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曹丕额外重视我的学业,还命曹植与我伴读,可曹植并不喜欢闷在不见天日的书阁和四方天空的卞夫人正院,他只和与他亲近的曹彪、曹衮、曹整、曹冲几个兄弟一处玩。五人聚在一起,手不释卷,或研论文章,或摹画工书,其间棠棣和睦氛围莫不令人艳羡。
某日下学,我迎上阶欲与曹植搭话,他却有意避开,似仍为我说不会作诗之事生气,一连数日都是如此,且被有心看轻我的曹茂看在眼里。于是每日一人在书阁看书,我也无趣,便仍旧回到院中。
好巧不巧,那日从东阁回来,途经后园,狭路相逢,偏又遇见那体格健壮的曹茂。他与曹彰同龄,却多了许多分莽气。那时他一人横行,我却有思蕙文兰在侧,尽管如此,擦肩而过时,他还是发起他的威风来,又像上回一样左右用身躯挡路,故意为难。
我按住思蕙,微笑客气地问道:“茂公子,有何贵干?”
曹茂眼神中除了蔑视,还有些许愤恨之意,他将我逼退,一脚踢开路边的碎石,还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扬言道:“小叫花子,偏看你不入眼!你算个什么公府之女?别以为曹丕护着你,就想在司空府里过得舒坦了!何晏怕你,我可不怕!”
思蕙还想替我说话,被我一把拉住,我沉着脸,快步将曹茂甩远,匆匆忙忙就离开了后园。
“缨姑娘,这公子茂都如此无礼了,您为何一言不发?我这就告诉大夫人去,绝不叫您受这怨气!”
“算了蕙儿!先前早就习惯了!”我无奈地叹气道,“他本是个无赖,我们不与他正面冲突就是,平白惹一身臭气,何苦来?”
“姑娘你能忍,我们不能……哎呀,兰儿,你也说呀!”思蕙直跺脚。
文兰低眉快走,并不置一词,只是半晌后兀地来了一句:
“公子茂在府中无礼是出了名的,生母赵姨娘又素与大夫人不和,且与尹姨娘亲近。府中怕是只有二公子能管得了他,缨姑娘何不去找二公子?”
“守备邺城责任重大,我二哥天天忙着呢,不想麻烦他。不过你说的对,曹茂确实不好招惹,他因生母出身卑微一直耿耿于怀,且从小溺爱,向来在府里不加收敛,东阁夫子的授课都不去上。听人说数年前,他因贴身侍婢服侍不周,竟亲手将人打死,惹得司空大怒。其人如此,你们还敢当他面反驳么?蕙儿,你就是性子太急了,往后还须多向文兰学习。”
思蕙闷闷不乐:“仅仅是因为服侍不周就……”
“如何不周?还不是受胁迫下那种‘不周’?”
话说上头有些控制不住情绪,我握紧拳头又松开,切齿冷笑道:“呵,世上不公之事多了去,这种纨绔子弟弄死自家仆婢,还不是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日光刺眼,我暗暗不平:漳河上游,有清浊之分,为何到了邺城,就混在一块了呢?
园中撞见曹茂的事渐渐被我遗忘,一日,院中姊妹都带仆侍去西园玩了,我独在正院编织明日要放的风筝。那时将近散学的时辰,思蕙出府采买针线尚未归,正院只有我和文兰两人。门口突然冒出一个女婢,她恭谨作礼,笑容甜蜜。
“缨姑娘安好。奴婢代四公子传话,四公子说,他在杂院后厨等您,他有话要与你说。”
“四公子?”我一听是曹植,高兴地腾地而起,忙拍干净裙角木屑,上前叉腰问道,“他果真找我谈话啦?后厨吗?你等着,我洗个脸就来!”
文兰这时正从房中端水而出,她听了那女婢的话,怪问道:“你是哪房的女使?我怎的从未见过?……哎呀,姑娘,这水洗不得,这是擦妆台的水……”
“哈哈哈,没事没事,我也没洗,就拍个脸……算了,我不洗啦!”
女婢也不回复文兰,只对我又行一礼:“缨姑娘,奴婢是东阁的女使,姑娘觉得面生,奴婢途经底层时却常见到姑娘呢。”
文兰还是准备找请主院大丫鬟问个清楚,被我一手拦下,摇头示意不要宣扬出去,见她不解,只好撸起袖子凑近她耳旁说如此如此,文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错不了,走,我跟你去!”
我跨栏跳阶而下。我那时百分百肯定,曹植一定真的有话要同我说,兴许是批评,兴许还是戏弄嘲讽。总之,凭着这次契机,我一定要跟他说清楚,那日学殿我并非狂妄自大,并非故意扫他掩面的……虚心承认自己的不足,他应该不会怪我吧?
陌生侍婢在前引路,很快就将我带去了后府杂院,不知怎么的,一路都有些紧张且兴奋。大摇大摆地从浣洗院和柴院边走过,终于晃悠到中厨灶房,我斜着身子,透过窗格往里头瞄了几眼,便自顾推门进去。尚未到置备晚膳的时辰,中厨并无一人,灶房里只有一些新出炉尚未放凉的烧饼。
“就是里头了,缨姑娘,奴婢先退下了。”
看着她与司空府女婢与众不同的热心态度,我终于暗生疑窦:“咦?四公子为什么偏要在中厨约我见面呢?”
只见那侍婢两眼呆呆,我指着她拍掌笑道:“好好!我晓得了,定是他散学前肚子就饿了,又来厨房偷大夫人不准他吃的上火点心呢!”
侍婢浅浅笑,恭敬退下,留我一人在柴垛旁的石凳上坐守等待。
大约等了一刻多钟,估摸着也是散学时辰了,可我已经吃下两张烧饼,曹植还没来。正当我一口咬下第三张烧饼时,灶房的门被人推开,悄声进来的却不是曹植,而是曹丕。
“二哥?你怎么在这儿?”我惊诧不已,“难道是你约……”
“约什么约,傻妹妹,你真是笨透了!”曹丕打断了我的话,“带你到此处的是个新入府的生人,现下已经找不到了,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听了曹丕的话,我忙要扔掉烧饼,又想着只啃了一半,便不舍得丢下。
“什么味?”
“没有啊?”我使劲嗅了两下,“我在这里坐了很久了,什么也没闻到啊。”
可曹丕脸色不对起来,他警觉地将灶房四周陈设都扫视了一遍,最后一把将我拉开时,竟在我坐的石凳下找出一个麻布裹着的炉状东西,一拆开即弥散出浓郁的香味。
“这是谁熬的药吗?怎么有股草木的味道?”
“什么草木什么药!”曹丕突然怒了,却仍努力压低声音,“这是麝香!还烧枫蓼和蕙草掩盖住了!你瞧瞧,用的还是前院祠堂的鎏金熏炉!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
我一听是熏香,腿都软了,赶紧拉着曹丕的袖子央求他带我离开这儿:“二哥,府内禁止熏香,要是让人撞见了,我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啊!”
“可算你还有点清醒。”
曹丕正要带我离去,房门忽被急匆匆跑来的曹丕贴身侍卫打开。
“二公子,不好了,内院掌事丁嬷嬷正往中厨走来。”
“来不及了!”
曹丕以拳击掌,立刻将怀中熏炉埋进灶下的草木灰中,接着迅速开窗,脱下外袍煽动灶房里的空气。可我在石凳上坐久了,身上已有若有若无的麝香味,纵然是有油烟味也冲不散。
曹丕盯着砧板上摆上的各类蔬菜,突然眼珠一转,他笑着抓起一把大青葱,塞进火炭里,不几时,便烧着了。眼看掌事嬷嬷一干人已经到了院外,侍卫只好掩门出去阻拦为我们争取时间。
接下来曹丕的行为令人迷惑,只见他不停地吹葱烟将我全身缭绕,葱本是辛辣之物,大葱更如是,烟味直呛得我咳嗽。
“我从未见过如此大的葱,今日真是长见识了……咳咳咳……”
曹丕也被呛得直笑,一边笑,还一边啃一口粗厚的葱白,和嚼着烧饼的我,一起蹲在灶旁,相视而笑。
很快掌事嬷嬷便带领若干人闯进来了,他们莫不被一屋的烟味呛得掩鼻,其中便有曹茂的身影,看得我暗暗咬牙切齿,明白了今日这一切缘由。
“二公子?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曹丕负手而立,笑而不答,不怒自威。
掌事丁嬷嬷是司空府的老人,虽说不怕训斥嫡长公子,却也要恭敬几分,于是她郑重地行礼质问道:
“老奴适才正于前厅侍奉大夫人,忽听人来报,后府有人违犯司空制命,擅自熏制麝香,老奴奉大夫人之命,特来察看。茂公子,你且上前来说罢!”
只见曹茂双手揣着腰带上前:“两刻钟前,我在院中就闻到一股麝香从后厨飘来,我道是何人如此大胆制香,原来是崔家妹妹啊……啧啧啧。”
赵姨娘的小院偏远,刚好与后厨毗邻,难怪曹茂要使人引我来此,真是可恶至极!
“什么崔家妹妹?这里只有我曹家的妹妹!什么熏香?仔细我告你血口喷人!”曹丕上前,怒目而视,直把曹茂喝退了两步。
掌事嬷嬷也板起脸:“丕哥儿,老奴说来也是你们兄弟四人的奶姆,算起来还是有些应予的尊重的,长辈面前,你也敢如此喧哗吗?”
“嬷嬷息怒,误会罢了。”
“误不误会老奴说了不算,得大夫人亲自审问。这崔氏女新入府不久,久闻也是个不守规矩不太安分的,不遵礼制熏香闹着玩也是极有可能的,丕哥儿莫要袒护,否则老奴连你一同拿下。”
“嬷嬷你瞧,这是何物——”曹丕敛起怒容,从身后取出烧成断截的大葱,俯身递给嬷嬷。
“葱?丕哥儿,这……是在‘熏葱’?”
“是啊,嬷嬷!”曹丕微笑道,“您瞧,这葱花紫茎绿叶,闻起来可香了呢!”
我知道此刻危急关头我不能笑,但还是忍俊不禁。大名鼎鼎的三国熏香达人曹丕,从此怕是要留个暗室熏葱的千古奇谈喽。
曹茂急了,怎么找也找不到那个熏炉,另一边已经渐渐摆平。
“当真没有熏香?”
“没有!嬷嬷,不信您亲自闻闻?”
丁嬷嬷凑近我身前闻了闻,果真只闻到葱味。
“那麝香于六甲妇人有害,谁敢在司空府里熏啊?缨妹年幼,全是我这个二哥教她如此作耍的——”
丁嬷嬷打断:“丕哥儿,生葱好吃么?”
“何止是葱,还有这大蒜,味道也好极了呢!”
丁嬷嬷叹气:“你也老大不小了,今年又是你的及冠之年,还跟着你妹妹尽胡闹!”
……
闲话叮嘱了几句,管事嬷嬷终于消了疑心,回府复命去了。曹茂再有不甘,也只能悻悻挥袖而去。
“走了?”我瞅着众人终于散去,开心得蹦起。曹丕却松下笑容,不敢松懈,命侍卫悄悄带熏炉出去。
“二哥,你太棒了,这一招‘熏葱’,简直瞒天过海啊!哈哈哈!”
曹丕却不笑:“没有什么好得意的,尽快走吧,葱香味不比麝香久留,只能一时盖住。你也莫要当嬷嬷不慧,看不出我的把戏,她可是府里几十年的老人,见的事多了去,今日不过有意偏心于我,才不予追究。”
听了曹丕这话,我鼓起双腮,低下了头,一边跟着曹丕出屋,一边拨弄着手指玩。他边走边扯着衣袖替我擦干满面灰尘,还笑我花脸。
“缨妹,你这脸一天天的,是怎么搞得嘞?”
“近日风大,嘿嘿……”
“风大?风大到浊水泥都飞到你脸上了是吧?”
“这不是浊水泥,二哥!”我单手扑脸,笑嘻嘻道,“这是‘清路尘’。”
“还敢淘气!嗯?”
“啊,别拧我脸,我错了二哥,疼——”
“今日知道错啦?错在哪里?”
“错……错在不该轻信他人,不该……”我突然想起曹植,便没有再说下去。
“不该什么?”
我憋红了脸,被问得紧了,才吞吐着说道:“不该鲁莽,不该一时冲昏头不用脑子思考问题……”
“不对,”曹丕批评道,“你错,就错在认识不到,世人皆为‘人情’二字所困!”
是啊,人情社会,从古至今都是如此,曹丕啊,你又在敲打我了吗?
由人情自然联系到权势地位,我选择避而不谈,走了一段路后,我又发问道:
“二哥,你就一点不怀疑,这熏香真是我弄的吗?”
“怀疑什么,你就算再蠢也不敢偷司空府的东西吧?”
“二哥知我,懂我!”我掩面哭笑不得。
“你要真做出此等背叛之事,二哥是第一个容不下你的,也白疼你一场了。”
“放心啦!缨儿才没那么蠢呢!”
“那是,我的妹妹哪一个不是聪明得很。”
“哎?对了二哥,你怎么知道我被骗去后厨的呢?是我院里那两个告诉你的吗?”
“不,是我的贴身侍卫刚好从后府经过,瞧见你跟一张生面孔去了后厨。”
“那位大哥姓什么呀?改天缨儿拜谢一下他。”
“他姓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