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时,曹无能感觉到摸着自己腿的貂蝉的手轻轻动了一下。
显然车厢中的人都很担心曹无的话会激怒钟繇。
司隶校尉名为校尉,实为司隶州的刺史、州牧,位居三独坐之一,在迁都之前,拥有不亚于尚书令的权势,只因洛阳归河南尹,长安归京兆尹,都是司隶七郡之一,二京皆是司隶校尉监察范围。
曹无刚到这个时代时,把司隶校尉类比为,日后的某一个省,能同时管辖沪、京两市,由此可以想象这省主官该有多么大的权势。
河内郡,也是司隶下属,七郡之一。
钟繇本身是颍川人,受过司马懿爷爷颍川太守司马儁的恩惠,他又做了多年司隶校尉,和河内最大的家族必然交好。
此中盘根错节,钟繇说求情,为司马懿求情,对他来说,乃是应有之义。
但是曹无一下否掉他的求情,对这员朝中重臣来说,实际是很不给面子的。
钟繇笑笑道:“庙堂之争,争的是权势大小,争的是帮忙说话的人,河内司马不弱。”
“夏侯元让、夏侯妙才、曹子孝、曹子廉、曹子和,家兄之外,他们只听我的。”
“这……”
钟繇一下愣住,他没想到曹无说话如此直接。
这时代终究是曹操说了算,秩禄高低,并不能决定权力大小,和曹操的亲疏才能决定。
曹无说的五人,都是曹操最亲信的武将,说这五人只听他的,意为军权牢牢把握手中。
若是赤壁之战前的曹无说这话,钟繇不会信,因为北府将军声名不显,而赤壁之战后就不一样了,曹无在南方战场的表现,很多人亲眼所见。当时为了稳定军心,没有外泄,如今却没什么隐瞒的必要,像钟繇这样的重臣,早就知道了。
因此一战,北府将军之名声望正隆。
想到这里,钟繇竟果断后退一步,施礼道:“还请北府将军为河内司马家留后。”
曹无笑道:“京兆尹司马防,阴养死士,犯上作乱,已经造反了。”
“什么?”
钟繇的信息可没曹无灵通,一下愣在那里。
“三辅是司隶治下,总有一日,还是得回来的,我会出手,马超归我,三辅归你。”
曹无撂下这么一句,马车继续向前。
荀彧府前老仆本在与三家大人的奴仆争辩,忽然四个人听到马车声,同时停住说话,朝这边看来。
四人的嘴巴立刻大张,只见钟繇、王思、郗虑,三位两千石高官都愣在原地。
这三个跺一跺脚能让一州震颤的高官,先是被拒绝进门,又被一个年轻的将军几句话折服。
所谓宰相家奴七品官,这四个老仆都是有见识的人,他们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就算是曹操,也会敬重他们的老爷,可曹无不一样。
一车向前,三官拜服。
日光照在曹无的车架上,把影子拉的极远,影子占满了尚书台和荀彧府邸之间那条长长的甬道。
车架迎向太阳的方向,到了荀彧的府邸前。
荀彧家的老仆这才惊醒,都说北府将军骄横跋扈,现在看来,这人何止是跋扈,简直是狂傲,这可是尚书令的府邸,往来皆是两千石,那独臂驾车的车夫,就这样直冲了过来。
若不是张侠有个勒马的动作,老仆甚至怀疑北府将军的马车会这样直接闯进北府。
就在这时,荀彧府邸的门打开了。
中年书生带着和煦的笑容站在门口。
王佐之才,四十五岁的曹操手下第一文臣,万岁亭侯,执掌尚书台十三年的荀彧荀文若。
他轻拍自己的衣袖,对着马车作揖。
“文若替这天下,谢过北府将军,恭贺北府将军班师。”
不是替百姓,不是替世家,也不是替明公,而是替天下。
接下来,在四个老仆目瞪口呆之中,曹无下车,来到荀彧面前,不但没有还礼,反而勾肩搭背,和荀彧说笑了起来。
不止老仆,钟繇三人,同样震惊了。
他们何时见过这样的荀令君,掌控北方八州的他,何时与人这样说笑过?
这曹无到底有何种魅力,三人都开始重新评估曹无和自己说过的话了。
……
曹无在荀彧府中足足呆了两个时辰。
他给荀彧引见了诸葛亮和陆逊。
诸葛亮在赤壁战场的表现,荀彧早已知道,所以当曹无让诸葛亮多跟荀彧学习内政的时候,荀彧真心推辞,他只与诸葛亮攀谈几句,就料定卧龙之名,其实不虚。
陆逊却在江东名声不显。
在曹无经历的历史中,夷陵之战之前,吕蒙暴毙,陆逊才临时上位,各方势力均轻视他,却不料他火烧连营七百里,埋葬了季汉中层将官,断绝了季汉进取天下的根基,“悠悠苍天,何薄于我”的悲叹,陆逊是其中源头。
然而这块璞玉,却只有曹无和周瑜发现了,曹无将其带到荀彧面前,荀彧同样与他攀谈几句,就沉默了下来。
陆逊不像诸葛亮,诸葛亮已经见过权势更大的曹操,有点练出来了,陆逊在名满天下的荀彧面前,是有些紧张的,他还以为荀令君对自己评价不高。
半晌,荀彧才笑道:“将军可以开府了。有此二君,人间无敌。”
诸葛亮和陆逊顿时精神一振,貂蝉也诧异当场,“人间无敌”四字评语实在太重了,别人说,可能是奉承,也可能是玩笑,但荀彧不需要奉承曹操以外的任何人。
只有曹无明白荀彧并非虚言,他把唯二列传的臣子集齐,可不就是为了人间无敌么。
荀彧出身颍川荀氏,他关注百姓,体恤百姓,但不与百姓站在一条战线。他出身世家,却超脱了世家。他关注的是天下,是人间,他的视野在整个天下,他说无敌,就是真的无敌。
接下来的时间,众人也没说什么实际的东西,基本是曹无在说自己南下的经历,貂蝉、诸葛亮在旁补充。其间曲折离奇,荀彧也听得津津有味,陆逊也是第一次知道曹无为了打赢这一仗,竟然做了如此多的算计。
他们还说了一些时闻轶事,荀令君妙语连珠,每一句评价都切中时弊,增信四人。
荀彧谈吐如谦谦君子,让众人不觉时间流逝,等到天黑下来,曹无看看天色,才准备离开。
自始至终,曹无都没说起今天来要做什么,荀彧也没有问,仿佛今日之来,不过是来拜访老友。
荀彧也没解释自己为何托病,曹无同样不问,仿佛台中之事,皆与二人无关。
四人出府,重新来到马车前。
三个两千石竟然还等在府外,马车前点着火炬,车中静默,等着曹无的马车离开。
上车前,貂蝉小声对曹无道:“为何令君身上这么香?”
“留香荀令,自是不同,连你都嫉妒了?”
曹无轻拍她一下,貂蝉皱眉横了她一眼,先行上车。
诸葛亮看了一眼那通往尚书台的长长甬道,叹道:“孟子曰,五百年而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命世者。现在看来,必是荀令君了。”
众人次第上车,曹无却没再评价什么。
他在车中闭上眼睛,想起那一个个得荀彧举荐的名字。
荀攸、钟繇、戏志才、郭嘉、陈群、司马懿、严香、杜袭、杜畿、韦康……
如冰之清,如玉之絜,法而不威,和而不亵,国之望臣,德洽华夏。
曹操得胜归来,天下大势已定,荀令君称病不出,真的因为要引蛇出洞么?
也许是的,因为他要看看是谁准备劝进。
曹无闭目,心中叹息。
可惜。
又不可惜,因为赤壁之战后,曹无不再害怕历史的力量,他总要做些事情,来改变既定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