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七年,腊月,
快到年底,户部陆续接报今年各地秋粮收成,但因播州筹饷,太仓理论上才收到的钱,都不用经手,就又要转移出去。
好比户部令云南应解本部樽节公费、税契、商税、事例、空月、柴马等银四千二百有奇,解赴贵州充饷;云南应还四川内未完的二万九千二百余两,搜刮别项官银凑足解黔。
再有,令南京户部从其银库内支取十万两解往贵州;又令河南布政司将其二十七年份应解京库银九万两改拨解黔;还有蜀王府义助二千两;四川按臣崔景荣解脏罚银计三万五千两;四川布政司库银共计十三余万两。
此外还有川东道银六万四千两;川南道银五万二千两;川西道银2152两,四川各府州县解银四万二千余两;成都府支造银碗价银4000两,四川各州县加派地亩银十二万余两;四川加派运夫工食银二十五万七千余两等等……
其中直接从户部咨解的太仓银约为七万两;兵部直接咨解的太仆寺银四万两,凤阳李三才咨解的当年马价银计八万五千两。
零零总总加起来,播州之役的饷银累计已超过二百四十万两。
丁亥日,户部边饷又告急,陈蕖不得不再次上疏万历,请求以内帑接济,其疏言:库藏罄悬,乞发内帑以济燃眉之急。
朱翊钧接疏,一看到‘内帑’两个大字,打鼻子眼里冷笑一声,对着田义就诘问起来:“户部到底在干什么?为何不事先斟酌措备?早早把钱划拨完,那后来的又当何如?”
本来也不关田义什么事,但此时他也只有充当一下出气筒,让皇帝骂上一骂。
“田义你来批红,朕不想看了!你就写:毋得恃内帑以误大计。”
接到批复的陈蕖被逼无奈,只得又跑内阁去找沈一贯‘诉苦’。
沈一贯也头疼。
庚寅日,沈一贯还是进言:今财用日绌,边供日匮,户部计穷,不惮苦口号吁夫。圣主以俭德先天下,以仁厚育万民,惠下恤穷固帝王之美意,然亦需有良法以佐之。而国用可充,不然而人臣但以虚言求君,人主但以严旨督臣,何益之有?臣愚以为,户部此疏切直有矣,而处置尚疏也。似宜出旨督其集文武大小官员,共求长策,以暂济经费之穷。岂得坐视以阶乱虞,然皇上圣德如天,任恩似海,亦宜俯加采纳,少赐变通。如矿税等事,有屡旨不许困扰民,务令着实奉行,不许利棍肆毒,可更者更可止者,止者止则君臣交修互儆而和气自回,财用自足矣。
朱翊钧依然很有耐心看完沈一贯的奏疏,心中一直存在的一个疑问,又渐渐浮出脑海——就没有谁能让户部的仓廪再充实起来吗?谁能?至少不要再找他借东借西,他也很缺钱呢!
不,曾经有一个……在他死前,给他留下了一个堆满金银的太仓,要不然他的陵寝怎么能顺利建成?花了八百万两银子呢。
可自打这人死后,就再没有谁能像他一样了……都是些蠢材,陈蕖也是个蠢材!等合适机会还是让他去南京吧。
朱翊钧暗暗拿定主意之后,将奏疏甩在一边,不再理会了。
沈一贯依旧每日去内阁坐班,这里如今只有他一人,略显孤单。在没有谕旨下来的时候,他就看看书,写写奏章,顺道把那些他写过的密揭,被陛下留中的疏帖一一整理出来,再誊抄一遍,以备将来写书之用。
冬去冬来,他在这一方不大的院子里,已是第几个年头了?他忘记了。文渊阁外有个花圃还是宣德年间修葺的,据说初时只有一本芍药,花开淡红,后来又陆续增植了两本,纯白的居左,深红色的居右,自此每年三月之朔便成了玉堂赏花之日。
时至今日,玉堂诗词都不知留传下来多少,而今传统依旧,只是这赏花之人,却一年不如一年。沈一贯想起今年年初的那场赏花会,就只首辅赵志皋和他,以及寥寥几个大臣……
“去年……去年又是几人赏花的呢?”沈一贯有些记不得去年的事,他冥思苦想半天,“去年三月,哦,对了,还有一个张位……但张位,又是为了什么离开了内阁?”
“妖书……”沈一贯自言自语着,似乎是想把那些他忘记许久的事,又重新捡回来。
“太子…皇长子…对了!”他终于想起他还有什么事没做:提醒陛下,据他上次提为皇长子选婚已快一年,而这一年进展微乎其微。
上个月他就写过帖子提醒,没有回应,估计又被留下。
沈一贯想了想,决定再进一帖,让书童磨了墨,公文纸平铺于桌案之上,然后斟酌片刻,提笔写道:“言恭维立春令节,天日晴明,风光和照,应为农稔之象,太平之征,臣不胜欣忭。顾惟册立冠婚之典未行,皇长子睿龄日长,在廷诸臣惓惓拭目,快瞻盛典,乞敕礼部择日具仪举行。”
反正时间充裕,内容就能一个字一个字的推敲,如今他也摸清了一些规律,奏疏无论言及什么,最好以盛赞君德为开端,至少陛下看了不会厌烦,不厌烦就能多看两眼,说不定事情就有转圜……此招有用。
他一直相信圣心早有打算,就拿立储来说,陛下并无立幼之心,就只是在拖延时间;而矿税,看得出来是圣心已决,容不得他人置喙,甚至不惜与满朝大臣为敌,所以劝谏再多也无济于事。
但凡言辞激烈如包见捷、李三才者,陛下要么不予理会,要么龙颜大怒,继而采用更严厉的方法惩治。陛下的性子是遇强则强,强谏于事无补,反而会让他更加坚定派税使行矿税之意。与其谏诤,不如迂回,避免言辞激烈的方式。
他也知道他无法做破釜沉舟之举,既不能劝阻陛下罢掉矿税,也无法惩治恣意横行的内侍,更不能解决陛下对于钱财的渴求。作为辅臣,他确实深感无力,但……
“也不至于太过失望吧,此路不通,那就另寻他路再试试喽。”
————
万历二十八年正月,京城。
皇帝不御殿,而文武百官则皆朝服诣午门,行五拜三叩之礼,而后各具表进贺。辅臣只有沈一贯,诣仁德门行礼,然后陈矩奉旨置酒饭于文书房款待。
正月里,虽然天气寒冷,但浓郁的过年气氛,也能冲淡一些不幸和苦难。
久违的笑容又重新在脸上绽放,或许不久之后,人们又会忘记那些因战争而逝去的人,曾经他们脸上也有同样的笑容……但能怪活着的人无情?
上年十一月,杨应龙就开始大规模修缮关隘和要塞,并将主力驻扎在官坝。不久,又焚毁东坡、烂桥,阻断湖广与贵州的通路。继而黄平、龙泉司告急。
随后,杨应龙又占据偏桥,出掠兴隆、镇远。总督李化龙遂调遣一万兵力,意图打通被杨应龙阻截的道路。而总兵童元稹却拥兵铜仁不前,李化龙以尚方宝剑革其职,李应祥代之,童元稹戴罪立功。
万历以楚地辽阔,特地拔擢江铎为佥都御史,巡抚偏、沅,也为监总兵陈璘之师。
正月,杨应龙又勒兵数万,分五路进攻龙泉司。
龙泉司守备杨维忠只有兵力两千,自是不能敌,他假托去拜谒江铎,实为带兵远遁思南府的鹦鹉溪。龙泉副总兵陈良玭也假托要守偏桥,而不予救援。
只有龙泉土司安民志率步卒五百,支身御敌,无奈力量悬殊,安民志终是死于杨应龙之手。
杨应龙进攻得手,欲趁势直捣,自己亲率兵马继续进攻婺川,另外又吩咐一路兵马袭击邓坎。
与杨应龙进攻龙泉的同时,石柱马千乘夫妻率白杆兵与南川路参将周国柱正扼守在邓坎附近。正月初二,新春佳节,军中正好在大摆宴席。
秦良玉对于形势十分警觉,她找到马千乘,道出心中担忧:“杨应龙分了五路进攻龙泉,这里也要小心,就怕贼寇趁夜偷袭于我军,还是做好戒备为宜。”
马千乘也有此担心:“贞素所虑极是,我也有此顾虑,而且已与周参将商议了一下,宴席还是照旧,但令将士皆不得解甲,违令者斩。”
秦良玉想了想,道:“这样也好。”
是夜,果不出所料,这股贼寇人马趁夜来偷袭邓坎。贼势颇为凶猛,官军阵脚大乱,但好在秦良玉率白杆兵一直坚守于此,才能坚壁御敌。
漫漫黑夜过去,贼军没有讨得一丝好处,反而吃了闷亏。但怎么可能就让他们这么退兵?天亮后,马千乘、秦良玉所率白杆兵,及周国柱所率官兵开始反击,白杆兵一举擒获播州将领吴尚华。
很快,贼军溃逃,白杆兵趁势追击,又连破杨应龙的金筑、青洲嘴、虎跳关、明月关、赤崖关、清水坪、封宁关七大营寨。
随后,酉阳宣抚司的冉御龙又率部进攻官坝,斩关直上,擒斩杨应龙部下三百播州兵。而正在进攻婺川的杨应龙见势不妙,立马放弃了进攻,转而收兵回防。
杨应龙虽攻下龙泉,但此战也没得什么好处,反而让平播大军加速集结。
战争机器一旦开动,就再没有回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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