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言少叙,书归正传。
于德海托朋友找到俱乐部经理,说明来意,连番作保,这才终于引介了买卖双方照会碰面。
毛子经理当然没听过江家的名号,但见来人穿戴不凡,尤其是薛应清堪称芳容绝代,当下便心生许多好感,所以没聊两句,就领着几人贴边儿走到舞池后方的偏僻角落,又上了一层窄小的楼梯。
俱乐部顶层更像是一家旅馆。
没有走廊,所有房间都沿着四周环绕,并在中间围出个开放式的公共休息区,一头摆着几张长沙发,一头摆着茶桌、书架、钢琴、棋盘等等消闲娱乐设施。
刚上楼梯时,还能隐约听见一阵阵姑娘的嬉笑,可随着众人的脚步渐渐逼近,毛子经理一露面,楼上便立刻响起一连串儿的关门声。
等江连横几人在沙发上落座,休息区内就只剩下几个洋鬼子看场,再也见不到姑娘的身影了。
毛子经理嘀哩咕噜说了一大堆,于德海听得磕磕绊绊,好在也能勉强充当翻译。
“江老板,他说楼下还没散场,他得先回去照看生意,让咱们在这等一会儿,老板亲自过来。”
江连横点了点头,随口回应道:“哈了少。”
毛子经理满脸困惑,倒也没多想,只是偷瞄了两眼薛应清,随即便转过身,匆匆离开了休息区。
室内立刻安静下来。
几人鼻翼微翕,不由得纷纷皱起眉头。
尽管休息区内处处弥漫着香水味儿,可细闻之下,还是免不了些许狐臭,尤其是那几个看场的洋鬼子,味儿太冲,一走一过,简直是“杀气凛然”,熏得大伙儿晕头转向,直犯恶心。
“受不了,受不了。”
李正西和康徵几乎同时拍了下大腿,紧接着起身掏出烟盒,走到洋鬼子面前挨个儿发烟。
没曾想,洋鬼子接过香烟,气氛反倒融洽了不少,尽管语言不通,竟也说说笑笑起来。
于德海趁机凑到江连横身边,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说:“江老板,我看咱俩挺投缘,要不我再免费送你個消息吧?”
“会做生意。”江连横立马竖起大拇哥,“你说吧,我听着。”
“江老板,您猜来‘老枪俱乐部’的,大部分都是什么人?”
“洋人?”
“呵呵,您真会玩笑,那我就直接告诉您吧。”于德海煞有其事地说,“来这家俱乐部的,大部分都是白毛的军官,啧啧啧,您想想,这里头得有多少值钱的消息啊。”
“是么,你咋知道的?”江连横问。
“嗐,看也看出来了呀!”于德海发出个怪声说,“我在哈埠待的时间长,我知道,毛子兵不是来这,就是去铁路俱乐部,来来回回,多半就这俩地方。唉,可惜我身份太低,混不进来。”
江连横应声瞟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问:“你跟我说这事儿,是啥意思?”
“没……也没啥意思,就先闲唠嗑呗!”
“你是想让我帮你混进来,然后替我打听消息,再顺道挣点外快?”
心思被看穿了,于德海还挺不好意思,闷头抹擦了两下裤腿儿,嘿嘿笑道:“江老板要是愿意资助我一把,那老弟以后就给您卖命了,手上再有什么消息,保准全都告诉您,您看……咋样儿?”
“再看吧!”
江连横随口敷衍一句,心里却对此人愈发反感。
于德海见钱眼开、口风不紧,本身就已经令人难以深交,再加上贪得无厌、不知进退,便实在是惹人生厌。
偏偏是这种人最为难缠,谁要是搭理他,他便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恨不能把所有人都拉下水,最后陪他一起死;可谁要是不搭理他,他转头便因怨生恨,处处挖坑使绊子,背地里憋着一肚子坏水害人,直到致人于死地而后快。
果然,于德海不肯善罢甘休,还在叨叨个没完,看那架势,似乎誓要为自己争取个泼天的富贵。
江连横不胜其烦,挥了挥手,想要岔开话题,于是便转过身,一把将闯虎搂在腋下。
“虎啊!”
“东家,你别这样,待会儿姑娘就出来了,你老像抓鸡崽儿似的搂我,这样我很没面子。”
“伱小子还要上面子了?”
“呃……嘿嘿,我主要是怕丢了江家的面子。”
江连横拍了拍闯虎的肩膀,忽然低声说:“虎啊,待会儿要见洋妞儿了,这屋里头就数你是见过大世面的,哥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闯虎小鸡啄米似地点点头:“大世面谈不上,除了我身高以外,你想问什么就问呗。”
“你说这洋人……头顶上是黄毛儿吧?”
“也有跟咱一样的黑头发。”
“废话,这用你告诉我么?”江连横摆着手指头数道,“有黄毛儿、有金毛儿、还有红毛儿……”
正在念叨着,薛应清就已经猜出他没憋好屁,当下便朝这边瞪过来,嘟囔了一句:“臭点子!”
江连横不加理会,手指摩挲下颌,念着念着,忽地眉头一皱:“嘶——难不成,她们那……也是黄毛儿?”
闯虎眼前一亮——是他爱唠的话题!
“哎呀!东家,我跟你一样,这个问题曾经困扰了我很多年!你也知道,我这人就好研究、爱琢磨,要是有啥事儿想不明白,我连觉都睡不着!毕竟‘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么!”
“那到底是不是啊?”
“别急,你听我慢慢儿跟你说,那年开春,浑天黑夜,我……”
说书就怕打岔,闯虎刚开了一个头,楼梯那边就立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几人抬头看去,却见一个四十奔五的中年毛子,一边清了清嗓子,一边快步走进休息区。
看场的洋鬼子见他来了,立马掐灭香烟,腰杆儿拔得笔直,冲来人齐声问候致意。
于德海也连忙站起身,整理下衣衫,朝江连横等人介绍道:“江老板,这位就是‘老枪俱乐部’的老板,契赫洛夫先生。”
见状,江连横难免有点意外。
他原以为,这家老板会是个嚣张傲慢,甚至凶狠跋扈的洋鬼子,可对方看起来却像个老牌绅士。
契赫洛夫头发挺稀、胡子挺密,棕色眼睛,面容清瘦,精神饱满,为人似乎相当自律,即便人过中年,也没有丝毫发福的迹象。
他走道很快,说话更快,也不知道是在跟谁争分夺秒。
好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华人女翻译,怀里抱着一沓资料,水平比于德海高出一大截,不会漏掉任何谈话内容。
他大步走过来,跟江连横握手,态度既不高高在上,也不过分谦逊,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就是说话有点愣。
直到确认江连横的财力以后,契赫洛夫的脸上,才终于显出三分笑意,接着便打开了话匣子。
女翻译转述道:“请原谅,我的时间很宝贵,如果可以的话,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东家,那咱们就赶紧开始吧?”闯虎早就已经迫不及待了。
“等下!”
没曾想,江连横突然出声制止,旋即抬了抬下巴,竟语出惊人地问:“你这个翻译卖不卖?”
此话一出,众人当场瞠目结舌。
薛应清皱起眉头,偷摸拽了两下江连横的衣角,小声责备道:“你能不能有点当家的样子?”
女翻译也是霎时间红了脸,面带嗔怒地说:“江先生,我是契赫洛夫先生的雇员,就算他想,他也没权利卖我,您与其说这些没用的,不如赶紧把生意谈成吧。”
可是,当家有当家的想法。
江连横并非插科打诨,而是他近期确实一直都想给家里物色一名靠谱的翻译。
“好好好,不卖就不卖,我是看你毛子话说得挺好,随便问问,没别的意思,你也别想美事儿。”
女翻译被噎了一句,正想着该如何反驳,江连横却已经就此翻篇,朗声道:“那就开始吧!”
契赫洛夫惜时如金,女翻译也不敢再有二话,于是立刻吩咐几个看场的洋鬼子,围着俱乐部顶层,挨个儿叩响房门,分批逐次地唤出所谓的白俄贵族小姐。
江连横等人坐在沙发上,如同是在看走马灯一般,眼见这些昔日里“高人一等”的姑娘,如今却无异于玩物似的,供人挑挑拣拣,尊严尽失。
不得不承认,“老枪俱乐部”里的“洋观音”,不仅比双城乞丐处里的洋毛子年轻、俊俏、光鲜靓丽,而且其言行举止看起来也更有教养,或许还当真有几分贵族风范。
几人在这边观赏挑拣,女翻译便在那边转述引介。
契赫洛夫完完全全把这行当成了产业,一切都被量化了,活生生的人便如同猫狗牲口一般,被分门别类,姑娘从头到脚都被贴上了价码,相貌、年龄、身份、职业、技能……
从商人的角度而言,他确保顾客能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了解,自己的钱都花在了什么地方。
“这是安娜,棕色头发,今年刚满十八岁,未婚,祖上是子爵,会写字,八十块现大洋……”
江连横静静地听着,静静地看着。
自从来到哈埠以后,他在毛子的影戏院里,亲眼见过被征服的新几内亚土著表演,如今又亲眼见证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白俄姑娘。
目之所及,便是乱世无常,人命如草芥。
然而,他生就在乱世,自幼便在街头见过无数背负草标的孩童,早已对此见怪不怪。
何况,此刻站在面前的姑娘又是毛子,她们的父辈甚至兄长,没准就是当年的刽子手。
江连横等人一点儿也不怜悯。
女翻译的转述仍在继续:“契赫洛夫先生在中东铁路上有足够的人脉关系,你们完全不需要担心在运送途中会出现意外。而且,这些姑娘很清楚自己的情况,也接受自己的处境,绝不会惹麻烦。”
“东家东家,这个红头发的好看!”闯虎提议道。
“是么,你要是稀罕的话,我买来送你了。”江连横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
毕竟,闯虎在江家的功劳很大,而他偏偏又胸无大志,很少提要求,所以只要他开口,江连横向来尽力满足,也算是明确江家奖惩分明的规矩。
可闯虎却连忙摇了摇头,嘿嘿笑道:“不不不,我就是欣赏,欣赏而已,小马拉大车那事儿,咱可不干,再说买来的也没意思,还得是风花雪月,情投意合才好。”
江连横耸了耸肩——爱要不要。
这时,薛应清忽然开口道:“模样都挺不错,就是不知道干不干净,没让糟蹋过吧?”
一听这话,契赫洛夫有点不高兴,语气生硬地说:“这位小姐,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商人,很看重‘信誉’二字,如果这些姑娘不干净,我当然会提前告诉你们,请你不要再问这种问题了,这是对我人格的冒犯和侮辱。”
他还委屈上了!
江连横讪笑两声,却问:“还有没有别人,我想再看看。”
女翻译说:“还有最后四个人,江先生到底有没有相中的人选?”
江连横摆了摆手,说:“先拉出来看看,我又没说只买一个,万一有好的落下了呢。”
女翻译拿他没辙,只好将原话翻译给契赫洛夫,契赫洛夫听后,便吩咐几个洋鬼子,去休息区最末端的房间里喊人出来。
少倾,便有四个白俄少女缓步来到众人近前。
江连横原本已经有点看乏了,未曾想,抬眼匆匆一扫,目光却忽地定住,如同锥子似的,死死扎在了一个黑发姑娘的脸上,旋即不由自主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女翻译没有留意,清了清嗓子,仍在自顾自地讲解道:“我给几位介绍一下,这是索菲亚——”
“这个叫什么?”
江连横一边问,一边指着那黑发姑娘走上前。
“嗯?”女翻译转头瞄了一眼,接着连忙查看起手中的资料,“这是冬妮娅,今年十九岁,未婚,非贵族出身,会画画、会弹钢琴……”
其后的信息,江连横充耳不闻。
他走到姑娘面前,照例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正想要端起来好好看看,却不想,那姑娘立时往后退了半步,“啪”的一声,毫无征兆地拍下了他的手。
见状,契赫洛夫立马勃然大怒,冲着那姑娘厉声咆哮起来。
没想到,还不等骂出半个脏字儿,江连横却猛地抬手制止道:“别吵!”
一见他那副反应,薛应清顿时皱起眉头,别过脸去,长叹一声。
江连横却是眼前一亮,转身看向众人,指了指那姑娘,哈哈一笑,却说:
“嗬!看见没有,这丫头有点儿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