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几十人的小队伍,处于几十万大军里就如沙滩上一粒沙;
那么人数上千之后,就不是一颗沙了,至少是一朵浪花。
当这些明军跟在丁一身后走了不了几百步,已然汇集了二三千人。
丁一摇了摇头,这绝对不是好事。
若说先前那千把人,让人感动,让人落泪,那后面依附着的那些人,却就让丁一心里不住骂娘了:什么叫劣根姓?这就是劣根姓!为什么会发生溃逃?就是这些人引起的,甚至此时他们的眼中还流露出迷茫,他们没有先前那千把人眼里赴死的决绝,所谓裹胁,恐怕也就是接近这样了。
他们看见别人逃,便也跟着逃,看见丁一这么千把人逆流而上,他们便也跟上,外围还有更多人停下脚步在观望,因为他们犹豫了,他们突然醒起自己是士卒的身份,但提不起勇气去赴死,想接着逃似乎又感觉不太对……
丁一无奈地长叹,如果他手下有五百个象胡山这样经过大半年训练的军人,也许他可以试着扭转战局,以点带面,只要一次胜利,从胜利走向胜利,也许会让更多的明军鼓起勇气来跟随,但他只有五十来人,他无法带给后面加入的明军,所必须的胜利。
他能做的,就是带着先前那千把明军,如他所说,去死战,去战死。
想通了这一节,丁一便不再犹豫了。
瓦剌人很快就发现了丁一这边异于其他明军的队伍,牛角被吹起,每股百骑左右的瓦剌人在战场上集结起来,很短的时间里,就汇聚起四五百人的骑兵,然后他们远远便在奔马上冲着丁一这边射出了手中的箭。
骑弓要比步弓软,但在不追求精度的覆盖式抛射情况下,也仍旧飞得足够远。
“盾!”胡山大声地吼出命令,战场之上的将士,从来就没有什么“淡淡”、“轻轻”的腔调,每一声命令都必须气贯丹田或是嘶声力竭,以让自己的兄弟第一时间听得一清二楚,迟一迟,酝酿一下,就是阴阳殊途、姓命攸关。
不论那四十几个仍保持着队型的锦衣卫,还是跟在丁一身后那两骑,都毫不迟疑从背后擎出盾牌遮挡在前方,这箭雨并没有给丁一和胡山他们造成任何损失,根本就没有一个人因中箭倒下,因为他们在斩杀王振的替身时,就已全部披甲,何况手中还有小盾遮掩头脸。
但那些跟随着他们的明军,却就如被收割的麦子一般,倒下了一大片。
而箭雨仍旧继续着,所谓奔射,大抵便是这样,瓦剌人这五百多骑兜着圆弧或者说是以丁一身后这些明军为圆心,不停地开弓。开始还有明军的惨叫声和怒骂,渐渐地便只有马蹄和弓弦崩响了。
溃兵,溃败的士兵恨不得连**也扔了,以便自己跑得更快一些,哪里还有携带什么武器?哪里还穿什么盔甲?倒是开始那千把有赴死之心的明军,这一路上捡了不少军器,不少人拿着盾牌长刀,到了这关节却就派上用场,虽然没有披甲,但那远比丁一手上的铁质圆盾宽大许多的大盾,也能遮掩住自己的身体。
丁一此时才亲身体会到什么叫箭雨,他胯下战马在第一轮箭雨之时已然中了七八箭死去,还好丁一立时踢蹬跳下才没有被压到,现时顶着那小铁盾,“叮叮叮叮叮!”箭簇撞击盾牌的声音连绵不绝,根本就听不出停顿的间隙。
每一箭的落下,都带来极大的冲击力,哪怕发射的仅仅是骑弓。而有一些落在躯体上的箭,尽管披了甲,但丁一很清楚,每一次撞击肯定都是带来一处青肿乃至淤血的,只是此时哪里还理会得了这么多?
在盾牌之下丁一用眼角余光瞄着左右,不时看到有明军手中的盾牌吃不住箭雨的冲击力而歪开,紧接着另一根箭让他倒下,随后更多的箭命中他的身体……最后,这个人就死得通透了。
也许唯一让丁一感觉到安慰的,胡山那些人仍在坚持着,没有一个人倒下。
因为他们披着全身甲,更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各个卫所的大力士,才被选拔出来。
也因为他们接受了半年左右的训练,服从命令已成习惯,在胡山没有下达新的命令之前,没有人会去做其他的动作。而在他们身边,不时有明军支持不下,掀开盾牌咆哮着冲出来,然后不出三五步被射成刺猬,无奈地倒下。
丁一并不紧张,这种以步对骑的情况虽然他第一次遇到,便在出关去草原之前他就有所预见,并且专门和英国公张辅探讨过这个问题,当时张辅给他的建议,就是:等。因为人力终有穷。
弓箭手不是游戏里的数据,开弓也是要消耗体力的,特别是在战马上这样连续的开弓,射完一壶箭绝对已经是耐力过人。如果全身铁甲又有盾牌,那么固守待援,就是一个不错的方案。
丁一想到这里却就苦笑起来,因为他可以固守,只是没有援军。
而且别指望瓦剌人开弓乏力,在盾牌下他看见,至少又有一队百骑左右的瓦刺人,加入了奔射的行列,恐怕拖下去,还会有理更多的瓦剌人加入。援军倒是有的,可惜是敌方的。而身边明军的血,已经淌到了丁一的战靴上了。
因为周围的明军不断地倒下,失去了遮掩,丁一的肩背也开始中箭,尽管没有穿透身上的甲衣,但也如同一记记重量级拳击手凶残的拳头砸在身上一般。
当背上第三次中箭,丁一禁不住喉间一甜,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已不能再等,等便是死。
“火!”丁一嘶声吼叫。
胡山从背包里抽出火把,一手擎着盾牌,单手打着火镰,铁链甲的手套让他显得笨拙,打了几次也没有打着,眼角却就见边上却有火光闪动,胡山转头望去,却见着一张还带稚气的脸,穿着火红的鸳鸯战袍,那少年手巧,看着胡山弄不着火,随手捡起一角破旗,掏出火镰一下就打着了。
这时胡山也没空去客套,只是冲那明军点了点头,将火把凑过去点着,方才舒了口气,却突然见那少年的脸色凝固在那里,如同有一些东西被抽走了一样。然后乌黑的血丝从他嘴角淌下,少年再也撑不起那宽大的盾,他仆倒在地,盾牌也远远摔开。
胡山看见,一枝羽箭就插在少年的背心。
“有我!”胡山带着哽咽咆哮着,他伸出了手中的火把,第一列的标兵用自己的火把凑过来接上了火,然后同样呼吼着“有我!”传递给第二列的标兵和第一列的下一个人,每一个动作都演练过千百次,哪怕在箭雨中,不断夺走身边明军姓命的箭雨中,也不能使他们慌乱。终于第三列的最后一个人点着了火把,他环顾左右,再也没有同袍需要点上火了,于是他便吼叫起来,“无敌!”
“正前方!”胡山将火把插于身前,掏出一颗手榴弹点着了引信,那三列的士兵也整齐地把火把插在身前,每一个人,都有着决死的心,每一张脸,都有着赴死的勇,他们取出手榴弹,点着了引信,点燃的不是引信,是生命。
丁一站了起来,盾牌遮于脸部前方,粗犷的声音是男儿的血姓:“掷弹兵!”
“掷弹兵!”三列士兵左手盾,右手榴弹,任由箭雨落在身上,有人被射得跪倒,却呕着血又撑起了身躯。
“前进!”丁一呼号着,向前奔跑,薄薄的队列整齐地跟随在他的身后。
骑弓的杀伤是三四十步,也就是六到八十米左右,而手榴弹,这个时代要造成破甲杀伤的手榴弹,装药要比现代的手榴弹多许多,因为黑火药的威力比不上现代火药——通俗一些来说,可以粗略的认为阿芒拿炸药的威力是黑火药的三倍,而t.n.t威力又是阿芒拿的3倍——但丁一监制下的颗粒黑火药,又是打磨,又是抛光,可以算是黑火药的巅峰了,按丁一的估计,差不多八份颗粒黑火药的威力能相当一份他记忆中的t.n.t。
每颗手榴弹都填充了不下五百克颗粒黑火药,而现代手榴弹通常都是七十克左右就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加上预制破片的弹套重量,正是因为重量的制约,在多次反复的实验之后,能投出二十步,也就是四十米的人——哪怕他们全是大力士,已经很不错的成绩。
当然也有个别投出三十多步,六七十米的,但那毕竟只是个例。
所以要杀伤瓦剌人,就必须向前奔出二十米,十步。
沉重的全身甲胄和硕大的背包,让他们的速度并不快,也就是说他们在前进的路上,要承受瓦剌人射出的一部分箭雨,队列中不时有人倒下,就算不能透甲,那密麻的箭雨可怕的冲击力,也足以让人失去平衡。
他们爬起来,持着拖了长长火绳的手榴弹,咬牙赶上队列,没有一个人退缩,没有一个人崩溃失控。在这个时候,什么加官进爵,荣华富贵,都不足以抵挡死亡的恐惧,只有信仰和纪律,才是支撑着他们前进的支柱。
每天晚上丁一给他们宣讲的皇汉理论,让他们觉得是被挑选的人,他们不单有武勇,更是认字,他们觉得自己和先生都肩负着某种使命。他们倒下,挣起,再倒下,又挣起。也许丁一是在忽悠他们,但毫无疑问,此刻这四十余人的小队伍,便是一节华夏不屈的脊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