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存在,以前叫吃皇粮,以后叫考正编。
别看北洋政府的内阁轮流坐庄,但在辛亥后的十几二十年内都是正儿八经的官方政府,谁家孩子出息能拿到北洋的正编,着实让旁人艳羡。
而我,是凭寒窗苦读和无与伦比的热爱,以优异成绩被首都高校录取,后被招入中央农商部地质调查所,负责考察遗迹和发掘文物,也被称之为考古学家。
在华夏大地,专业考古的概念尚未成型,就像一切新奇事物冲击着古老文明。
上面很急,因为他们发现老祖宗留给我们的瑰宝是何等珍贵,哪怕破坏性挖掘,也不能让那帮打着幌子实则盗墓的洋人给文物偷走。
下边的人也很急,因为实在防范不过来,我们的底子太薄了,真正系统性学习过考古学的人太少太少,哪怕加上民间那些会老派金石学的前辈,我们的人数依旧太少。
而地方百姓大多目不识丁,挖出些老物件来基本上给钱就卖,这倒怪不得他们,任何人在温饱线上挣扎时,谁也不能以道德来批判他们想活着的努力。
所以,当得知豫省安阳附近再次出土了几枚甲骨片后,我和几位同事猜测那片土地下恐怕有着商周时期的遗址,至少也是个大型墓葬。
我将想要尝试性挖掘的想法上报,请求政府拨款,再派遣当地驻军卫戍,防止宵小得到消息盗掘。
奈何,这是个乱世。
北伐军兵锋直指中原,北洋政府当局手忙脚乱,根本无暇顾忌考古发掘,上面想尽办法调兵遣将去拉壮丁壮声威,地方上则竭尽所能增加苛捐杂税,打算真要跑路也要刮地三尺。
有人说,偌大中国容不下个安静的书桌。
还是说的轻了。
黄土上面的的事我们中国人做不了自己的主。
黄土下面的事同样也做不了。
世人只知圆明园,又哪里知晓每天每日,每分每秒我们自己文明的珍宝都在流向海外?
一个文明,如果没有文化遗产,它的根基何在?民族要如何追根溯源?
捶足顿胸?
痛心疾首?
那是学生们做的事。
而我要行动起来,用我的双手,我的胸膛,我的血肉筋骨去守护它们。
我辞掉了工作,放弃了让他人艳羡的地位和头衔回到家乡
实话讲,家乡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混乱,记得当年我离开时好像没有这么多的民变,现在好像到处都在打仗?听说有個年轻人还带着人打进了县城。
算了,至少安阳这边还算说得过去,经过多日考察,我终于有了重大进展。
谁能想到几个孩童挖地瓜时竟翻出了甲片?
没错没错!确定是文物无异!
我散尽家财雇佣民夫,虽然有我的专业指导但还是杯水车薪,许多甲片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而且挖掘点已经坍塌过不止一次。
都在承受范围内。
至少比被外族偷了去要好,我听说已经有几个西洋传教士来到安阳到处打听情报,呵
不行,我不能太过乐观。
倘若根据经验没有判断错误的话,我开掘的点还没有到达核心地带,小屯村的下面绝对有大家伙。
可惜啊,我独木难支,不能再继续了。
以张大帅的性情,他即便有勇气跟洋人吹胡子瞪眼,恐怕也无力管辖豫省,镇威军已经开始有序撤退,显然是在战略放弃。
要把试掘点毁了!
该怎么做才能掩人耳目?
对,用愚昧。
我找到个跑江湖的先生,报号老猢狲,据他说是家里边闹了瘟疫,整户整户的死,没法子才来中原讨生活。
对于神神鬼鬼我向来不信。
但我信不信不重要,只要乡亲们信即可。
因此我将剩余的积蓄全部给了老猢狲,让他在试掘点周围做些法事,散布谣言,说那里风水有大问题,再扔几个死羊死狗了事。
还别说真管用,平日里几乎没有人敢靠近那块玉米地,反正也是地主老财家的,不差这二亩收成
我父亲倒是没有阻止我‘疯狂’的败家,他总是这样,默默支持着我,不过昨天他找我说了一件事,很郑重。
成亲?
暂时没考虑。
我整理研究挖掘出的几十枚甲片需要很长时间,哪有功夫谈情说爱?
可母亲几年前去了,父亲年事已高,老人家想续上香火到情有可原,为人子不能太自私,但父亲啊,我做的事并非只为我自己,而是为了我们的民族国家
年关将近,对甲片的研究进展缓慢,那符号使我着迷沉醉。
罢了,就跟着父亲走亲访友吧,适当换换心情
她就是父亲为我说的亲?
不愧是书香门第,着实有几分才情。
我们畅聊着风韵雅趣,畅想着万里关山。
是了,她就是我未来的妻子。
待择了良辰吉日,便迎你过门。
虽然她对考古领域知之甚少,但与她相处后我明白了,闭门造车绝不是出路。
记得严松兄弟上个月落榜回乡了吧?
时运而已,以严兄弟的才学,下次定能登榜。
我与他从小志同道合,现在他回乡歇息,倒不如一起来研究甲片
冬去春来,严兄弟果然才思敏捷,竟破译出一块残片上的所有内容,如果我们的研究没有错,这批甲片距今至少三千年。
三千年!!!
我难以抑制亢奋在院中狂奔嘶吼,只盼望着时局尽快安稳下来,好将这一切交给国家。
恰好撞见了来与我父亲洽谈亲事的周伯。
哈.有辱斯文实属不该,希望我未来岳丈能原谅则个。
同来的还有我未过门的媳妇,她看到我的神态后展颜一笑,像是猜到了我有进展,由衷为我开心。
但生活上没有尽全尽美。
正是欢呼雀跃的时候,有客登门。
几个当地县官,和一个洋人。
听口音应该来自英伦。
对方善意十足,言明自己是个古董商人,提出想看看寻得的甲片,可以的话想重金求购,价钱不是问题。
呵
窃贼耳!
对方既然登门肯定有十足把握确定甲片就在这。
我没有客气,直言想看甲片可以,前提是你把圆明园失窃的珍宝拿到我面前,否则免谈。
即使他拿出一整箱的崭新英镑,我依然不为所动。
废纸罢了,岂能与国宝比肩!?
你的钱能买来他人膝盖,绝买不来我的脊梁。
威胁?
死有何惧!
自戊戌变法以来,我以我命敬苍天的志士何其之多!
意料之中的不欢而散。
我不光耻笑这洋人的痴人说梦,更不耻同胞的见利忘义,若用鞍前马后伺候洋人的精力来治理民生,豫省何必落到处处烽火的境地?
话又说回来,必须要转移甲片了,否则每日每夜的被惦记,迟早会出事。
能信任的只有严兄弟,待他再次赶考时就让他带着甲片离开豫省,即便时局动荡不堪,可政府依旧是政府,实在不行只能先交给当局了。
想来着实可笑了些,手里的无价国宝竟然都不敢交给自己的国家
好吧,是时候转换下心情,老猢狲帮我定下了良辰吉日,总不能阴沉个脸去迎娶新媳妇过门,希望我的国家能像我的人生一样,哪怕经历了艰难险阻,也终能柳暗花明。
虽然我有些不理解老猢狲定下的日子为何这么早,倒是我父亲很满意,说早过门早抱大孙子。
是是是,您老没有续弦,平日里孤孤单单,有个娃儿作伴是好事。
不过老猢狲选的日子真不咋地。
刚刚穿上大红喜服就被一场瓢泼大雨浇了个正着,而且看样子短时间内根本不会停。
我就说神神鬼鬼愚昧至极,世上根本没有鬼,也根本没有人能预知未来,都是封建糟粕罢了。
大雨没有浇散我娶亲的热情。
那姑娘,我的确喜欢,只可惜以往没有太多的相处时间去了解彼此。
罢了,来日方长
花园口来往船只稀少,母亲河翻滚的黄水下不知有多少暗涌流动。
我有些忐忑。
守护国宝献出生命浑然不惧,可娶亲路上要冒雨过河的确让我害怕,要不换个日子再娶亲?
得到的是我父亲的吹胡子瞪眼,他说太不吉利,黄河又不是每天都风平浪静,况且现在水流并不湍急,没看见还有船夫摇橹过河?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以后就等着受人白眼吧。
无奈啊无奈。
外地人说我们豫省人教条穷讲究的时候我都会据理力争,实际上我自己很清楚,很多人的确有这个臭毛病。
老猢狲催促着不要误了时辰,遥指河对岸依稀可见的周家亲眷。
克服克服吧。
我与父亲、老猢狲、严松和两个鼓手先上了木船。
踏上舢板的那一刻,不知怎的我心里很是烦躁憋闷,也许是受这场大雨的影响吧。
波浪拍打着船头,滴滴水花溅在我胸口早已湿透耷拉的大红花上。
我振作精神,畅想着未来婚后生活。
生两个娃儿吧,最好是龙凤胎,男孩要好好锤炼体魄,将来哪怕文不成,也能以武报国,女儿就送到广州读书,最好能以林徽因那样的女子为目标,当然愿意与否全凭她自己,开心快乐最重要。
我就简单的多了,研究甲骨文是我的终生理想,希望严兄弟以后有机会出国深造,能师夷长技,将考古的先进知识带回。
未来,充满光明
直到一个浪头席卷而来。
我辨不出方向,只觉浑身冰冷,身上大红喜袍变得重若千钧。
使出所有的力气也找不到救命稻草。
窒息感让我痛苦万分,肺部里充积着越来越多的浑浊河水。
光明,离我越来越远。
我好似看到父亲剧烈的挣扎,直到颤抖几次后坠入黑暗。
我又好似看到有两股不一样的水花,从中窜出两个赤膊上身的男人。
他们在水中好似游龙般灵活,少的那个拽着老猢狲竭力向上游去。
是捞尸人。
只有坠河后的无助与恐惧,才能明白有些职业是多么的弥足珍贵,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尊敬他们。
对生的渴望让我使出全身力气,向年长的捞尸人挥舞手臂,尽可能引起对方注意。
来了!
他来了!
他注意到我了!
父亲呢?他是否还有口气在?
别先救我,要先救我父亲!
可我能坚持多久?
念头百转千回,一瞬间的犹豫让我唾弃卑劣的自己。
然而,年长的捞尸人游到近前时根本没有停留,他径直向我身后游去。
他救的不是我,更不是我父亲。
是严松。
当他们经过下坠的我身边时,都同时看了我一眼。
那种意味,我看不懂。
愧疚?
怜悯?
嘲弄?
悔意?
无奈?
决绝?
黑暗逐渐将我吞噬着,已感受不到刺骨的冰冷,口鼻中也不再呛出黄水。
可对他们最后眼中含义的疑惑让我费解。
我要明白到底是个什么意味。
骤一睁眼,我已站在黄河南岸。
雨势越来越大,却浇不走看热闹的人群。
他们在看着什么?
我艰难向前走着,没有注意到自己能轻松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
在现场,躺着三具尸体。
一个是我父亲,两个是随船的鼓手。
老猢狲和严松跪在地上剧烈咳嗽,而那一老一少两个捞尸人则安静站在旁边。
周围人指指点点,说着大好的喜事竟然成了丧事,怎么就偏偏挑了今天过河?
我不明白。
我大声呼喊着自己没有死,我就站在这。
可没人理睬,先是周士敬面无表情的与自家亲眷,紧接着是捞尸人和尸体,然后是一个个看热闹的乡亲。
最后,独留我站在原地。
我不懂他们为什么看不到我,为什么听不到我呼喊。
所以我跟着周士敬来到南月村,发现不止老猢狲和严松,还有之前伺候洋人的两个县官。
周士敬他们很愤怒,问说好了的钱在哪。
两个县官大马金刀的高坐正首,冷笑着货要出手才能拿到钱。
周士敬又问什么时候能出货。
县官回答绕开洋人出货,速度肯定慢,你还是抓紧处理新姑爷的丧事吧,可别让人嚼了舌头。
我顿感不妙立刻离开
没了。
甲片都没了。
还不等我想明白来龙去脉,忽的一阵天旋地转,我被某种大力拽回至黄河,临了前我看到了岸边开坛施法的老猢狲。
压抑和黑暗时时刻刻折磨着我,除了坠河时的那块河底,我哪也去不得。
但最让我煎熬痛苦的,是无尽的疑惑。
好在这里孤孤单单,安安静静,我能慢慢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原来,当老猢狲看到那些甲片的时候,就猜到了其价值连城。
原来,当严松看到洋人带着一箱子外币的时候,就想到了用钱去买通考官,一步登天。
原来,当足够利益摆在周士敬面前时,读的圣贤书也能读到狗肚子里,他想分到一笔巨款再造门楣。
原来,捞尸人不光能救人于水火,还能杀人于无形。
原来,亲妹妹的妒忌心比蜂尾还毒,宁愿要亲姐姐守寡,也不想让她未来的丈夫有可能腰缠万贯,是她找到相好小孟的父亲,提出了这一整套计划。
原来,民脂民膏奉养出的官员,能轻易践踏一个为国家倾尽所有之人的尊严甚至性命,我所谓的守护不过是个笑话。
原来,我死了。
原来,世上真的有鬼。
原来,还有比鬼更可怕的存在。
直到身穿大红喜袍的严松落了水,我笑了,笑得撕心裂肺。
好躯壳!
白煞带着耐人寻味的微笑,面向冲来的几个趣人,说出与当时类似,意义又迥然不同的话语。
“重新自我介绍下,我叫易生。”
“各位听说过甲骨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