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玠处理完沈惟敬的事情,就要着手准备下一阶段的战事——保卫王京。依照朝鲜目前的战争状态,同时也要进行相应的战略战术调整。
他召来参军李应试问计,李应试反倒先问了一句:“上面的意思是什么?”
刑玠稍一迟疑便说道:“阳战阴和,阳剿阴抚。此八字乃机密,不可泄漏。”
李应试又回道:“其实非常容易,只要军门借手上人用一用……”
刑玠两眼一眯,射出凌厉光芒:“你是指沈惟敬?”
李应试淡然一笑:“只要派人说朝廷有意免沈惟敬之死,倭寇则议和之心不绝,军门不若派李大谏为使者,去顺天游说小西行长,派冯仲缨去游说加藤清正……”
刑玠考虑良久,末了还是点头应下。
打发了李应试,他心中已有主意,决定在稷山设伏。现在闽浙水军还未入朝,之前,他与朝方统帅权栗协商过,希望重新启用李舜臣,组建新的朝鲜水军。
就在刑玠为王京保卫战忙碌的时候,远在一千多里外的京城,自年初到现在,朝堂上一直都是乌云压顶,让人喘不过气来。
首辅赵志皋已不记得向万历请辞了多少回?一月当中至少两次,但都没有得到应允。自东封事败后,主和一派都快成了箭靶子,接连不断的遭到弹劾。
朝廷但凡有事,不管对错,内阁都会首当其冲成为别人攻击目标,只是这次他赵志皋成了众矢之的,因为在东事上,他一直都是主和。
张位主战,他是知道的,沈一贯一直模棱两可,随陛下的态度而变,事败之后他反倒态度坚定起来。
赵志皋想起最近他二人的表现,接连不断的向陛下上疏,总之各种建议不断。他已经敏锐的感觉到内阁在慢慢发生变化,去年底陈于陛辞世时,他还感叹内阁四人从无龃龉,可如今想想竟觉得可笑。
石星被革时,沈一贯还上了一疏以图搭救石星,他至今都有印象:本意原出忠诚,惟欲省饷息兵,以封了事,不觉过信沈惟敬之言而至于此……是时,圣意渊深,于石星若眷若否,外廷疑上不欲去之,有为奥主者在也……
奥主?呵呵,不就是暗指他赵志皋吗?还有那些参他之人,什么周孔教之流,说台臣郭实上疏力争不可,语侵志皋,乃志皋切齿贬而去之……全是一派胡言!圣上早有明断。
和议之初,多官会议皆云可封,好议者又随声附和,而及册封事败,则是如同墙倒众人推,矛头又指向他这个最大的主和派,弹劾奏章比头皮屑还多——这已非什么讨论国事安危,而是一群乌合之众在无端攻讦!
他赵志皋既不植党,也不朋党,那些攻讦他的人妄图从他这里博取名声?想都别想!
想到此,赵志皋眼神一厉,心中突然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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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夏末初秋,但沈一贯一直觉得他还身处春天,时时有春风拂面之感。
为什么呢?首先,陛下弃和改战,也就是说,他再也不用担心老家宁波被设为贡道;其次,对于上疏进言,他明显感觉陛下更愿接受他的意见,这不正是他的机会?
“但是但是但是……”沈一贯又想起首辅赵志皋,“陛下那里还是要为志皋美言,总不能失了大臣体貌。”
至于石星,那就只看陛下的态度了。
不过又想到南原一战失利,沈一贯眉头微蹙,想了想,又把刑玠近期所上《请投天津巡抚督饷大臣疏》拿起来看了一遍。
疏中,刑玠的观点与他不谋而合,其实早在二月间,他与张位就共同上疏《经略朝鲜疏》,想来刑玠也是参考了他在此疏中提到的观点:通登、莱入辽之路,从此转饷以资军兴……
只天津设巡抚肯定不够,天津、登莱本属同一片海域,不应分兵统领,最好就是二者之间设同一巡抚来管。
沈一贯思考片刻,忽想起赵志皋也曾说过,虽迩蓟镇山东原有巡抚,终难遥制,莫若添设备倭抚臣,弹压天津、登莱,据险练兵……而衙门略近天津,以示特重。
“还是应在天津、登莱沿海居中之地设置,更利于两地之间的联系管辖,”沈一贯寻思着:“用总兵、兵备道管辖海道,这样北面衔接辽东之地,南面衔接淮安,首尾相应,还可调动浙、闽、广东之地擅于水战的将士渡海剿杀釜山、闲山及对马等地的倭寇……”
“其次嘛,海上运粮可直往辽东、朝鲜附近……即便倭犯我朝,还能从海陆两方相互配合将其夹击……与其天津设巡抚,倒不如设在登莱。”
沈一贯思虑周详之后,决定再上一份奏疏,将自己的想法呈于陛下面前,用词稍加琢磨,遂提笔写下《论投天津登莱巡抚疏》:
倭寇擅于陆战,而对于水战并不占优,与之相比,我军更擅于水战,若登莱设巡抚,严布水师则可发挥我师长于水之优势;
天津为我门户,登莱是我屏障,以战为守,使其坚固,若我水师海上追剿倭寇,断其粮饷,两面夹击而攻之,使其腹背受敌,必灭倭;
欲饷朝鲜,则首尾衔接之船,费用可大减,同时舟师相翼而行,无盗贼可以觊觎;
苍、福、沙、民等地船只,有能出奇者,便可令其就此受成捷则为之代题,趋于功名利禄、愿意报效国家之人便可聚集……
疏入内廷,朱翊钧仔仔细细研看了半天,末了不禁大赞:“不错,”随即批道:“卿言天津、登莱设巡抚专管海务以图战守,具见经国远猷,深合朕意。至于适当人选,卿可集廷臣会推。”
人选问题,其实沈一贯已在思考合适出任巡抚的人选,不过他还是心有顾虑,就像选谁出任辽东总兵一样,陛下意主李如松,但廷臣却反对,如今一直僵持不下,反倒让他左右为难。
兵部尚书的人选也是,三月石星被革,内阁力荐刑部尚书萧大亨改任兵部尚书,但陛下并未答应,足见萧大亨并非陛下心中那个人选。只是让兵部左侍郎李桢主持兵部事务,但他出任尚书也不太可能。
天津、登莱设抚,意义非同以往,此二地设抚之后,恐怕组建北方水师就要提上日程。
沈一贯心中还是有一人选,而这人近日还颇为热门,朝堂上议论的也很多——前年的湟中三捷便是此人的杰作。
“田乐……”沈一贯两手交握抵住下巴,沉思起来:“此人文韬武略,又善治边,若论才干能力倒是不输萧大亨之辈,就是……”
半晌,他还是摇了摇头,似乎颇为惋惜:“可惜非我同类。”
虽然沈一贯对田乐欣赏有嘉,但田乐是北方人,南官北官,本就是天然的两大阵营,也非同年、师生关系……若是推了他出任,就怕将来处处掣肘。
“刑玠嘛,倒是可以再看看,但要等战事结束以后,再看陛下的意思如何……”
他心里还是希望萧大亨能出任兵部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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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对于沈一贯来说,犹如春天,但对于朝鲜,却是真真正正的生死存亡之秋。日水陆十二万大军浩浩荡荡往汉城推进,海上,其水军已进入全罗道水域,下一步就将进入朝鲜西海北上。
自漆川梁大败后,朝鲜水师遭受重创,硕果仅存区区十二艘板屋船。八月初,再次起复的老将李舜臣被任命为朝鲜三道水军统制使。
八月六日,他来到求礼,然而庆尚道右水使和全罗道右水使已将仅剩的十二艘船开离了求礼,往西南的珍岛逃去。李舜臣看到倭军的船只已停泊在港口,身边没有一只船的他只得从求礼又来到全罗道西南方的珍岛碧波亭。
李舜臣到了珍岛就开始招募兵力,这期间,他常常登上崖壁,远眺鸣梁津。这里最窄处仅容五六艘船只并列通过,而且水流湍急,想要进入黄海则必经此处,正是决一死战的最佳场所。
从此处远眺,天色如混沌初开,满眼尽是白茫茫。只有近岸波涛汹涌,卷起巨大白色浪花,冲击着岸边礁石,但很快又被击碎,散落至海里,转瞬便消失殆尽。
李舜臣虬髯伟干,即便狱中受了酷刑,仍然顾盼甚异。他耳边又想起儿子曾质问他的话:“父亲,我们为何要打这场毫无胜算的战争?那个昏君还一直想杀你,你到底为谁而战?”
为谁而战?
才到珍岛时,李舜臣就已开始疏散周遭的渔船,前来避难的百姓。但至今日,在岸边、山上,依然还有不少百姓的身影,他们皆是自发留下。远远望着他们,他原本冷峻的表情柔和了不少,也是这一个月来,百姓给予了他太多支持,才能让他如此顺利的重整水师。
将必从君,君必从民,无民则国不在,无民亦无君——李舜臣在心底亦这般回答着儿子的问话。
这个秋天,注定是朝鲜的生死存亡之秋。
八月二十八卯时,有八只倭船入侵珍岛东面的于兰浦,李舜臣果断还击,将其敌船驱逐到于兰浦东面的葛头。
到了九月八日,申时,又有十三艘倭船迫近于兰浦,李舜臣下令朝鲜水师从港口出发,出海迎击倭船。但尚未交战敌船就跑了,到夜里二更,敌船复又回来,早有准备的李舜臣下令开炮迎战。
地字炮猛烈还击,一时间河岳震动,而倭船终是不敌,于三更便撤了回去。
九月十六,一支超二百艘的敌水师舰队即将抵达珍岛,其中有五十五艘已进入了于兰浦前洋。李舜臣立即命朝鲜水师仅有的十二艘舰船先期通过鸣梁峡,并一字排开,加上他的指挥船列于海峡另一侧。
一切战斗部署已安排妥当,李舜臣在静待大批敌舰的到来。
次日清晨,日水师主将来岛通总、胁坂安治、藤堂高虎,与监军毛利高政率130余艘战船从全罗道的梨津浦出发,最终逼近鸣梁海峡。
湍流的江水果然阻止了他们妄想快速通过的企图,不得已,日水师统领来岛通总只得下令舰船分批经过。
所谓‘以一击十,莫善于阨;以十击百,莫善于险;以千击万,莫善于阻。’李舜臣正是想利用鸣梁海峡的阻,来获取哪怕是一丝微乎其微的胜利机会。
一切也正按照他所估计的那样,当先遣舰队通过了海峡,进入开阔的外海域,李舜臣所在的旗舰率先开火攻击了猝不及防的先遣舰队。
‘今有少卒卒起,击金鸣鼓于阨路,虽有大众,莫不惊动。故曰,用众者易,用少者务隘’——随后的海战可想而知,经过一开始的混乱,倭舰队很快调整了作战状态,并将朝鲜十三艘舰船重重包围,还有尚未通过海峡的一百余艘舰船,也在对面虎视眈眈。
朝鲜水师虽然拉垮,但其火器装备却不差,这当然得益于上次援朝明军对朝鲜水师的鼎力支持,也得益于李舜臣对火器的无比热衷。
他麾下的水师原本配备了天地玄黄胜五种火铳,而且其舰船皆改装成利于水上作战的龟船,反而倭水师却少有配置大型火炮。就算火枪厉害,但对于水师来说,威力巨大的重型火炮才是制胜法宝。
以少胜多,并非神话,但也不是仅凭运气,正如李舜臣对其麾下将士所说‘必死则生,必生则死’,一场力量悬殊的海上血战正在展开……
被围住的朝鲜舰船疯狂冲击敌舰,一旦敌舰靠拢,便用火炮、火矢近距离射击,并奋力击杀登船的敌人。
日水师旗舰楼船高耸,极易辨认,自然也承受了最密集的火力攻击,很快便被击沉。其统帅来岛通总的尸身也被朝鲜水师获得,李舜臣命部下将其枭首示众,高悬于桅杆之上。
这天注定被历史铭记,李舜臣率领的朝鲜水师最终抵御住了日水师的攻击,直至傍晚,海面上漂浮的全是各种残骸,日军损失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