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电车,石连城和席文钊就近找了一家粤菜馆子,跟着堂倌将众人领进雅间。
粤人的堂倌,生性硬邦邦的,不爱逢迎,丁是丁、卯是卯,半句废话没有,我开生意,你来吃饭,仅此而已。
不像北国的堂倌,见面全是客气,“天儿挺好”、“您辛苦”、“里边儿请”,生客也当熟客聊,非得是热热闹闹,俩生人愣整出久别重逢的气氛,主客双方心里才觉得踏实。
南北各异。
江连横等人都有点不适应。
刘雁声倒是习以为常,反而觉得格外亲切,加上人在关外,十几年没吃到正宗的家乡菜,接连点了好几样,方才感到心满意足。
等菜的工夫,江连横不禁问:“沪上的老广,还挺多?”
“多,老鼻子了!”石连城应声回道,“过去那会儿,沪上的大买办,十之六七,都是老广在干。江老板,‘粤帮’在沪上的势力可不小,永安百货这类大公司,全都在老广的手里攥着呢!”
席文钊点头附和道:“老广还是有钱,生意做得气派,大马路、四马路的馆子多了去了,洋泾浜那一带,还有不少窑姐儿呐!”
江连横点点头,转而朝刘雁声问道:“你在这边还有熟人么?”
“这事我得再看看。”刘雁声有点心虚,“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沪上还不是现在这样,都是我大师爸带着我到处跑。”
十几年的时间不短,又恰逢沧桑巨变,物是人非的情况也不鲜见。
江连横没抱太大希望,接着又问石连城说:“你刚才说过去那会儿,意思是现在的情况变了?”
“现在是‘浙帮’和江北的人最多。”席文钊接茬儿道,“尤其是宁波来的,甭管是大生意,还是小买卖,哪哪都有他们的影儿。人都说,这大沪上,是小宁波呐!”
众人哈哈一乐,玩笑了几句。
石连城接着说:“这话有点过了,但‘浙帮’的确有实力,现在沪上的第一大亨,黄楚九黄大老板,那就是‘浙帮’来的能人,做药材生意、搞投资,新世界、大世界全都是人家的生意,那是真格的大老板,法租界的公董局都得给面子。”
说话间,门外珠帘一挑,堂倌走进来往圆桌上端菜。
众人推杯换盏,只有刘雁声忙顾着闷头吃饭。
江连横尝了两口,觉得味儿淡,便撂下筷子,紧接着又问:“沪上有咱奉天的同乡会么?”
席文钊边吃边说:“同乡倒是有,但人数太少了,根本聚不成同乡会,别说奉天了,就是整个东三省,带上热河,在沪上这边也没有会馆。”
“那你们要是在码头碰上事儿了,找谁去啊?”李正西打趣道,“总不能是去找官府吧?”
“官府哪好使呀!”石连城笑着摆了摆手,“嗐,咱们这些没同乡会的外地人,平常都是尽可能低调,真碰见麻烦了,就当是破财免灾呗!”
席文钊点点头,随声附和道:“法租界那边有个山东会馆,有时候也去他们那边蹭蹭关系,但也不咋灵,真碰上要劲儿的时候,还是得自己顾自己。”
说到此处,两人突然莫名提起了兴致。
“对了,江老板,您这趟来沪上,是不是有啥打算呐?您要是在这十里洋场立柜做点生意,成立个同乡会啥的,咱们关外这些老乡,那不就有奔头了么!”
江连横笑着摇了摇头。
他在奉天根深蒂固,横行无阻,全家老小安居乐业,即便要在沪上做生意,也无外乎是贸易、投资一类,实在犯不上非得在黄浦滩头开山立柜,既不划算,也没必要。
不过,张大帅交代的差事还是要办。
江连横想了想,便说:“我这趟过来,主要是随便看看,了解了解行情,做不做生意两说。”
闻言,石连城和席文钊也不好再劝,于是便点了点头,连声道:“也是,也是。”
江连横顺势问道:“两位,我常听说,沪上凶险,线上斗得挺狠,到底是怎么个狠法?”
“嗐,江老板,斗来斗去,其实说到底,都是码头上那点事儿。”石连城说,“沪上是港口,谁在码头上得了势,谁就能说上句。”
“那沪上所谓的‘三大亨’,你们了解多少?”
“不了解也不行啊!”席文钊苦笑道,“想在沪上把生意做安稳,那就必须得跟‘三大亨’打好交道,本人未必见得到,但他们手底下的瘪三,或多或少,总会有交集。”
话到此处,温廷阁突然开了腔。
“照这么说的话,黄浦江边上的码头,全都归他们管了?”
“十之八九吧!”石连城介绍道,“总而言之,十六铺码头那一带,最好的码头,最大的货栈,全都归他们管,就算不直接归他们管,名义上也是他们的地界儿,都得给他们交数。”
席文钊说:“没办法,他们是青帮的人,就是靠码头起家的,個个身上都带着字辈,各个码头之间,其实也争来争去的,但只要‘三大亨’发话,就得立马收手,否则就是跟整个青帮过不去了。”
“龙头瓢把子,当话事人的主。”温廷阁疑惑道,“那他们仨没个高低之分?”
“有啊!”席文钊忙说,“这‘三大亨’分别是黄锦镛、杜镛和张小林,原先是黄锦镛一把手。”
“现在呢?”江连横问。
“现在就得数杜镛了。”席文钊忽然笑了起来,“关键是这个黄锦镛自己作死,前两年因为个娘们儿,把卢督军的大公子给打了,后来被抓起来,好悬没给毙了,从那以后,折了蔓儿,就不再那么咋呼了。”
听了这话,众人差点儿没惊掉了下巴。
卢督军隶属皖系,而皖系自从被直奉联军击败以后,早已不复往日风光,其中首脑,更是惶惶若丧家之犬,纷纷下野,躲进天津租界当起了“寓公”。
卢督军这支部队,堪称是皖系最后一颗独苗,眼下也只能龟缩江左,休养生息。
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军阀混得再惨,那也是割据一方的诸侯,容不得市井流氓蹬鼻子上脸。
人在法租界又如何,还不是照样带兵拿了?
卢督军若是真起了杀心,法租界的公董局是给军阀面子,还是给流氓面子,结果不言自明。
“疯了?”李正西诧异道,“他手上有几个师啊,还敢打督军的儿子?”
“他也是打完了才知道,冲冠一怒为红颜么!”席文钊笑了笑说,“不过,就因为这件事,‘三大亨’办的三鑫公司,差点就断了土货了。”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
听到此处,江连横忍不住对众人提醒道:“听见没有,我早就跟你们说过,平常对人家都客气点,你不知道谁背后有啥势力。”
温廷阁面露困惑:“这黄锦镛也太愣了,没他这么混江湖的。”
“诶,你这话算是说对了。”石连城笑道,“这黄锦镛本来就是个‘空子’!他呀,全靠着做戏忽悠法国佬,最后才当上了巡捕房的华人探长,纯粹就是个‘老柴’,混起来了,才知道往青帮上靠。”
“别瞎说,人家还有个好媳妇儿呐!”席文钊打趣了几句。
闻言,江连横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怪不得折了蔓儿还能当大亨,敢情是个官差啊!”
“不过,黄锦镛起家起得早。”石连城说,“黑白两道都给他面子,沪上的侦探多半都归他管,不少青帮‘通’字辈的人,都帮他办事,消息也确实灵通。”
“另外那俩,是怎么个说法?”温廷阁接着问。
“哎呀,杜镛和张小林是把兄弟,好得都快跟一个人似的了。”石连城说,“他们两家的房子都紧挨着,听说中间还留了个门,方便来回走动。”
“还能这样?”闯虎顿时来了兴致,“俩房子中间留个门儿,这里头得有多少事儿呀!”
“虎子,别犯病啊!”江连横厉声告诫道,“该打听的打听,不该打听的别瞎凑热闹。”
“不不不,东家,根据我的经验……”
“别显摆伱那经验了,老实点!”
江连横无意打听“三大亨”的私事,也没兴趣了解他们仨是如何开山立柜,在十里洋场站稳了脚跟,他只在意这三个人的秉性作风,是否能够合作,如果合作,是否能靠得住,仅此而已。
石连城和席文钊听懂了江连横的意思,思索了片刻,终于下了论断。
“江老板,‘三大亨’虽然合伙办公司,表面上看起来也是和和气气、称兄道弟的,但听说他们仨的脾气性格完全不是一路人。”
“这话怎么讲?”众人问。
石连城沉吟道:“我也没跟‘三大亨’接触过,但从本地人的风评来看,如果非要说的话——黄锦镛本质上还是个‘老柴’;杜镛打骨子里其实是个生意人;只有张小林才是纯黑,正儿八经线上的合字。”
“他是靠打打杀杀起家的?”江连横问。
石连城摇了摇头道:“也不能完全这么说,但张小林好勇斗狠是真格的,听说他以前还打过小鬼子,年轻那会儿,顶着个‘抗日英雄’的头衔,就靠这件事拉起了一帮人。”
“而且,他好像跟周边的军官也有点关系。”席文钊思忖道,“人都说,‘三鑫公司’之所以能办的起来,一是靠黄锦镛在巡捕房的庇护,二是靠杜镛的人情世故和经营,三是靠张小林跟军官的关系。”
“什么级别的军官?”
“那就不知道了,都这么传,到底认识多少,关系硬不硬,谁也不知道。”
“有卢督军的军衔儿大么?”江连横笑着问。
席文钊也笑道:“江老板玩笑话,他要是认识卢督军,黄锦镛还至于差点被毙了么!”
“那他横什么呀?”李正西有些不屑,“也就是因为沪上有租界,真要换个地方,他未必好使。”
“三爷这话说得没毛病,不过……”石连城赔笑道,“问题是人家就在沪上,势力大,手底下的硬茬子也多,真要是在哪个码头响起来,还真就得张小林来,要不怎么人称‘张大帅’呢!”
此话一出,众人全都跟着哄笑起来。
即便是雅思普生这个德国佬,也跟着频频摇头道:“在远东,我们只知道一个张大帅,在奉天。”
“真是够狂的呀!”李正西冷哼道,“还‘张大帅’,真正的张大帅当巡防营管带的时候,都能把他给灭喽!”
然而,温廷阁却说:“报号而已,这没什么,咱们要是想在沪上办事,该拜码头,还是要拜码头的,这是规矩。”
“什么规矩呀!”李正西一撇嘴,“起家的时候,谁跟你讲规矩,都讲规矩,那就天下太平了。”
温廷阁皱起眉头,察觉出西风话里有刺儿,耐着性子说:“三爷,他们这帮人在沪上已经十来年了,咱们只是一走一过,讲规矩,对咱们有好处。”
李正西转过头去,不声不响,明显是对人不对事。
江连横摆了摆手,说:“我不管他是‘张大帅’还是‘张小帅’,也不管他们是‘三大亨’还是小瘪三,咱们这趟不是挑事儿来了,能合作最好,不能合作拉倒,咱们再想其他办法。”
刘雁声终于撂下了筷子,一抹嘴,说:“东家,我觉得该拜码头还是得拜,有了他们的默许,咱们也都方便。”
闯虎也跟着点点头,偷偷瞄了一眼西风,小声嘀咕道:“对呀,拜码头也不是啥丢人的事儿,这不很正常么?”
“那就拜呗!”李正西靠在椅背上,朗声说道,“顺便看看这‘三大亨’到底有多大能耐,净听着吹了,谁知道到底有几斤几两。”
“哎呀,三爷,您可小点声吧!”石连城和席文钊忙说,“‘三大亨’的事儿,咱们该唠就唠,但您可千万别随便叫板,这沪上到处都是密探,万一让别人听见了,再找咱们的麻烦……”
话未说完,却听门外珠帘“哗啦”一声响。
众人心头一凛,循声望去,竟是一对男女缓步走进了雅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