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蒲氏暗中护送下,画眉和西塞罗一路过潼关,经蓝田,出武关,直抵襄阳,再山一程水一程,回到建康。其实他们本可以从枋头一路南行,渡淮河,回建康,这一线要近得多,只是这一路须途经后赵大片统治区,风险系数较大,于是选择了绕道襄阳这一线。
进入襄阳后,画眉并未启用飞鹰门势力,继续和西塞罗微行,以免惊动他方势力,特别是那个鼻子比狗还灵的桓温,一旦让他嗅到太后身后这个秘密组织,定会引来大麻烦。
另一方面,刚从敌占区的白色恐怖中逃出来,画眉委实想放松一下,常年生活在深宫,难得出来见见这花花世界,山河大地,寻常巷陌。虽是残冬,山河略瘦,但是枯藤老树,蒲草石桥,别有一番风味,不妨暂作漫游人,抛却尘俗烦恼,过去现在未来统统不存在,太后不存在,画眉不存在,眼前的西塞罗当然存在,但他是异样的存在,萍水相逢,然后各自西东,亦可当他不存在。
一路行来,画眉换上南方女子的寻常装束,布衣裙裳,素衣素面,一头乌发简单地挽起来,街边买来一枚铜钗,插上亦是好看。
西塞罗看着眼前的佳人,窈窕若纤纤轻荷,雅淡如清水芙蓉,眉目如画,气息如兰,言笑间秋波漫转,若非曾亲见她一袭黑衣,手起刀落,连杀数人,西塞罗简直无法想象,那个凌厉的“飞刀”和眼前这个温婉女子竟是同一人。
这日,路上无人,画眉教西塞罗汉语,近日来,西塞罗中文水平日新月异,日常交流已无障碍,有时竟能蹦出几个成语来,且用的相当贴切,比如此时,他问画眉“巧笑倩兮”什么意思,画眉讲解了几句,他点头含笑,看着画眉,说我懂了,就是你微笑的样子。
画眉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说胡说什么呀,快赶路吧,错过了宿头,就麻烦了。
西塞罗看一眼满天彩霞,说了一句罗马语。
画眉问他你说什么?
西塞罗含笑不语。
画眉也不再追问,只是加快了步伐,她本来轻功就好,西塞罗一路小跑才跟得上,他胸口仍有余痛,这一跑就觉得胸闷气喘,痛苦得不得了。
他拉住画眉的衣袖,说慢一点,疼。
“哪里疼?”
这儿,他将画眉的手拉到自己胸口,画眉忙缩回手。
“求你了,走慢点好不好?”
“你刚才说了句什么?”
“你比霞光更好看。”西塞罗热切地看着她的眼,冲口而出。
画眉满面娇羞,说你胡说什么呀,她转过身,不语疾走。
西塞罗一面追,一面喊道:“真的很疼啊,你慢点。”
“活该啊,谁让你乱说话。”
“这怎么是乱说话,在我的国家,我要是这样夸一个女子,她不知道多高兴呢。”
“那是你的国家,在我们国家,男女授受不亲,见面都要隔着帘子。”
“可你是我的妻子啊,我赞美我的妻子都不行吗?”
“再胡说,我就不管你了。”
“这可不行,在我们国家,夫人要听丈夫的,在你们国家,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不能抛下我。”
他倒会用词了,画眉又羞又恼又好笑,坐在一块石头上假装生气。
西塞罗看着她满面娇嗔的样子,中心如醉,美女他见过许多,可那是体态丰满的罗马女子,至于波斯、西域诸女子,也多是高大丰满,热情似火那一类,像画眉这样轻盈柔媚的女子,生平第一次见,且三生有幸,竟得她一路照料一路相伴,人前夫妻相称,有时真想就这样流浪一辈子才好。
沉默了一会儿,画眉忽问道:“一直想问你,西塞罗这个姓很好听,很有诗意,它是什么意思呢?”
西塞罗笑说:“它的意思可一点也不诗意,就是鹰嘴豆,我们家乡的一种豆子。”
画眉宛尔一笑,没有说话。
西塞罗笑说:“虽然只是一种豆子,不过,在我的国家,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姓氏,我的祖先马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曾是古罗马的执政官,他还是个著名的法学家、哲学家。”
“什么是执政官,是国君吗?”
“不是的,那个时候,我们国家没有国君,由元老院、执政官和部族会议共同处理国政,但事实上由几个大家族控制国政,我的祖先西塞罗是个特例,是民众选举产生的执政官。
“没有国君?”画眉睁大了眼睛,一个国家怎么会没有国君,这于她真是闻所未闻。从三皇五帝开始,中国百姓就生活在帝制中,除非是乱世,大家杀来杀去,谁也不服谁,但终究会打出一个王来,像现在,司马家虽然只占有不到一半的江山,那也是半壁山河的王。没有王,那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
“不会乱的,国政由大家,当然,主要是贵族通过元老院商量着来。”
“那谁最后下旨呢?”
“由执政官来下令,但实权在元老院,事实上,经常由三个最有影响力的政治领袖来决定国家大事。”
“那元老院都是些什么人?”
“元老院是贵族们选举产生的。”
“就是说,还是那些有田地有奴隶的人掌权了?”
“对。”
画眉心想,和我们这里也差不多,司马家虽贵为君王,可是能控制的土地和百姓非常有限,很多事都是那些大家族说了算,之前的王氏、庾氏、现在是新升起的桓氏、谢氏,等等。这样一想,她似乎略微明白了,但还是有很多问题想不通,一一向西塞罗询问。
西塞罗不厌其烦,仔细解答,尽力满足她的好奇心和求知欲。
“你的祖先一直担任执政官吗?
“没有,他后来被政敌派人暗杀,他的头和手都被砍了下来。”说到这里,西塞罗黯然神伤。
过了一会儿,画眉又追问:“那你们国家现在还是这样吗?”
西塞罗叹口气说:“早就不是了,我的祖先西塞罗死后,执掌军队的屋大维慢慢成为罗马的实际领导人,罗马逐渐过渡到元首制,这样又过了三百多年,直到戴克里先被推举为罗马皇帝,罗马又进入帝制时代。”
“现在的国君是谁呢?”
“君士坦堤乌斯二世,我就是奉他之命,千里迢迢来到贵国,谁知道命运不济,差点被烧死,若非女神相救,灵魂岂能再返故乡。对了,还未请教女神芳名?”
一句话把画眉从遥远的罗马拉回现实,我的芳名?
画眉想“我的芳名”连我都不记得,无名无姓,在这世上,我只有一个代号——画眉,他的姓氏是一种豆,而我只是一只鸟,没有来处,没有去路,生于宫廷,长于宫廷,至于将来,画眉习惯于不想将来。
“我没有名字,我用这把飞刀救的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叫我柳叶刀。”
西塞罗张着嘴,哦了一声,这样柔媚的女子,偏偏要做一把刀?“我还是叫你女神吧,是你把我从火焰中救了出来,你就是我的火焰女神。”
西塞罗满心期待地看着画眉,画眉皱眉说:“到了建康,就把我忘了吧,把之前的事都忘了吧,有人问起,就说你自己逃出来的。”
“为什么?”
“这事没法说,不能说,你只记住一件事,你从未见过我。”
“可是把我从火刑现场救走,是大家都知道的,怎么解释?”
“那天没有人看见我的脸,也没有人知道我是女人,你只说是谢艾派人救的你。”
二人山一程水一程,这日到了建康郊外,离建康只一步之遥,画眉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这日,他们经过一片竹林,已是正当中午,二人吃了些干粮,在竹林中休息,西塞罗靠在竹子上睡着了。画眉随手砍了一段竹子,用飞刀砍削一番,做了一只竹笛,她将竹笛放在唇边,轻轻试吹了起来,音色还不错。她不想吵醒西塞罗,走开几十步远,恰有一条小河,从竹林边弯弯过去,甚是有趣。画眉吹了一曲《采珠引》,好久没有吹笛,这优美的曲调让她的心亦如这江南春,整个人都荡漾起来,接着她又吹了一曲《飞云调》,这是她自编的一段笛曲,曲调欢快,轻柔,渐而忧伤、怅惘……那是她为曲凌云、曲飞谣姐妹写的,纪念她曾经教她们学音乐,三个人在琴笛相和的午后,度过的那些愉快日子。
她看着风中微皱的水面,眼神十分温柔。
“真好听,这是什么曲子。”不知什么时候,西塞罗到了他身后,她仍在出神,竟没感觉到。作为一个武林高手,这样大意,真是不该。
“哪有什么名字,随口吹着玩的。”画眉淡淡地说。
“这么好听的曲子,没有名字岂不埋没了它,我送它一个名字,如何?”
“你懂几句中文?还会给乐曲取名字,真真可笑。”
“我虽不懂中文,但这竹子我认得,眼前的美人我认得,就叫它“竹枝美人”,可好?”
画眉哈哈一笑,道:“真俗,亏你想得出来。”
西塞罗第一次见画眉开怀大笑的样子,他笑说:“这样多好,明明这么好看,却整天板着脸。”
画眉收了笑容,正色道:“再往前十里地,就是建康了,之后的路我不能陪你了,咱们就此别过。”
西塞罗忽闻此语,如遭雷击,几个月来,二人天天在一起,同吃同宿,虽无男女之亲,但早已习惯了有彼此相伴,突然分别,别说是热情似火的西塞罗,冷静如画眉,亦是伤感。
西塞罗一把抓住画眉的衣袖,她想缩回去,他抓得那么紧。
“你要去哪儿?咱们还能见面吗?”
“不能。”
“可是到底是为什么?”西塞罗心有不甘。
画眉道:“你我终有一别,我有我的事要做,你终究也要回到你的国家去,又何必为此伤心呢?”她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瓶,送给西塞罗,笑说:“这个治伤很好,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西塞罗见她去意已决,苦笑说:“至少也要送我一样像样的礼物嘛,送瓶药算什么。”
“可惜我身上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谁要那些,你的一缕青丝,或是手帕什么的。”
画眉心想,你想的美,那些是定情物,岂可乱送人。她向西塞罗一抱拳,道声珍重,转身就走。
西塞罗急追,拉住她的手腕,画眉回头,他说:“答应我最后一个请求可以吗?”他伸出左手手腕,说咬一口,留个牙印吧,也算你我相识一场。
这算哪门子要求,画眉欲待不理,西塞罗热切地看着她,说快啊,按我们国家的习俗,好朋友分别时,就是要互相咬手腕的。
“真的吗?”画眉半信半疑。
“真的。”
画眉下意识地将双手放在背后,说:“不如还是按我们国家的礼仪,折柳道别,可好?”
“可是这里只有竹子,没有柳。”
“那,我们到河边去,用手捧水,全当是分别酒。”
西塞罗无奈地点点头。
二人在河边蹲下,各捧一掌心水,相视一笑,一饮而尽。画眉正要起身,西塞罗忽然抓起她的左手,在她手腕上用力一咬,画眉疼得大叫一声,抽出手来。
“这下中西礼仪都有了。”西塞罗大笑,他伸出手腕,说该你咬了,画眉满心气恨,抓起他的手腕用力咬了一口,西塞罗疼得浑身一哆嗦,却一声没吭。
画眉放开他,在竹林里三转两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