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中,丁哥紧闭双眼,来回踱着步子,狭小的房间内很快就被凌乱的脚步声填满,而他的心绪也仿佛被自己的脚步引得更加躁动难安。
作为一名资深情报员,他已经很久没遇到这么踌躇难定的局面了。
那个橙子……要不要以雷霆手段处理一下?
这个念头刚刚涌现出来的时候,丁哥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太极端,也太莫名了吧?
虽然客观来看,这个突然出现在顾诗诗身旁的“好姐妹”,身上实在有太多的疑点,但怎么也不至于要动用“雷霆手段”。事实上,他作为前线军人,也根本无权对后方人员动用雷霆手段。
但是,多年积累下的直觉,却告诉他,这才是现下最行之有效的手段。若是权限不足,那就想尽办法去补足权限,超越权限,而不是被权限二字禁锢手脚,错过大事。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没有魄力的人不配在一线闯荡,不如去后方皓首案牍!
然后,多年来接受的教育也在警告他:有太多的一线人员,被一时的错觉驱使,被所谓的大义名分蒙蔽,公然践踏了无数年来无数人用鲜血浇筑的“界线”,酿成了无可挽回的悲剧。
并非动机高尚,就能为所欲为。
何况,针对这个橙子的调查,他并不是第一个。早在顾诗诗将这个突然结识的女人带到身边,以姐妹相称,并委以重任,形同近臣时,就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们两人了。
其中有来自波澜庄的密卫,那是群行事风格堪称极端的商团猎狗,但能力也配得上他们的疯狂。然而被密卫撕咬过后,橙子安然无恙,反而彻底在顾家立稳跟脚,就连顾苍生都默许了信风苑的主人有这样一位贴身的小助手。
然后,自然也有来自茸城青萍司的调查。顾诗诗作为如今拓荒大略中毋庸置疑的核心骨干之一,一言一行自然也要接受最严格的审查。在她离奇结识橙子之后,一众资深青衣红衣们耗费不少精力出具过一份调查报告。而这份报告刚刚已被丁哥在太虚暗河中,托朋友关系调了一份,牢牢刻印在脑海中。
青萍司对橙子的调查深度更胜波澜庄密卫,很清晰地锁定了她的身份。白橙,二十五岁,生于月央白家,虽有豪门之名,但作为旁到不能再旁的旁系子弟,基本已享受不到多少家族余荫。而在她父母早早因意外而亡故后,家族的羁绊就更是几近于无。
而她本人仿佛也不在乎家族羁绊,靠着父母留下的遗产,她自由散漫地度过了少年时代。随随便便考取了一家介乎一二流之间的书院,毕业前凝结了一颗介乎一二流之间的金丹,之后就开始了百国流浪的生涯。期间,写过一些文章,结识过不少友人,甚至经历过一些紧张刺激的冒险。再之后,她在灵山探险时,结识了顾诗诗,两人一见如故,于是她干脆成了顾诗诗的小助手,常伴左右。
所有的轨迹,都详实可查。出具报告的青衣红衣们在很多地方打过问号,最终却也都认可接受了整件事的逻辑。
因为这世上,的确就是有许许多多的乡野遗贤偶遇伯乐,继而一夜升天的先例!比起那些将要害职位直接安排给情妇,最终一地鸡毛的高官显贵,顾诗诗和白橙的相识相知,反而如同一股清流!
甚至就连将报告暗中递送给丁哥的资深青衣——也是颇受丁哥信任,曾在定荒军中有过赫赫威名的鹿鸣金章持有人——韩宇,也给出了自己的主观意见:这白橙是人如其名的清白,就算真有问题,也轮不到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去查。
所以,综合手中的资料,接下来该做什么,其实是一目了然的,只是……
片刻后,丁哥停下脚步,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这口气息在半空就点燃了一团浓浓的黑烟,俨然是将他方才心中的焦躁化为了实体……所幸这密室内法阵齐备,很快就有清风拂过,将这些近乎心魔的物质一扫而空。
再之后,丁哥便冷静下来,重新坐回先前的莲台上,心中逐渐有了主意。
这个橙子,一定是要查的,因为她身上实在有着解释不通的地方,哪怕再多的权威报告摆在眼前为其担保清白,也还是解释不通。
一个多年来籍籍无名的背包客,和顾诗诗一夜风流后就鸡犬升天——这没什么。
但偏偏顾诗诗如今是拓荒大略中的核心骨干之一!是灵山建投会的实际负责人!手中处理的很多工作,都切实关系着茸城西进的动力源泉!
这样一个人,身边突然多出一个近臣,真的正常吗?何况若是白橙平日只负责协助处理一些北区的商务事宜也就罢了,顾诗诗却公然以擦边球的方式,让她接触到了前线密辛!如今荒毒弥漫的事,是可以这么公然说的吗!?
而且,那甚至不是偶尔说漏嘴,也不是禁不住对方软磨硬泡的无奈吐露。纯粹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分享,就仿佛是发生过无数次的再普通不过的日常。而这也就意味着,不知多少前线密辛,已经通过顾诗诗传到白橙的耳朵里了……
这实在是,太不正常了。
每一个可以接触到前线机密的人,都会被守秘誓牢牢约束,这种约束力的根源来自大律法,具体约束方式则经过了千年来无数才学之士的反复推敲琢磨,千锤百炼,根本已是牢不可破。
被守秘誓约束的人,别说有意破解钻空子,甚至很多时候都意识不到它的存在。这种仙盟级别的仙法,会直接从潜意识层面影响和锁死一个人的行为乃至思维,其约束力是绝对的。
当然,并不是说,有了守秘誓,就一定能完美的守住秘密,例如现如今在拓荒前线弥漫的别离荒毒……虽然一众将军元帅都有守秘誓约束,不可将情况随意透露。但那些被荒毒切实影响的一线官兵,可是没有守秘誓约束的,而他们是否会将消息扩散,就全凭自觉了。
至于给每一个人都加持守秘誓……却完全不可行。因为守秘誓的效力,是随着守秘人数的增加而迅速递减的。一旦将此誓范围扩大,那么约束力很快就几近于无。
所以,即便在守秘誓的守护下,依然有很多秘密,通过各种渠道流传和扩散开来。
但这些渠道,一般绝不会包括守秘誓。至少就丁哥所知,最近的两三百年里,都从没有过从内部主动瓦解守秘誓的先例。
但是,这个绝无先例,也仅限于从内部瓦解而言。如果是外力突破,那就另当别论了。一百年前,月央那场并不太成功的拓荒中,守秘誓就被化荒之物从外部攻破过。
而现在,顾诗诗和白橙的对话,无论怎么看,也都是公然违背了守秘誓,理应牢固的屏障被人从外部直接钻出了口子……而这仅仅是丁哥心血来潮,安排了一只无形机关虫便轻易窥见的东西!
波澜庄的密卫,青萍司的精锐……难道就一点征兆也没察觉吗?他们是真心实意在报告里将白橙断定为清白的吗!?
种种异状,俨然已让丁哥看到了昔日白钥城惨案重演的先兆,而这也是他先前烦躁不安的主要原因。但冷静下来后,他也意识到此事不可急躁。
连波澜庄的密卫和茸城青萍司的韩宇都没能看出异状,说明此事水深超乎想象,而他现在之所以能察觉异状,或许只是因为身处要塞地下的密室,有着足够厚重的屏障,加上一点意外使然……但之后若是盲目出手,很可能会立刻步前人后尘,失去自己的理性判断。在第二天一早,就给关定南呈上一份顾诗诗和白橙绝对清白的报告。
所以……该怎么办呢?
漫长的沉默中,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而在密室中的空气逐渐凝重之时,他终于想到了办法。
——
推开密室大门,踉跄走出,他只觉一切恍如隔世,然而不及叹息,便迎面撞见一名同事,也是运动衫,七分裤,却比自己更加潮流地在脖子上挂了一串金链,见到自己时,还比了一个意义不明的手势。
“哟,丁哥早哟!”
“……小贾,早。”
小贾闻言却是一愣,甚至顾不得继续摆那奇异嘴脸,贴上去好奇问道:“丁哥你怎么了?一脸疲惫倦怠,见了我居然不骂我奇装异服!”
丁哥伸手推开那张像是被烟熏过一样的脸,有些厌恶有些无力地说道:“没心思管你……我要去补觉了。”
“诶,丁哥是在忙什么啊,居然整晚都顾不得休息?”
“你小子,咱们这行,什么时候开始流行彼此打听工作内容了……”丁哥摇了摇头,却还是自然而然地说道,“也没什么,盯错了一个目标,白浪费一整晚时间。”
“诶,丁哥也有失手的时候?之前教官一直跟我们吹他带过的学生里,有个直觉比狗还敏锐的,大家都被误导的时候,他却能死咬着真相不放……”
“哼。”
“后来教官又说,要我们尽量别学他,因为那种人立功快,死的也快……”
“滚!”丁哥飞起一脚,便将这出言不逊的碍事后辈踢去一旁,但沉重的心情也的确为之一松。
一整晚的徒劳……却也不算徒劳吧,能证明一个人的清白,总归是好事。虽然之前已经有多方势力为其背书,但多自己一份担保也不是坏事。
越是在紧要的时候,越需要小心谨慎地区分敌我。有时候,情报工作的价值不仅仅是找到坏人,也在于保护好人。能证明一个颇有才华的人的清白,好过因各种狗屁倒灶的理由令其蒙冤。
想到此处,丁哥便打算去见一下自己的上司,将自己这一夜的见闻总结汇报,再之后,便找个地方认真休息半日……只是刚要迈步,就听小贾好奇地问道。
“丁哥,你那画的是什么啊?”
“嗯?”丁哥闻言一愣,“什么画的什么?”
小贾伸手指向他的手臂:“应该是你画的吧?”
丁哥低下头,果然见到右手小臂上有一副颇为精致的图画,而画中则是……
“我草!?”此时,小贾也凑近前来细看,一看便是一声粗口,“丁哥,想不到你好这一口?!”
“……滚。”
丁哥也是面色阴沉,因为他此时也看清了,自己小臂上赫然画着一个面目不清的半裸男人!虽然要害处有单薄衣物遮蔽,但整体尺度,放到女性向太虚绘卷里也堪称炸裂了!
自己什么时候在手上画过这东西了?!而且……啧,这画上的身材,着实有些好得过分啊!不,不是一般的过分,简直是一种艺术!
刹那间,丁哥的心神就被那画中人的肌肉线条所吸引。他本来颇有体修天赋,只是机缘巧合下才做起情报工作。但当年在兵院打下的扎实基础,还是让他很快就领略到了画中线条那巧夺天工之美。
那简直是一本足以参悟毕生的体修宝典。
而就在此时,脑海中,一道被灰尘埋没的灵光,忽然闪烁了那么一瞬。
一瞬间的幽光,却照亮了他那迷茫的脑海。
“对了,王洛……我要去找王山主!”
另一边,小贾已被前辈的一惊一乍给吓到了:“丁哥,你,你没事吧?要不先去休息一下?”
丁哥却仿佛兴奋难耐,用力摇摇头:“不必,我要……先去找王山主了。”
“可是,王山主已经去月央了啊。”小贾有些奇怪,“伱应该知道啊,他不久前应月央白家邀请,去那边验收定荒工作了。”
“白家……嘶。”下一刻,丁哥脑中一阵刺痛,仿佛有遮天蔽日的浓烟滚滚弥漫而来,但他已经紧紧抓到了关键所在,立刻就做出决断。
“嗯,我知道……你先去忙你的吧,我,去休息一会儿。”
小贾有些放心不下,但还是点头道:“行,丁哥你有什么事就叫我。”
“嗯,谢了,下次有机会,我请你喝酒。”
小贾眼前一亮:“真的?那可太好了!丁哥,我可记住了啊,你可千万别赖账!”
“呵,臭小子,滚吧!”
——
送走后辈同事后,丁哥面色已隐隐发白,仿佛与什么无形的敌人作了激烈的角力,以至于走路都像是踩棉花……但接下来,他的步伐却逐渐稳健下来。
他离开了地下密室,绕上曲折的楼梯,来到了位于要塞一二层之间的一个隐秘隔空夹层,那是前线情报人员临时存放资料的地方。如今多被用于以查找资料为名的午休小憩。
丁哥的确是疲惫至极了,前去夹层打个瞌睡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当他走入夹层,看到那一排排以树脂、玉简、画卷等方式保存的资料时,却还是下意识地走到一个展架前,将一本朴实的纸质书籍取了下来。
灵山录……是今世的史学家,整理的关于旧世灵山的百科全集,并不算什么重要情报,摆在这里,更多像是一种词典性质的工具书。
丁哥捧起工具书,开始从后往前翻。
记得,与王山主同一代的灵山人中,也有一名姓白的女子,而她……
然而,就在丁哥即将翻开书页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一声绝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女子轻笑。
这夹层中,如今只有他一人,而他既不是女人,刚刚也绝没有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