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家湾4队。
杨书记家。
他端坐在堂屋八仙桌旁,手里拿着旱烟吞云吐雾,眼球却往左瞟,看着安全从信封里倒出一迭票证。
旁边房间里,杨兴秀两颊飞红,坐在床沿上一言不发,视线却总忍不住往房门看。
左边一个妹妹、右边一个弟弟将她挟持住,生怕她跑出去跟人跑了。
杨兴秀想站起来,可两边传来的拉力让她很不爽,“你们拉我干嘛?”
妹妹,“不是我想拉你,是爹交代的,不能让你跑出去,老杨家的脸面不能让你砸了!”
弟弟连连点头,等看到大姐的眼神,立刻正襟危坐,不敢有丝毫动作。
可手上却没有一点放松。
杨兴秀翻了个白眼,“脸面脸面,要不是脸面,老娘娃儿都出来了。”
然后转头狠狠盯着妹妹,“说不定你娃儿也出来了。”
妹妹明显没什么底气,弱弱地说道,“姐你不能说老娘,我娘也是你娘。”
姐姐没结婚,妹妹就不能出嫁,这是老规矩,虽然妹妹也有了心仪的对象,可也只能等着,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弟弟在另一边点头。
但是看见大姐的眼神,立刻展现出真挚的笑容,说道,“大姐,要不咱不出去,就在门后面听听?”
三人交流一个眼神,下一秒,三只耳朵便贴在门上。
堂屋里,安全将一把票证倒出来,顺手将信封揣进口袋里,然后将票证一张张摆到桌上,“缝纫机票、自行车票、手表票、收录机票。”
他说着还拿票在杨书记面前晃了晃,眼里是止不住的得意,“看看,是收录机,不是收音机,贵着呢。”
杨书记两眼一翻,“再贵有什么用?你拿东西来啊,就拿个纸片片?”
张文良坐在旁边全身紧绷,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将求救的眼神看向大伯。
张长江哈哈笑着打了个手势,示意安全先说完。
安全干咳一声,若无其事地继续,“这个三转一响呢,是基本条件,除此之外,还有一张电风扇票、一张摩托车票和一张电视机票,算是升级加礼。”
把所有的票证放在桌上摆好,安全才走到靠墙的椅子上坐下。
八仙桌另一边的位置还轮不上他,张家的当家人,大队部大队长张长江同志正坐在那里呢。
所以今天是书记和大队长的对决?
屋门外,一大群人顶着风雪吃瓜。
“三虎可以啊,那一挑子猪肉、鸡鸭鹅、布、鞋子的就够阔气了,还拿出三转一响的票,连电风扇、摩托车和电视机票都有,公社上结婚也没这么多东西吧?”
“公社?哼,我敢说县里都没有!就算有人能搞到电视票,他还能弄到摩托车票?”
“这东西确实没见过,我还是上半年去地委旧货商店买旧自行车,才知道有这东西,叫什么轻骑,专门给老百姓造的。也不知道张连长是从哪弄来的?”
“还能是哪?陈老师给的呗,除了陈老师,谁还有这能耐?!”
“呵,陈老师真豪气,这东西应该不便宜吧?”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一套三转一响的票,最少也能换一两百块,更别说另外三张,这7张票加起来,少说也能值三四百!”
“关键是这些东西就算伱肯花钱,也没地方去买啊,这个人情可欠大咯。”
屋外叽叽喳喳,屋子里面,等安全坐好,张长江干咳一声,放下手里的茶杯,对着杨书记笑道,“老杨,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三虎是什么人,你最清楚。两个孩子年纪也都不小了,咱们也别抻着,不如直接谈谈礼行?”
杨书记心里怪不是滋味,但是形势比人强,自家闺女就认准了,能怎么办呢?
想到这里,不禁恨恨地瞪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再瞟了一眼坐着干笑的张文良,随即轻声说道,“说说吧,怎么个章程。”
陈凡在一旁啃着大猪蹄子,眼里满是兴奋,所以既定事实下,家长们都不敢反对了?
张长江心里一喜,赶紧说道,“这几张票拿过来,就是让大家做个见证,说明三虎是看重你家兴秀的。咱老张家不干糊弄人的事,明天就去地委,把东西都买回来。
彩礼呢,也不搞特殊,咱就按照老规矩,定个6块钱,意思意思。
再就是房子,队里早就给他批了块宅基地,北边那条线已经没地方了,但是东边有个小土坡,虽然地势稍微低了点,但也比水田高。
回头队里组织人平整好,弄点土填上,以后新地基都放那边,三虎算是第一家。等挑堤结束,就开始建房,”
他说着转头看了一眼坐在安全旁边嗑瓜子的陈凡,不禁微微愣了一下,辣么大的猪蹄子就啃完了?
再回过头来,笑道,“就参照小陈那屋子的格局建,当然没他那房子面积大,主要是没必要。给他们造个红砖青瓦的两层楼房,家具什么的我们也负责配好,以后就是小两口的家。
大概礼行就是这些,还有其他什么条件,你尽管提。”
杨书记听完他的话,脸色好看了不少。
就老张给出来的条件,别说卢家湾,就是放在整个南湖公社,也是蝎子粑粑独一份。
搁一年多前,谁家这样娶媳妇?
两刀肉、一块布做上门礼,……肉是做婚宴用的,布是给新娘子做一身新衣服的。
然后再给三五块的彩礼钱,也就够了。
那三转一响是城里人的结婚标准,搁农村里头,但凡能有一样,便是脸上贴金的大喜事,在村里走路,下巴都能高三分。
更别说什么电视机、摩托车。
甚至还给建新房!
咋地,结婚就建新房,闹分家啊?
也就是这一年卢家湾暴富了,口袋鼓了、底气足了,张文良还兼着养殖场、运输队等几家副业公司的职务,年底工资奖金加起来能有好几千,要不然就算陈凡给他这些票,他也只能打个哆嗦,敢看不敢要!
杨书记抽了两口烟,心里在细细琢磨。
旁边杨家人、张家人、提亲的、作陪的、吃瓜的……都眼巴巴地看着他。
看他干什么呢?
等着看陪嫁呢!
云湖这一带的习俗跟别的地方不太一样。
也不能这么说。
就是这种习俗吧,其实在湖南湖北还有“江南省”的很多地方都有,只是跟全国其他很多地方不太一样。
都知道福建某些地方人嫁女儿吧?别的地方是攀比彩礼,他们那里是攀比嫁妆,比的就是谁家嫁女儿嫁妆更高。
云湖虽然没到这一步,却也相差不远。
就是男方不管给多少聘礼、彩礼,那都是花在新娘子身上的,理所当然,“没花完”的,都会被新娘子带走,然后女方还要根据男方给的钱财价值,再添一部分。
就比如彩礼,如果男方给了10块钱,女方家里就要把彩礼钱给新娘子、再加一部分,从两块到10块不等,更多的也有,作为新娘子的“压箱钱”带回小家。
至于棉絮、被面等铺盖行李,更是必不可少。
所以在云湖这一带,除了个别“不要脸的”,……这个不要脸是真不要脸,因为如果不给陪嫁的话,同村人、同单位的、乃至于血缘亲戚,都会唾弃他们家,至少不会深交。这种情况下都能硬挺着不给,不是不要脸是什么?
即便是确实没钱的,也会跟男方商量,你不给彩礼,我不给陪嫁,这样大家面子都能过得去。
只是这么一来,绝大部分人家嫁女儿都要赔钱,哪怕在家里宠女儿的,也会经常把“赔钱货”挂在嘴上。
女儿听着也不恼,反而逼着父母表态,你们说我是赔钱货,我看等我结婚的时候,你们能“陪”多少钱的嫁妆?!
虽然这笔陪嫁钱名义上是属于女儿的,但绝大部分情况下,其实就是小家的财产。
现在张家给出了天价聘礼,接下来就要看杨书记怎么接招!
这等热闹,看着岂不是很有意思!
杨书记琢磨了半天,发现张家已经把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
如果自己按照老规矩,添一倍的彩礼,也就是6块钱,然后再准备一板车的新絮和几床被面,也远远比不上一辆自行车的价值,更别说七样聘礼和一座家具齐全的大屋。
就在他有些一筹莫展的时候,突然看到桌上的7张票,心里忽然有了主意。
他慢条斯理地将7张票拢在手里,一张张的清理整齐,转头对着张长江说道,“你们张家条件给得足足的,我挑不出毛病来。”
张长江咧着嘴呵呵笑,却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杨书记拿着票证在桌上轻轻敲了敲,“前些年上级提倡节约,老百姓办喜事,也就是请亲朋好友吃个饭、热闹一下,男方把家里收拾干净,女方陪嫁两床棉絮、被面,在老人家画像的见证下敬杯酒,也就差不多了。”
他转头看向屋子里和屋子外的人,顿了两秒,继续说道,“也就是从去年开始,这红白喜事都热闹起来,东家看西家办得隆重,酒席办了8桌,就非得压他一头,要办10桌酒席。这样是不对的!”
说到这里,他又转头看向若有所思并缓缓点头的张长江,缓声说道,“老张,卢家湾大队,我是书记、你是队长,咱俩好说不说,也算得上是表率吧?”
这话一出,屋里屋外的人都连连点头。
虽说两位领导多多少少都有些诸如喜欢摆领导架子的小毛病,可他们也切切实实是在为社员们办实事,尤其是农忙的时候,更是没日没夜地在田间地头奔走,就怕耽误了生产。
所以他们能上位,不仅仅是因为卢家湾姓杨的、姓张的人家多,更是因为他们办事,大家都服气,这才推选他们出来。
杨书记笑了笑,继续说道,“咱们既然是表率,那就得有表率的样子。这样,”
他晃了晃手里的票证,转头看向陈凡,“这东西是你借给三虎子的吧?”
怎么吃瓜吃到自己身上了呢?
陈凡放下手里的花生,点了点头,还没等他说话,就被杨书记挥手憋了回去。
杨书记又看向张长江,“现在这些票算我找小陈借的,跟你们张家没关系。”
有了刚才那番话,张长江已经明白他要说什么,当即点头说道,“成,张家没意见。”
旁边张文良和父母都抿了抿嘴,不敢吭声。
杨书记笑了笑,继续说道,“三虎子大了,明年就该25了,还跟父母、大哥、二哥三家人挤在一起住,确实不像话,他那房子,是他自己想分出去建的吧?”
张长江此时将自己定位在捧哏的位置上,就只会点头,“算是让你猜着了!”
杨书记一脸睿智的样子,“我就说嘛,谁家结婚还分家啊!”
此时屋里屋外的人,大部分都已经明白了杨书记的意思,一个个都有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杨书记干咳两声,抬起头看向众人,大声说道,“张家建房子,跟我杨家嫁姑娘没关系,你们可得记住咯。”
几乎所有人都连连点头,“记住了。”
即便还有个别人不明白的,也有身边人给他们小声解释。
杨书记反手将票揣进兜里,对着张文良正色说道,“三虎子,你人是不错,这个我最清楚。今天你家上门提亲,送来上门礼,我今天也给你回个话,彩礼要6块,我家姑娘陪嫁8块钱,再加带被面的新絮两床,成不成?”
张文良现在脑子有点迷糊,我的大屋、还有三转一响外加电风扇、摩托车和电视机呢?
他本能地看向大伯,还有安全和陈凡。
见三人都在疯狂点头,便脱口而出,“成!”
杨书记咧嘴直笑,“好。”
他转头看向张长江,“结婚的日子,我来定?”
张长江点点头,抬起右手,“亲家,请。”
杨书记站起身,拿下墙上挂着的日历本,装模作样地翻了几页,笑道,“就下个星期二,元月17号,腊月初九,宜结婚、安床。”
说完转头看着张长江,“怎么样?”
张长江连商量都不跟张文良的父母商量,直接一拍桌子,“好日子,就这么定了!”
这日子选的……先结婚、再建房,就是这么个意思。
……
房间里面,杨兴秀默默回到床上坐着,忍不住骂了一句,“傻子。”
弟弟坐在她身边,眼里满是懵懂,“大姐你骂谁呢?”
杨兴秀没好气地说道,“骂你姐夫。”
妹妹眨眨眼,挽着她的手臂说道,“姐,我听说,这事是陈老师撺掇的?”
杨兴秀微微一怔,便果断转移对象,“那陈老师就是个大事聪明、小事糊涂!”
妹妹有点不解,结婚乃人生大事,要是这都算小事,那什么是大事?
另一边的弟弟可不知道二姐的茫然,看着大姐问道,“你们打什么谜语呢,我怎么听不明白?”
杨兴秀白了他一眼,“你更傻!”
弟弟顿时气结,却不敢反抗。
还好有个二姐,耐心给他解释,“一开始的时候呢,张家人表态,把什么三转一响、摩托车、电视机、电风扇都配齐,另外还特意给姐和姐夫建一栋两层小楼,你自己想想,这样的结婚条件,听说过没有?”
弟弟连连摇头,还拽上了成语,“闻所未闻!”
二姐便继续说道,“那就是了。要是爹一口答应下来,咱们家得拿多少陪嫁?队里其他人又会怎么看?他们以后家里有人结婚,要不要跟着学?”
听到这话,弟弟总算明白过来,恍然大悟地说道,“所以爹把票要过来,就没张家什么事,然后又说房子是姐夫在家里住不下,才分出去的,那跟结婚也没关系,最后结婚的礼行,就只有一挑子上门礼,还有6块钱的彩礼。
然后给大姐的陪嫁,也只有8块钱的回礼,和两床被絮!
其实那房子还是要建,但是不算在结婚礼里面,那三转一响和摩托车、电视机的票,也是我们家去买,这样大姐嫁过去也有面子,姐夫家也挑不出毛病来。
对于外人呢,这次也跟以前没什么区别。”
杨兴秀突然幽幽叹了口气,“其实说起来,不过是掩耳盗铃,但是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一些。”
弟弟却不以为然,“哪怕是掩耳盗铃,那对大家也有个说辞,总比直接张家用房子做彩礼,咱家用七大件当陪嫁要强。要不然都照着这个标准准备婚礼,估计家家户户都得拉饥荒!”
即便卢家湾今年富了,也经不住这么造啊。何况那些票还没地方去弄来呢。
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母亲出现在门口,满脸喜气洋洋,“都到厨房来帮忙。”
……
人家上门提亲,除非是有很大的矛盾,否则不管成不成,女方家里都要准备招待宴。
何况还谈成了呢。
杨兴秀和母亲一起主厨,两口灶同时开火,不一会儿便准备好一大桌子菜。
吃瓜群众早已散去,酒席摆在堂屋,杨书记再把去年找陈凡买的炭炉点上,屋子里暖烘烘的。
又找了两个杨家长辈作陪,对面张家是张文良和父母,以及张长江,再就是客串介绍人的安全,以及仅剩的吃瓜群众陈凡。
这个介绍人也很有意思。
按照新规矩,新社会要讲究自由恋爱,所以老一套的媒人就被取消了!
对,新社会的新人结婚,不能有媒人!
可老一辈讲究的是“媒妁之言”,没有媒人,怎么办喜事?
然后便有人灵活运用,将组织里的“介绍人”挪过来,代替了媒人的角色。
所以这个时候,新人结婚,介绍人就和单位介绍信一样必不可少。
介绍信是领结婚证的必要条件,而介绍人则是办婚礼的必要条件,关键是介绍人还紧跟组织,任谁都说不出怪话来,多好!
杨书记加两位杨家的长辈,这就是三个人,张家有四个,加上陈凡和安全两个,总共9个人,差不多也能挤着坐下。
可张文良的母亲不习惯和男人挤一桌,没等酒宴开始,便打了声招呼,去厨房和未来儿媳妇、亲家母一起吃饭去了,桌上又变成八个人。
杨书记提着酒瓶,给所有人酒杯都满上,随即端起酒杯站起来,干咳一声,便要准备说话。
这时外面传来一声大喊,“杨书记,你们大队的录取通知书都到啦,快点出来迎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