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响晴白日陡转阴云密布。
地气翻涌浮动,到处都是浓郁的草腥味儿,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江连横乘车前往大帅府,准备汇报省府戒严工作。
不想,走到大青楼门口时,警卫员却说:“江老板,大帅现在有要客会面,麻烦你先在楼下等一会儿吧!”
江连横点点头,本打算在接待室里等候,无奈房间里实在闷热,于是就在大帅府的花园前庭信步徘徊。
如此等了大半个钟头,庭院里渐渐起风,空气总算清凉了不少。
回身望向大青楼,警卫员依然没有动静。
江连横无所事事,随即行至一处花坛阶下。
本想稍坐片刻,不料余光一扫,却见地面上黑压压、密匝匝,竟是一派忙碌景象。
定睛细看,原来是一窝蝼蚁。
此刻,那些小虫正群聚在洞口附近,几乎倾巢而出,绵密得瘆人,彼此互相践踏,显得惊慌失措。
蚂蚁搬家,暴雨将至。
不多时,就见蚁穴深处,忽然涌出数百只蚂蚁,簇拥着一条白色蠕虫,正朝着洞口缓缓爬出来。
江连横看得入神,不觉大青楼方向,竟也随之传来一阵说笑声。
直到那说笑声渐渐逼近,他才恍然惊醒过来。
侧身张望,却见十几个小东洋,此刻正从大青楼里缓步而出。
那似乎是一支颇具规模的东洋使团。
人群中,不仅有身着戎装的关东军士官,还有身穿西服的财阀代表,更不乏一袭传统和服、上衣下裳的大陆浪人。
他们谈笑风生,喜形于色,也不知到底得了什么便宜。
江连横有些诧异。
这不是他第一次在大帅府看见东洋人,但却是第一次在这里看到人员配置如此完整的东洋使团。
他知道,张大帅聘请了不少东洋顾问,平日里自然常常要跟小鬼子打交道。
这事儿并不稀奇。
毕竟,小东洋手握关东铁路命脉,无论谁当“东北王”,都免不了要跟鬼子拉扯周旋。
但是,大帅府到底也只是一座私宅。
尽管这座私宅早已相当于半个官邸,但在接见外国使团时,多半还是要在公署衙门举行会晤。
除非这场会晤见不得光,需要避人耳目,才会在这里见面,全当是一场非正式谈判。
谈了什么,江连横自然没资格打探。
正在暗自揣测的时候,不料,人群中竟突然传来一声招呼。
“江先生——”
一个小东洋冲身边的友人点头示意,随即快步走过来,笑呵呵地伸出手来。
“江先生,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来人三十几岁,个子不高,油头粉面,言行举止极其谦逊。
江连横一愣,上下打量几眼,忽然觉得对方有点面熟,于是便跟他握了握手。
“嘶,你不是……那个谁么!”
“武田信。”小东洋颔首微笑,“江先生,去年年末,我们曾经在沪上见过一面,你还记得么?”
江连横想起来了,点点头说:“对对对,想起来了,是武先生啊!”
武田信面露尴尬,陪笑着纠正道:“呵呵……是我,敝姓武田。”
“哦,武先生在沪上待得好好的,咋突然跑奉天来了?”
“呃……也没什么,无非是工作调动,就像我先前说的那样,东北、华北、江南……鄙人居无定所,经常出差。”
“辛苦辛苦!”
“江先生才是辛苦,这一次,鄙人估计要在奉天久居,还请江先生多多关照。”
“不敢当,不敢当,武先生抬举我了。”
两人站在庭前,客套寒暄了几句。
虽说上次没能达成合作,但武田信并未心怀芥蒂,或许是因为心情大好,整个人反而显得格外热忱。
他回身看了看大青楼,旋即笑着问:“江先生要去见张大帅?”
“是啊!”
江连横坦然承认,当然也不得不承认。
人都到了大帅府,不见大帅,还能干啥?
路过借个厕所方便方便?
说出去谁信呐?
江连横转而反问:“武先生刚才也去见了大帅?待了这么久,想必是有大事要谈吧?”
武田信笑了笑,思忖片刻,却道:“按理来说,我是不该讲的,但江先生既然问了,鄙人愿意破例一回,请借一步说话。”
两人朝庭院深处走了几步。
武田信停下来,低声说:“其实,情况也不复杂,只不过张大帅需要一点小小的帮助,而我们恰好有这份能力。”
“比如?”江连横问。
武田信当然不肯透露具体细节,只是笑着说:“江先生,打仗是要钱的,奉军这次惨败,光是军费,就花了三千多万。”
话到此处,无需后文,江连横就已经猜出了这次会面的议题。
奉张若想重振旗鼓,便急需大量资金。
虽说在王铁龛治下,关东三省的税收连年攀高,但在战争面前,仍显得捉襟见肘。
向洋人借款,扩充武备,也是各大军阀的通例。
想要借款,就要有抵押物。
拿什么抵押,武田信却不愿继续透露了。
江连横也无心多问,横竖也轮不到他来说三道四。
但他还是敏锐地觉察到,直奉战争当中,奉军失利,绝不仅仅关乎于老张的面子。
关东三省的某些情况,正在悄然转变,他不知道具体细节,但却隐隐有所预感。
武田信颇为得意,自顾自地说:“我们大东洋帝国,对待朋友总是很慷慨的,如果江先生需要帮助,也可以来找我,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麻烦,鄙人愿意效劳。”
有道是,伸手难打笑脸人。
江连横寻思片刻,顺势笑问:“好好好,那我就先谢过武先生了。”
“不客气,敝姓武田。”
“可是话说回来,不是我不相信武先生的实力,而是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武先生是干啥的,真有麻烦了,我上哪找你呀?”
“哦,你可以——”
话没说完,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两人立即沉默,循声望去,却是大青楼的警卫员找了过来。
“江老板,你怎么还在这唠上了?”警卫员催促道,“大帅今天的日程很紧,你快跟我上去呀!”
江连横不敢耽搁,立马应声要走。
武田信也没假意挽留,当即便说:“江先生,来日方长,我们还会见面的,改天再说。”
说罢,二人就此分别。
江连横随同警卫员的脚步,急忙朝着大青楼匆匆赶去。
上楼梯时,警卫员不禁悄声提醒:“江老板,待会儿你最好长话短说,大帅这两天心情不好,还没吃晌午饭呢。”
江连横应声道谢,拐上两层楼梯,便来到大帅的办公室门前。
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却见老张侧身坐在桌前,仿佛石雕泥塑一般,面朝窗外,满脸阴沉。
江连横顿时悬起心来。
平日里,老张素来风趣诙谐,没什么架子,且常跟手下说笑逗趣,从来不曾像今天这般严肃。
悄悄带上房门,江连横踮脚上前,轻声唤道:“大帅?”
“讲!”
张大帅面不改色,连看都不看一眼。
江连横见状,立马省却诸多废话,删繁就简,将这些天来,省城的戒严情况说了个大概。
其间,也顺便提了几句吴大舌头途径奉天的事。
整体而言,奉天城毫无波澜。
言毕,江连横便静静地垂手而立,听候差遣。
张大帅似无所闻,末了,只是闷闷地问:“说完了?还有没有别的事儿?”
“有,但这事儿跟省城戒严无关——”
“那就快讲,还得我问你才说么?”
江连横闻声一愕,他还从未见过老张如此急躁。
奉军战败对老张的打击有多大,江连横自然无从知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张大帅已经将近半百,不年轻了。
古往今来,成就王图霸业者,到了这个岁数,能成的多半已经成了。
问鼎中原的宏愿,似乎正在渐行渐远。
追不上了,人便开始急躁,也愈发不计代价。
江连横省过神来,忙说:“大帅,最近黑吉两省交界地段,听说有胡匪造反。”
张大帅终于侧过脸,看了看江连横,随即点点头道:“这事儿我听说了,他妈了个巴子的,几千人也想造我的反!”
江连横不敢表态。
张大帅自顾自地说:“他们是做给吴秀才看的,我现在没功夫搭理他们。”
“是,不过他们最近挺嚣张,到处抢劫挑事儿,我想——”
“这还轮不到你操心!”张大帅打断道,“你最近就给我专心干好一件事儿,省议会筹办得咋样了?”
“商会那边都已经安排好了,随时可以开会。”
“记住,这是民意。”
“当然,据我所知,奉天的老百姓,都是自发自愿地希望大帅继续主持关东。”
江连横本打算趁机奉承几句,可眼见张大帅心气儿不顺,闷不吭声,便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这时,窗外突然响起一阵闷雷。
江连横举目远眺,却见玻璃窗上,零星滑过几道细细的雨丝。
只眨眼间,雨势便陡然增强。
屋内变得愈发晦暗。
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很快便势同瓢泼,连同窗外的景物,也随之变得模糊不堪。
“小江——”
张大帅同样在看这场疾风骤雨,忽然开口道:“最近多留意留意省城的情况。”
江连横一皱眉,却问:“大帅,具体是指?”
“奉天的鬼子越来越多了,估计以后还会更多。”张大帅喃喃自语道,“要是有一天,奉天的鬼子比咱们的人还多,那奉天就不是奉天了。”
江连横虽然一知半解,但也自然联想到了东洋侨民。
将近二十年来,小东洋移民到关外的人数,始终在稳步增长,奉天百姓对此都有切身体会。
不过,形势还远远谈不上严峻。
张大帅先前从未提过此事,今天既然提了,必定有所缘由。
“奉天人数还是太少,省府打算在关内开几个‘移民站’,直鲁豫津,多招些人来咱东北,小江,你懂我的意思吧?”
江连横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
几十年来,“闯关东”的浪潮从未停歇,但多半还是发于民间自愿,来的都是逃荒的灾民。
如今,省府却突然出面牵头,鼓励民间“闯关东”,再加上老张先前所言,必定是东洋侨民不久以后,将迎来一次人数暴增。
为什么?
江连横不禁联想起方才那帮东洋使团。
尽管只是无端的猜测,但他还是坚信,用不了多久,奉天城里的小东洋,恐怕会越来越多。
于此同时,伴随着“闯关东”人数激增,省城里的同乡会势力,也可能随之增强。
江连横立刻警惕起来,赶忙点头应道:“大帅放心,有什么情况,我随时反映。”
“行,就这,没啥事儿就回去吧!”张大帅无精打采地摆了摆手。
江连横应声告辞。
离开办公室,走到大门外时,才发现雨势已经大得不成样子。
大雨随同风势,一阵一阵地拍下来,下得满地冒泡,积水横流,淤泥满目。
江连横静静站了一会儿,警卫员忽然走过来,递上一把黑伞。
“江老板,这伞你拿着,是大帅让我送过来的,要是不着急的话,就在这多坐一会儿,等雨停了再走。”
“哦,多谢,我车就在外头,先走了。老弟你抽烟。”
江连横拍给警卫员一包万宝路,旋即接过雨伞,撑开,“啪嗒”一声,踩在湿漉漉的台阶上,缓步离开大青楼。
这伞着实不小,十八股铁签支撑,就算再装一个人,也显得绰绰有余。
可是,雨乘风势,越下越大,一把伞毕竟护不住全身,眨眼间,衣裤便洇湿了一大片。
行至中庭,忽有劲风袭来,只见那伞猛烈震颤,顿时逆翻上去,铁签伞骨立即折断。
瓢泼大雨扑面而至,浇得江连横狼狈不堪,再看那软趴趴的雨伞,明明挡不住风雨,却又丢不得,便只好拿在手里,顶着大雨艰难前行。
他快步穿过花园,奔向帅府院门,其身影渐渐远去,只在泥地上留下一排注满雨水的脚印。
脚印旁边,正是一处花坛阶下。
地面上,是成千上百只垂死挣扎的蝼蚁,方才的蚁穴早已毁于一旦,似乎一切都太迟了,而那只蚁后,竟也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