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南郡,当阳县,魏军大营。
此前,司马懿奉魏王曹操之命,聚齐南阳、汝南二郡万余屯田兵后,即赶赴襄阳,与时任平寇将军的徐晃麾下三万精兵合于一处,号称五万,以夹击关羽为名,南下侵攻原属蜀汉、而东吴尚未来得及消化的城池。
数日来,大军势如破竹、一路南下,接连取得中卢、临沮、邔县、编县、宜城五个县,兵锋直抵夷道和当阳县。
东吴吕蒙考虑到沔水水军未至,未免野战失利,在尽迁当地百姓后,只得将这几个县城拱手相让。
但徐晃和司马懿也深知,魏国先后历经汉中大战、襄樊大战,以及境内各种叛乱,外表看着来势汹汹,内中实在已是行无余力了。
由是,经过多日试探,魏、吴两方以当阳一带为界限,平分荆州南郡诸县城。
总算孙权请求归附的奏表还没凉透,两军虽然形势紧绷,总算没有发生大规模的冲突。
这几日来,司马懿实在忙碌得很,同时也恼火得很。
主将徐晃仗着资历军功,不太看得上他这个文官出身的将领,从没给过什么好脸色;又兼屯田兵战力不强,故而他只得了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安营扎寨、巡逻警戒之类的活计,攻城略地的功劳,几乎没有他麾下屯田军什么事。
尽管如此,司马懿却十分珍视这次机会,只因这是他第一次以屯田军主将的身份参战,而非一直以来扮演的谋臣角色,故而纵然再微小之事,也莫不亲力亲为。
经过这些日子的磨炼,他的目光不再仅仅关注整齐威风的骑兵和那些手持盾剑和弓箭长矛的战士,或者敌我背后你进我退、暗藏机锋的谋略兵法;他更多的开始关心大军作战期间,几万人所需的吃喝消耗。
原先他在曹操身边充当谋臣时,也曾经手过数以万计的粮草、兵甲,与他而言,当时这些只是记载军帐簿上的一串数字而已。
但等真的到了军中,他才发现想要将这些数字落实到实处,其中所蕴藏的学问极大,以他聪明绝顶的智商,一开始也被搞得头晕脑胀。
不得已,他只能舔着脸向徐晃求教。
其实,他早就看出徐将军不太看得上自己,但他并不在意,所谓君子忍人所不能忍,只要对自己有用,忍受些冷言冷语有什么关系?
他时刻就像进入一个崭新的天地,如饥似渴地吸收先前从未接触过的知识。
如此十几日下来,他已经知道每个民夫可以背六斗米,士兵自己可以带五天的干粮;一个民夫供应一个士兵,一次可以维持十八天。如果要计回程的话,这些士兵就只能前进九天的路程。
他也知道了一支军队到达一个地方以后,先要在军营附近建立一个流动市场,靠附近的商人和民众进行交易转换,从而获得当地的各种物资,这叫做“因粮于敌”。
大抵粮食运输效率极低,运输过程消耗之严重远超常人的想象。
故而为主将者,一定要要周密安排,合理调度,做好发生任何意外的预案。
司马懿是一个能够举一反三之人,他在意识到己方运粮困难的同时,对于敌方而言,这个难度可能更甚。
故而,假如正面战场不胜,如果能够从这方面着手,未必便不是一个破敌的思路。
如是这几日下来,他处理起这些事情,终于变得得心应手起来。
就在前天,魏王传来一道令旨传来,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
“孤闻刘备东来征吴,当为其留一箭之地。即刻起,公明(徐晃字)西取上庸三郡,仲达还镇襄阳,宜速行之。”
司马懿接到令旨的第一时间,就已经猜到魏王曹操的心思了。
几天前,刘备亲自领军东来的消息已经在荆州传开了。蜀军眼下正在巫县、秭归附近集合休整,等到三军齐聚,肯定要向东讨伐背盟夺城的东吴。
魏王这时候让下达撤军令,这是要坐山观虎斗!
他派了徐晃向西去收复于汉中之战时失陷的上庸三郡,就是为了制造魏军退出南郡的假象,好让蜀、吴放心得斗,大胆得斗。
这当真是一箭双雕之计啊!
司马懿想通其中关节后,不禁暗叹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玩弄群豪于股掌之间的枭雄又回来了。
徐晃早在接到命令的第一时间就拔营西去。
司马懿料他久经沙场,又有当地豪族申耽、申仪兄弟为内应,蜀国的刘封孟达必不是对手,此行上庸三郡必是手到擒来。
自己这边接连忙碌两日,屯田军的开拔准备也做得差不多了,随时可以退回势力范围之内。
但他心中还有一桩心事未了。
他知道等到刘备、孙权斗得不可开交之际,魏王定然会果断出手,争取最大的收益。但在魏王南下之前,必定会来向他问计。
而身为谋主,手上掌握的消息越多,对战局的判断自然约能准确。
一想到大军明日一早才开拔撤回,司马懿决定趁着最后半日,轻装简行远赴长江沿岸勘测地形,他知道蜀、吴之争必定会发生在这里。
“能潜入自然最好,若吴军守备森严,也不过白走一趟。”
主意既定,司马懿当即引了百余轻骑,从大营出发,一路快马加鞭,飞驰南下。
一路上俱是一马平川,沿途居民早已被东吴迁移干净,路上见不到半个人影。
一行人复行出三、五十里路,忽见前方地势一变,无数山川丘陵拔地而起,将不远处的长江遮了个严严实实。
一员副将凑近来报:
“禀报司马,这儿叫做夷山,往西五十里便是秭归;往东五十里是夷陵,是个登高望远的好去处。我军有一队斥候正埋伏于此,刘备东来的消息便是他们先探到的。”
“哦?”司马懿当即来了兴趣,颔首道:“既然来了,便去看看。”
当下一行人便在副将的指引下,沿着蜿蜒山道向上而行。
山势陡峭,不利于行路。
司马懿一边注意脚下湿滑,一边四处打量连绵山势,暗忖道:“此处倒是个藏兵的好地方。”
复行数里山路,眼前景色顿时为之一变。
但见前方就是江面尚不算宽广的长江,江两岸峰峦高耸,夹江壁立,峻岭悬崖横空,奇石嶙峋,飞泉垂练,苍藤古树,翳天蔽日。
江水颇为湍急,满耳只闻哗哗水流声。
不多时,众人登到山顶,只见百步开外扎了两顶不起眼的灰色帐篷,帐篷外有三五人正围着一位二十来岁的高瘦汉子说话。
看衣着装扮,皆是魏国的屯田兵。
司马懿定睛望去,只见外圈的几人脸上俱是轻蔑、讥笑之色,似在取笑正中那名年轻的汉子。
而那名高瘦的年轻汉子却是一脸云淡风轻,仿佛被笑之人不是自己一般,竟是丝毫不以为意。
也许是江流声大,盖过来时的脚步声,这几人不曾注意到司马懿一行人的到来,兀自在那大声争吵。
司马懿来了兴趣,当即派副将上前将他们召至自己跟前。
不一会儿,那几名屯田兵跟着副将回转,方才他们已经得知眼前之人的身份,纷纷跪地抱拳道:
“小人见过军司马。”
司马懿摆了摆手,示意众人起身后,径直问道:“方才为何争吵?”
一员瞧着颇有些机灵的汉子躬身道:“回军司马,因军中下了命令,明日全军撤退,故而小人等正抓紧收拾行李。”
他说着,忽伸手指向那名高瘦的汉子,又道:“但他说下令撤退的主将无谋,小人等气愤不过,便与他争辩,惊扰军司马,当真该死。”
副将闻言便是一惊,怒喝道:“哪来的小子,胆敢妄自诽谤主将,不要命了吗?”
那年轻汉子却八字而立,纹丝不动,竟是毫无反驳之意。
司马懿扫了他一眼,淡然问道:“我便是你口中的主将,你有何话说?”
那汉子摇了摇头,又指了指嘴巴,缓缓道:“请…请以笔谈。”
“还会写字?”司马懿眼中讶色更盛,旋即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那汉子见状,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拾起一截枯枝,竟以地为纸,以枝为笔,在地上写起字来。
“蜀军东来,与东吴必有一战。”
“此事谁人不知?”司马懿看罢,不由哂笑。
那汉子下笔不停,继续写道:
“此处衔远山,吞长江,登最高峰者,方圆百里景色可尽收于眼底。一日我据此地,则蜀吴交战胜负,顷刻可知。”
这一桩好处,司马懿方才来时路上已经领教,旋即颔首道:“不错。”
那汉子继续写:
“刘备东征,必遣一部伏于江北,以做监视我军之用。”
司马懿面无表情,心中却有些动容,心忖这个小子可以啊,居然能有此见识,于是挥手道:“你继续写。”语气中已经多了一分鼓励的意思。
“蜀军江北一部,为求传讯快捷,必据江津渡所。而此处山林密布,足以藏军千人,又在蜀军身侧,彼必不设防。可寻机拔之,则刘备于江北耳目尽没。”
“某观魏王所图者大,必不在南郡方寸之间也。此地可攻可守,又鲜为人知,正是奇兵用武之地也。”
他手中枯枝笔走龙蛇,不做片刻停顿:
“而主将勒令全军弃返,岂非无谋忽?”
写完这句话,那汉子丢掉手中枯枝,重又昂首而立。
司马懿盯着这几行字,心中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复。
魏王目前摆出的态势,是坐山观虎斗,那么虎斗之后呢?
都知道魏王要诉求最大的收益,但什么是最大的收益,只怕谁也讲不清楚。
目前可见的,不外乎要么拓地千里,要么要回受困江陵的于禁和三万降卒。
但司马懿知道,其实魏王更想的,还是要擒刘灭孙!
孙权倒也罢了,刘备龟缩在蜀中,难以骤灭,若此次趁他东来之际,是否有可能想个法子竟此全功?
但他转念一想,此刻刘备关张在侧,又是哀兵之势,正面必然难当其威。
那么刘备的弱点在哪儿?
司马懿心中电光疾闪,此时他面沉如水,审视的念头已经转到转到整个荆州上空。
不知不觉间,竟然露出“鹰视”之像。
那名最先发言的屯田兵见他杀气毕露,以为他动怒要杀人。
毕竟是同来的乡人,虽然有些争执,但多少还有些乡情,只见那员屯田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饶道:
“军司马,这小子虽然口出狂言,但他种得一手好地,恳请军司马高抬贵手,饶他一命啊!”
司马懿被他打断思路,重又回到现实中来。他盯着眼前这名面容刚毅、颇有风骨的年轻人,负手问道:
“你叫什么?”
那汉子昂首抱拳,凛然道:“某…南阳…邓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