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大贵族来说,生活,妙不可言。他们住在坚不可摧的城堡内,在乡间拥有数不清的庄园与地产,所有的农奴、骑士都只为一人服务。在这片独立的王国内,他们就是王国的国王,拥有解释法律与统治一切的权力。
海瑞时常能够看到,自己祖先曾经拥有过、数代人口口相传过的广袤土地。那植根于德瑞赫姆北部,拥有一个旧卡拉德帝国完整行省轮廓的大公爵领。巡逻骑士的铠甲与剑伴随着时间的推移,闪烁着银白色或金色的光芒,手持镰刀的农民在田野间劳作……如果一切都不是在梦里该有多好。
“老布朗恩伯爵过得还好吗?”艾丽卡和海瑞布朗恩策马并行,所有护卫都离他们一个冲刺的距离远远伴随着,从侧面看上去,他们就好像是一对恩爱的草原贵族夫妻“上次见到他的时候,还很有精神呢。”
虽然他们二人年纪相仿,但佣兵岁月如同不可逆流的河川,在海瑞的面孔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而女人的魅力总是能够掩饰他们所经历过的岁月,更何况本身就还年轻着的。二十一岁的海瑞和十九岁的艾丽卡并行在旷野,就像是三十多岁的骑士护卫着年幼的公主。
海瑞苦笑着摇了摇头:“给德瑞赫姆的公爵当听差罢了。说是书记官,实际上只是怕家族持有过公爵头衔,被人利用会造成威胁。”
“那叔叔他岂不是很危险?”艾丽卡的眼神略微有些紧张,这种斗争向来都是你死我活,现在她自己也计划着如何早日弄到那颜巨拖的脑袋,好早日让巨拖那十多个儿子为了遗产打起来“公爵没有谋害叔叔,只是因为你游荡在外,有合法的继承人。如果你也被……需要帮助吗?”
“应该不需要吧。”海瑞的表情很温柔,即便是说着这么可怕的事,他也做不到对艾丽卡的表情严肃起来“父亲他过得很好,而且没有任何担忧的迹象。他告诉我,让我滚远点,越远……越好。保住我的狗命,意味着两个人都能活下去。”
每个人都是每个人自己的国王,世界围绕着自己旋转,在自己的小世界你可以纵情享乐。而每个国王又担负着无法推卸的责任,或许每个夜里都会因为重负而喘息,却要在黎明升起之前换回笑容。海瑞没有告诉艾丽卡的是,他遇到了十七次谋杀,最危险的一次链枷砸断了他的左肩肩膀,到现在他都不敢拿太过沉重的盾牌。
“看到了吗?”艾丽卡伸手指向不远处正在训练的佣兵,和向他们学习步行作战的库吉特人“你的手下把我的士兵教的很好,他们已经开始明白不要像蝗虫一样一股脑堆上去了。”
“其实效果还是很差。我见过诺德人的军队,他们中很多雅尔非常善于步行作战。”海瑞也很乐于跟着岔开话题“听人提起过,一个叫做沃尔夫的雅尔甚至要求他的士兵上厕所都要排队。你没听错,他禁止自己的士兵随地大小便,被人讥讽‘屎尿男爵’,谁不听就要被打屁股。”
艾丽卡发出了一阵咯咯咯的笑声,笑得花枝招展,栗色的呆毛在空中旗帜般左摇右晃。和斯瓦迪亚的娇小姐不一样,库吉特的女孩没有那么多的约束,海瑞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心里却害怕得要死——如果这个女孩一直这么讨人喜欢,那么自己又有什么勇气和她道别呢,仅仅是因为佣兵需要拥抱整个卡拉迪亚吗?
“你看到这些家伙了吗?”艾丽卡的脸蛋漂亮而又健康,并没有深藏于城堡导致的惨白颜色,而是自由的红润,散发着迷人的活力,每个转瞬即逝的侧颜都会让海瑞心脏怦动。这个英姿飒爽的女孩鞭子指向那些紧紧跟随着的护卫,他们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仿佛就是为此而生。
“看到了哦。”海瑞露出宠溺的微笑,很想去摸一摸艾丽卡的头,却又好害怕这个动作太过亲昵“你真的把他们训练得很优秀呢。”
艾丽卡摇了摇头,海瑞困惑地发现自己没有理解女人的意思:“这样的护卫我有三百人,他们随时都可以持枪为我作战,他们的弓箭可以像蝗虫那般覆盖敌人的方针,即便是斯瓦迪亚人,我也有信心让他们吃一口倒刺。”
他沉默了,他揣测她一定有什么话要说,是自己最为害怕的那一类。
“你看到了那些士兵吗?”艾丽卡指向那些慢慢变得如同蚂蚁般渺小的步行库吉特士兵,海瑞沿着她的视线看去“有足足三千人,如果说库吉特人没有意识到自己转瞬即逝的优势,那是不可能的。一个斯瓦迪亚农夫需要花一年中绝大多数时间看护自己的农田,而一个库吉特人只需要把牲畜交给草原。”
海瑞眨了眨眼,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女孩变得很强很强,不再会因为离别而哭鼻子,也不再总是缠着自己玩耍。并非因为她有多少骑兵,有多少步兵,有多少弓箭手,而是因为她能够以主人的姿态管理自己庞大的家族。
“在各个地方的练习场上,有一千名骑兵、两千名骑射手在训练。”艾丽卡收回了自己的手指“海瑞,我准备了六千三百名士兵,只要那颜巨拖一死,我的领地就会再扩展一倍,控制住三个繁荣的贸易镇。但是。”
艾丽卡勒住马匹,转向海瑞的方向,那双清澈的眼神直视着面前沧桑而又疲惫的男人:“但是,海瑞,我只有一个海瑞·布朗恩。”
佣兵首领感觉一桶冷水从头到脚泼了个透亮,足足半分钟他忘记了如何呼吸。艾丽卡清澈的眼神就那么直视着他,如同一汪清澈的湖泊倒映着他的影子,海瑞用力想清醒过来,但却只能看到毫无防备措手不及的自己。
“啊,是啊,确实只有一个海瑞·布朗恩。”海瑞打了个哈哈,策动着身下的骏马“毕竟一起玩到大的好朋友,只有我们,不是吗。哦……我记得帕斯卡跟我有事要说……”
在即将错身而过的那一刻,艾丽卡用臂膀拦住了惊慌的骑士,那手腕并非粗壮结实,却带着不动摇的力量,声音带着他无法再有勇气抛下的哽咽:“海瑞,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不要逃。”
佣兵低下了头,许久没有说话。就好像一件沉默的马鞍,本来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套在马上,什么话都不应该说。只有死人才不明白艾丽卡在说什么,只有瞎子才看不出来女伯爵究竟拿出来多少勇气,可海瑞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做一个死掉的瞎子。
艾丽卡的手牵着海瑞的衣袖,小拇指触碰过手腕,海瑞抖了个机灵,他还记得在德瑞赫姆,她曾经这般牵着自己的亚麻布长袖一路走过所有的小巷,两个孩子许下过无数天真可笑的诺言:“你知道的,对吗?”
“不,不不不,艾丽卡,千万不要这样。”海瑞抬起头来,那目光虽然还夹带着难以抑制的惊异,却已经开始镇定下来“不,不要浪费你自己的时间,像我这样的白*痴,比四条腿的蛤蟆还常见,你只是恰巧认识一个罢了。”
艾丽卡没有笑,双眼似乎笼罩在一片蒙蒙的雾气之中。她记得成为那颜后,很少这般想要哭泣了,而且是难以忍住的。但她知道他不喜欢自己哭,他会因为自己的哭而失去理智,会去和欺负自己的大孩子们打得你死我活。所以她不哭,绝不要落泪。
“那我要去哪里找我的白*痴呢?”艾丽卡的声音如同一记记重锤,敲击在海瑞的胸口“他从来不肯回头,又那么倔强。我只是在离开的时候没有握住他的手,他就这么离开了我七年。”
海瑞张了张嘴,但终究是没有说出反驳的话。他伸出手来,轻轻摩挲着女孩的脸庞,他粗糙的手和她的脸之间,阻隔着一层厚厚的牛皮手套。泪水流淌过武士的皮护甲,沿着那刀剑留下过的痕迹与褶皱崎岖蜿蜒。
“艾丽卡,你还年轻,你的前路一片光明。”海瑞轻轻地说道“你忘不掉过去,只是因为那些光影太美好。未来有更多忘不掉的,有更多你会更喜爱的,那些才是你应该得到的,艾丽卡,扔掉那些泡沫吧。”
“没有泡沫,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所以,这里的一切也都可以是你的。”佩洛兹伯爵已经不见了,现在在海瑞面前的,只是一个为了爱情赌上一切的艾丽卡,她的双眼如同石榴石般血红“你的地位,你的光荣,你祖先拥有过的一切……”
“这一切都是你的东西,艾丽卡。我曾经为了你的木偶和高我们一个头的孩子打架,现在我也会,如果那个人是我自己,我宁愿看到从剑刃到剑柄没入自己的心脏。”海瑞摇晃着自己的脑袋,他感觉自己拒绝的能力已经到了极限“我,我要走了,艾丽卡,这里已经没有危险,我要去苏诺了。我,我想我们会再见的。”
这个男人不顾目光呆滞的女孩,像是旋风一样逃开了。不知所措的护卫们看着这个佣兵莫名其妙的举动,但艾丽卡就那般坐在马背上,一言不发,他们也不知道如何行动,只能目送海瑞发疯地离开。那马匹被他驰聘得难以招架,发出沉重的喘息。
“帕斯卡!帕斯卡!”海瑞冲进雇佣兵营地,把正在和人喝酒吹牛的副官拽起来“你说过,苏诺要打仗,对不对!”
帕斯卡感觉自己的脑袋已经无法计算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得连连点头:“啊,是的是的,我跟您说过的……”
“那还等什么,小伙子们!”海瑞朝所有人大声叫嚷着“我们去赚钱!马上,现在就走!我们去苏诺!帕斯卡,写一封信,告诉苏诺的公爵,我们的剑为他们服务!”
在一片沸腾与高呼万岁的声音中,海瑞转过身去,擦拭了一下眼角刚刚不慎漏出来的、不该存在的东西。现在,佣兵又要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