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执事官收了传音羽,似乎做了决定,她耸耸肩,将双手撑在缸沿上,脸朝缸里大喊,“阿河!阿河!”
半晌后缸内仍无人回应,执事官将头俯地更低了些,正要把手抵在嘴边大喊,一股浓厚云雾袭来,险些将她扑到地面上,执事官小女孩般白脸道,“死阿河,又吓我。”
有磅礴声音扑面,“你来何事?”
执事官俯头,“来看看你。”
那人却不再开口。
执事官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化作一缕烟进入了空境。
空境,和人间一样,浑厚的蓝天和白云,一望无际的平原和大川,和外面一样热的鬼天气。
也和人间不一样,这里是云上关押重大囚犯的地方,四季皆如深海般沉寂,是被死亡四面八方包裹住的空宁,不会有一点儿声音。
这里和外界完全隔绝。
执事官在空境中找寻着他的身影,突然一股滔天的黑影瞬间袭击了她的头顶,周围瞬间被包裹进浓浓的黑暗。那是一尾隐匿在云层上遮天蔽日的大鱼,似乎长能有千丈,完完全全望不到边。
隐隐约约地,竟还能看见捆在他身上的黑色的巨型锁链。那锁链穿过他庞大的身躯,遥遥地在他尾后拖着,若隐若现地埋在云端里,仿佛他每走一步都会被天空拉扯,疼痛钻心,不亚于人间的日日凌迟,是云上对有罪之人的极端刑罚。
他就是执事官口中阿河。
被云中君点化为鲲鹏,从而失去了人身,无真君令不得出空境。
“你是来阻我?”阿河磅礴声音再次自天穹之上传来。
“何事阻你?”执事官问道。
“你知道。”他十分笃定。
“我不知道。”执事官不假思索地回,又道,“今日天气很好,好到有些发热,一早花娘子便去镇井里将冰桃子去了皮做了冷浆,和着杂着冰的冷水同饮甚是爽口,本想说给你带些来,但想着你那巨型的胃,定是如囫囵吞枣般尝不出滋味,于是我便替你吃了。花娘子还因此怪了我好久,说我长得越来越歪了,惯会表里不一那一套,明明是自己想多吃,还非要把你扯上。”
“然后呢?”
“花娘子偏爱我,又去给我做了一碗。”执事官笑着,两眼弯弯,难得露出小女儿家的娇态,问,“阿河,你呢,你有偏爱你的人吗?”
“有。”
“谁啊?”
“我的母亲。”
“说起来我还没有听你说起过你父母亲之间的爱情故事呢,要不你讲讲?”
“为何今日忽然想听?”那鱼问道。
“你就当我无聊了罢。”执事官眉眼低沉,淡淡道。
“我对我父母之间的事所知不多。”项清河说,“但如果你想听,我可以跟你讲一讲他们相识的故事。”
“相识之后的呢?”
天穹之上重新死一般的宁静,执事官开口,“你讲你讲,你讲什么我听什么。”
项清河道:
“我母亲姓凌,名波,字玄房,因在族中排行十九,故又被称凌十九,样貌美丽,臻首娥眉,一瞥一笑,温婉神秘。
我父亲,无名,双字有恩。
相传云间有一养鹤翁,落魄不羁,颇工吟咏,能妙笔生花,能水上踏马。
于是项有恩项小公子,便于春日,携一小厮,泊舟于孤山石畔。
衔玉阶而上,欲寻得后一探究竟。
可一番苦累下来,这项小公子养鹤翁没寻到却寻至了鹤翁葬处。
只见一冢青土,冢前有一木碑。
碑上刻有二行字,字曰:白发鹤生,驾鹤西去。
二人再看向周围,四下却已是升起袅袅烟雾,灌得人眼迷心迷。
这时雾中突然走进一青衣女子,信步婉婉,单薄影只,迷蒙的好似画上人。
由远及近,神貌越显高贵端庄。
但紧盯着她的眼,却是疏离又亲和,一种极矛盾的和谐,与雾中身形一般迷蒙的姿态。
小厮惊地倒退两步,项小公子却笑着向前,出声道,姑娘可识得这冢中的养鹤老翁?
姑娘轻声回道,识得,这冢是我的,立碑之人亦是我。
小厮被吓得昏了过去。
项小公子闻言却是又更近了两步,出声询问道,那姑娘可就是在这云间的养鹤人?姑娘可有流传中这一手妙笔生花水上踏马的云上境界?
那女子对他淡漠回望。
走近了,项小公子才发现,女子神情更显疏离,亲和不再,便又出声,
你心先别冷,我就问问,你若是有这手好功夫可愿与我下山当我媳妇?”
执事官听得轻笑了下,但眼神示意不会再出声。
那项清河继续道:
“女子闻言默了一瞬,眼中无怒却声中斥责道,那若是没有呢?
项小公子细思后轻笑,那便当我没说。
却没想到这青衣女子就这般随了那项小公子下了山。
离了云间,乘孤舟而上,直抵云崖。
再未回头见山上的烟景空蒙。
也再未回山品那清风下的香雪梅花。
而那冢依旧在。
那冢上的二行字,也依旧在。
白发鹤生,驾鹤西去。
青衣女子随项小公子回了家中。
项小公子隔日便与族中议事要于最近的黄道吉日同那青衣女子成亲。
族中长辈自是不肯。
世家公子的婚事岂是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随手在山上撸一个回来便是可以成亲的,且不说对方家世荣冠如何,最不及也得查清楚姓甚名谁吧。
于是将他锁在了高塔之上,只待风波平息再将他放下来。
谁知人才被关上去两日,闻讯而来的青衣女子便飞身马上,纵马疾驰跃上了高楼,似蜻蜓点水般骑马停在了阁楼的窗外,等那项小公子听到动静后自己回头。
此时街道城头都站满了张望的人,人群都在惊呼此地似有天人驾临!
那人还骑着剽悍大马如履平地般飞驰到了天上!正停在项家高楼那,好像是在等着什么回应。
接着又是一阵惊呼!
那远远的一团由远及近,原是一青衣女子将一男子,哦,那好像是项家公子!将他带了下来,接着又是在街道一路狂奔,直到人群的目光再也看不见这二人一马的身影。
徒留一地被飞驰惊扰出的尘土,还在空中飞扬。
青衣女子这般张扬的劫人,却并未将他带出城去,而是听了项小公子的话,将他返送到了家中小院,等族中长辈自己找上门来要个交代。
等族中长辈到时,只见二人一个比一个气定神闲,优哉游哉,作诗品茗,好不快活。
于是长辈们被气得鼻青脸肿,硬生生喉中二两血倒灌入腹。
一番针尖相对后,族中长辈皆夺门而出,扬言再不管他。随他娶了那个来路不明如山野精怪的女子,一切后果自行承担。
于是,这二人就在这长辈甩手夺门之后,就着这现有的天地,关门三拜三扣成了亲。
没有红装裹身,亦无亲人相证。
没有礼节繁琐,亦无宾客喝彩。
隔日,项家公子生病了的消息却不胫而走。
人群纷纷议论那项家公子莫不是被昨日的天人吸了精气?
再隔日,那疑似被吸了精气的项小公子却又精神抖擞地坐着天人的马凭空出现在城中街头,还紧紧搂抱着天人的腰身,举止亲昵。
观及此,众人皆举目惊呼!项家人皆掩目哀叹。
那人却只是将头埋在女子颈窝内,高扬斥声到,叫什么叫,这是我媳妇!没见过世面!
那剽悍大马闻言眼神尽是鄙夷,想要回头瞪向那身上男子,却奈何身形构造,能力有限,只能将满腔幽怨化为一声昂扬地长嘶,一甩头后奔驰于街头,吓坏了一路民众。”
项清河讲的绘声绘色,但也将这空境的山河震得一颤一颤,执事官问,“会飞的马世间少有,浮黎真君也有一匹,通体雪白,名叫来苍,可是同一匹?”
“不知。”
“你继续。”执事官示意。
那磅礴声音明显沉郁了下去。
“不久,二人便诞下一子。取名项清河。
便是我。
十六年后,我十六岁。
那是云崖旧历,前二百一十七年。
我母,卒于云崖。
我奉柩归里,将其葬于云间。
墓下种梅数十株,有鹤宿焉。
冢身宏大,陪葬若干,竖有一碑,碑上有二行小字,字曰:青衣鹤生,驾鹤西去。
从此,两冢并立,梅花香雪尽归来。
她又可以再听一听故乡的鹤鸣,再见一见枝头的梅花。
让香萦绕于山头,让雪堆积于坟头。
从此后,我再未见过她。”
执事官瞳孔缩了缩,“为何是此后再未见过她?你的意思是你与她还能再相见?”
“后来我被父亲打伤,无法到坟前祭拜。”
“他为何要打伤你?”
“不知。”
“或许,你有没有觉得,你的母亲,会不会没有死?”
“何意?”
“空观主人能消失第一次,就能消失第二次。”
“你如何知道?”
“我好歹做了好些年的执事官了,空观主人在人间可是千年道人之师的存在,知道她的一些秘辛不算稀奇的事。”
“所以你这次来,不是阻我,那就是帮我?”
“等等等等,我必须要先纠正你,我做事只为自己,你得先告诉我,你知道些什么?我因何事要阻你?”
“你是什么身份在问我?朋友?还是浮黎真君府上的执事官?”
“自然是执事官?”
“好。”他道,“我要出境。”
“你如今负罪之身,不得自由,你要去哪?”
“人间。”
“人间哪里?”
“云间。”
“为何?”
“别装了,你来此,不是为了此事?”
执事官垂眸,长长的睫毛完完整整地盖住了那两颗漆黑的眼球,她执手于身后,道,“三天前浮黎真君离开云上去了人间,具体去了哪没人清楚,离去前他将真君令暂且交由了我代掌,如今我一言,便可号令三千将士,所以你越将事情说明白,我才越能在云上和你中间做些什么。我这么善良,可见不得打打杀杀。”
一个巨大的鱼身似乎正奋力从云层中挣脱出来,他担忧道,“他手执八百万里山河上千年,该知道真君令有多重要?竟敢就这样将真君令交到你手中?他图什么?”
“云中君执掌云上近万年,也培植了不少亲信,但据我所知这一辈根基都不深,厉山老人蠢蠢欲动想重掌大印,你随便一个行差踏错,都有可能他们成为举兵攻伐的借口,这个锅云上的人也随时可能扣在你身上,这点你不是不知道?你就由着他?”
“可能是图我好骗?你问的我已经想过很多遍了,想破头了也想不出来,想得我头痛只能喝酒,不过如今,你可以想想可以从我身上图些什么,我可是为你准备了份大礼。”
“你要什么?”他问道,“你如今已经是执事官了,还掌了真君令,你来找我,应该是你想要什么?”
“代掌啊,是代掌,这个要纠正下。”执事官掏出她的白玉飞鹤扇,将额前的碎发扇的虎虎生威,正经道,“一个搞不好要把我晒干五马分尸的。你先说说你知道的。”
“其实,你说得对,空观主人能消失第一次,就有可能消失第二次,这我不是没有想过。且多年前,我在诡道之时,曾有个形容枯槁的老者告知我,如遇云间异象,或能找到我母亲生还之机,而在三天前,我察觉云间异动频生,或许那个时机到了,所以,我必须亲自前往查看。”
“三天前?”执事官惊疑地反问确认。
“是,三天前。”他答道。
“可为何我今天早上才得到消息?”
项清河顿了顿,犹疑道,“三天前,浮黎真君来找过我。”
“三天前,又是三天前......三天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来找你做什么?”
“具体不知道,他只是取走了我一丝生魂,说是借点探探路。”
“我有个法子,能说动云中君放你出去,但是需要你跟我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你如今已失去人身,无真君令,你走不出这空境,当然,你若是硬闯,我也拦不住你,届时两败俱伤,不值当。”
“所以呢?”
“本执云目堪比天地,可暂放你鲲鹏身,随本执离开此地。但需你助本执查明云间异变缘由,不可借机生事,一切听本执之令。”
“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以你鱼身之血为抵,尽数灌入云上法阵,保云上千年之安。”
“这代价有些大?”
“你可以拒绝。”
“不了,抽血多久能好?”
“一顿饭的功夫。”
“你这人,不是说就只是来找我说说话?怎么就把我的血都抽走了。”
“你呀,还是好骗,但凡换个人,都得费上我好大一番口舌。”
“我母亲说了,要拿真心换真心。”
“那你母亲一定没有跟你强调另外一句话,叫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执事官拿出真君令,“走吧,带你去见云中君,且还有场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