云,却又开始慢慢在西夏上空盘旋。
继宋军北上、成吉思汗病死、蒙古大军无奈北撤,已经过去了快三年的时间。
两年前,西夏遣使入草原吊慰成吉思汗去世,西夏使者被驱逐。
去年九月,成吉思汗幼子、大蒙古国监国拖雷与蒙古诸王奉成吉思汗三子窝阔台即位于和林东库铁乌阿刺里之地,皇族诸王尊长均列班以拜。西夏遣使恭贺再次被拒,连蒙古境内都没有进入。
窝阔台即蒙古国大汗位,蒙古国内已无内患。蒙古国要西夏举国而降,夏皇李睍亲自到塞上草原请降,否则蒙古大汗窝阔台将亲率蒙古大军来讨,到时玉石俱焚,鸡犬不留。
这一份大蒙古国的“最后通牒”,等于是要西夏亡国。西夏君臣,包括所有的西夏士民,面临又一次的煎熬和选择。
西夏君臣也想为自己国家的存亡而战,但经历了屡次的蒙古大军侵夏之战,西夏君臣心里清清楚楚,和兵强马壮的蒙古铁骑对抗,只能是自不量力,死路一条。
辖境不过兴灵二地,人口不过二三十万,战兵两三万,剩下都是民壮,军民战意存疑。
自蒙古大军上次撤兵,近三年的时间里,西夏休养生息,但弹丸之地,除了百姓勉强吃饱饭,又能泛起什么浪花?
百姓大量逃亡,到处都是无人种植的荒地。没有了百姓,西夏又如何自强?
拿什么来拯救你,我的大夏?
民间百姓忧心忡忡,西夏君臣更是人人心寒。大蒙古国不仅要灭了西夏,甚至还要杀尽兴灵之地的所有夏人。即便是西夏举国而降,也不见得能得到蒙古饶宽恕,包括夏皇自身,恐怕也难逃一劫。
仅靠西夏人自己,恐怕打不赢这场毫无胜算的战争。但若是投降,难道西夏军民还要经历一次痛不欲生的杀戮吗?
宋人、金人,会救西夏吗?
“陛下,即便是我大夏投降于蒙古国,恐怕也会遭受灭顶之灾。当年成吉思汗病死于六盘山,那些蒙古贵族,包括窝阔台、托雷们,一定会将这笔账算在我夏人头上!”
大殿之上,御史中丞张公辅皱着眉头,朗声上奏。
要不是因为成吉思汗定下的规矩,窝阔台不能因成吉思汗的遗命继位,而要等忽里勒台的最后决定,花了两年多时间才登上蒙古大汗之位,恐怕蒙古大军早已经进攻西夏了。
而成吉思汗誓灭西夏的遗命,窝阔台和托雷们恐怕谁也不敢违抗,谁也不会拒绝。
“陛下,铁木真遗命,必要灭了我大夏和金国。陛下万万不可去草原请降,那只是毫无意义,自取其辱。陛下圣断,为了大夏子民,还是早做准备啊!”
枢密使李元吉上前一步,颤声上奏。
上一次有宋皇赵竑御驾亲征,亲率军十万大军救援。这一次西夏独自抗蒙,国力更弱,恐怕不会那么幸运了。
早做准备?
李元吉的苦谏,让御座上的李睍唇角微微一动,眼神寂寞。
狗屁准备!除了投降,西夏还能做些什么?
那种困守孤城,求死不能,求生不得的滋味,他可不想再尝试了。
“陛下,闻鞑靼大军要来入侵,自春日起,逃往河西和宋境的百姓络绎不绝,日有数百人,有时上千人。如今兴灵的士民惶惶不安,如此下去,恐非长久之计!”
南院宣徽使罗世昌,满脸的忧色。
蒙古大军南下的传闻沸沸扬扬,不排除有些大臣煽风点火,制造恐慌情绪,以至于兴灵之地的夏人纷纷南逃。而宋军控制下的河西和临洮路等地,则成了夏人逃亡的首选。
至于为什么是宋境,其原因再也简单不过,宋军曾经救了大夏,夏人有一种心理上的依赖。
而最重要的是,宋人似乎比金人更强硬,也更好战。
“李仲谔,金国那边,有什么动静啊?”
两年多过去,年轻的夏皇李睍似乎黑瘦了些,也沉稳了许多。
他只字不提宋国,显然对宋人心存芥蒂。
援救了一次,西夏失去了河西。要是再来一次,恐怕兴灵之地,就要成为宋饶“西夏路”了。
“回陛下,两年前,金正大五年正月,金主遣知开封府事完颜麻斤出及杨居仁入草原吊慰铁木真,被鞑靼驱逐。去年九月,窝阔台即鞑靼大汗位,金遣使归还鞑靼太祖之赙,窝阔台却而不受。去年十月,鞑靼大军攻入庆阳界,金令陕西行省遣使送羊酒币帛于鞑靼大兵,以乞缓师请和,鞑靼大军不受。”
李仲谔肃拜而道,话里话外再也清楚不过,蒙古大军南下灭金,已是板上钉钉。
“陛下,鞑靼大汗之位已定,鞑靼内部已安,鞑靼大军南下伐金已是定局,鞑靼大军恐怕会另分一路,对我大夏重启战事。金皇首鼠两端,金人自顾不暇,恐怕不会发兵相救,我大夏要未雨绸缪,早做准备,以备鞑靼大军来侵!”
枢密使李元吉继续进言,声音在大殿上回荡。
满殿众臣面面相觑,都是暗暗心惊。
蒙古大军卷土重来,恐怕没有几好日子过,西夏是要早做打算了。
又是早做准备,就不能换个词吗?
“嵬名令公,兴灵之地,还有战兵多少?”
李睍冷冷看了一眼李元吉,目光看向大殿之中,忽然开口。
众臣都是一惊,许多人心里冰凉。
皇帝这样问,这是要死守吗?
“陛下,兴灵之地有守兵五万余人,兴灵两城,中兴府有守兵两万,灵州城有一万五千,其余两万守在克夷门,静候鞑靼大军来犯。”
嵬名令公面沉似水,苦着脸上奏。
兴灵之地,百姓不过二三十万,能有五万战兵,已经是涸泽而渔了,知道战力如何。
“五万!我看还不如宋饶战兵五千!”
话一出口,李睍就有些后悔。本不想提宋人,但偏偏怎么都绕不开。
克夷门要塞,中兴府的北部屏障,当年嵬名令公率五万大军,还被蒙古大军击破,嵬名令公还被俘,成了阶下囚。如今克夷门只有两万残兵败将驻守,这不是开玩笑吗?
八千宋军,就能帮夏军守灵州城八个月不陷。要是西夏人自己,恐怕坚持不了八。
可惜了,西夏人没有火器,更没有训练有素如同宋军一样强硬嗜血的将士。
“陛下,臣会带所有将士,出生入死,和鞑靼大军血战到底,为陛下分忧!”
嵬名令公硬着头皮上奏,心里也是发虚。
“拿什么血战到底?再给你围上半年,拿什么守,吃什么?谁会来援?”
李睍断然道,一张脸青黑,不自觉大了声音。
经过两年多时间的恢复,西夏虽然已经不需要宋人发救济粮,但西夏还没有恢复元气。一旦被蒙古大军围城,不要半年,恐怕三个月也支撑不过去。
满殿群臣都是寂然。国事如此,怎不叫人无语和心酸。
李睍看了看沉默的群臣,目光落在了白发苍苍的罗世昌身上。
“罗世昌,大敌当前,你可有良策,让我大夏免去这一场灾难?”
良策?
罗世昌颤颤巍巍,大着胆子了出来。
“陛下,鞑靼狼子野心,我大夏国力孱弱,金人鼠目寸光只图自保。如今之计,别无他法,恐怕只有向宋人求助了!”
罗世昌的话,殿中所有大臣都是敞亮,谁都知道宋国是西夏唯一的救星,但没有人敢提出来,落下话柄。
别人不敢提出来,罗世昌却没有顾忌。要是他都不提,岂不是要逼皇帝向蒙古国投降?
相比较嗜杀成性、对西夏耿耿于怀的蒙古贵族们,温和的宋人似乎更合殿中大臣们的心意。
至于占了河西,众人其实并不是很在意。西夏已经等同亡国,又何必在乎残破不堪的河西。
退一步,自身难保的西夏,能从蒙古大军手里夺回河西吗?
“陛下,宋人虽居心叵测,占了河西,但宋人善待我大夏百姓。若是真投了鞑靼,不但陛下难逃一劫,就是我残存的大夏士民,恐怕也会是灭顶之灾。到了那时,我大夏真要亡国灭种了!”
李仲谔也是愁眉苦脸,肃拜而道。
他和罗世昌都是温和派,知道进退。大夏即便是要降,也绝不会是蒙古帝国。
群臣一惊,面面相觑,都是无声,嵬名令公立刻走出列班,慷慨激昂,白须抖动。
“陛下,鞑靼是真人,宋人是伪君子。我大夏将士宁可站着死,绝不向宋人奴颜婢膝!”
夏皇刚烈,让他去求宋人,等于刀子剜肉。何况宋人占了河西,已经让他颜面扫地。再去求宋人,情何以堪?
“真人杀了我大夏百万士民,伪君子救了我大夏数十万士民,保全我大夏君臣。嵬名令公,你这狼心狗肺之徒,你是要我大夏残余的数十万百姓为你陪葬吗?”
李仲谔愤愤骂了出来。
嵬名令公对蒙古铁骑谈虎色变,对大宋却是鄙夷抨击,大概是因为他曾是铁木真手下败将,而宋人一贯孱弱而已。铁木真虽死,但蒙古铁骑依然骁勇善战,夏军难以抵抗。
这时候如此强硬,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自信和勇气?
“陛下、嵬名令公,鞑靼兵强马壮,非我大夏能担大夏只剩下这二三十万百姓,为大夏留点血脉吧!”
罗世昌也是苦声道,满面愁容。
“陛下,千万不可听嵬名令公胡言乱语,大夏不能死人了!”
“陛下,鞑靼虎狼之国,不可轻信!你要为大夏的子民想想啊!”
群臣一片反对之声,嵬名令公面红耳赤,一时语塞。
吵杂声平息,群臣的目光,一起向御座上的李睍看去。
李睍脸色平静,高高在上,低头沉思。
满殿君臣,气氛压抑,没有人慷慨激昂。经历了一次亡国边缘的煎熬,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在西夏灭国在即的紧要关头,任何的豪言壮语,只能是拱火,沦为笑谈。
群臣不语,李睍不得已开口,打破令中的沉默。
“朕意已决,朕会亲自前往草原,向窝阔台负荆请罪。诸卿何去何从,听由命吧。”
李睍的话,让满殿群臣都是错愕。短暂的沉寂,罗世昌震惊之余,颤颤巍巍走了出来。
“陛下,鞑靼虎狼之邦,对我大夏居心叵测,此事万万不可。陛下三思啊!”
前往蒙古国负荆请罪,这不是开玩笑吗?
一旦李睍被蒙古国扣为人质,要挟西夏举国投降,难道所有西夏臣民要束手就擒,引颈待戮吗?
“陛下,铁木真誓要灭了我大夏,秘不发丧,其心可诛。鞑靼对我大夏恨之入骨,陛下去鞑靼负荆请罪,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受其百般凌辱,难免一死。臣不忍陛下受辱,陛下要么收回成命,要么杀了臣啊!”
李元吉满面通红,急步出列,持笏疾呼。
李睍要去西夏投降,他和西夏皇族绝不会同意。要么另立新君,要么另寻它法,反正不会乖乖让人砍了脑袋。
“请陛下收回成命!”
“陛下三思啊!”
满殿群臣纷纷开口,人人都是劝阻李睍,没有一人同意他向蒙古国请降。
西夏百姓都快被蒙古铁骑杀完了,向蒙古国投降,这不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吗?
“来去,你们还不是想让朕向宋人请降。你们究竟是何居心?”
群臣苦谏,李睍拍案而起,满脸的怒色。
“陛下,臣愿率兵死守中兴府,和鞑靼决战,绝不退缩!”
又是嵬名令公黑脸奏道,慷慨激昂,悲怆的声音在大殿上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