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想回容城读书,以备来年秋闱。.”丁一站在那里,坚定无比地对于谦这般说道。秋闱三年举行一次,考期在子、午、卯、酉年的秋八月,明年就是庚午,正是开科的年份,考中了便是举人,也叫中举。
于谦听着,饶是养气功夫极佳,也气得额角青筋隐隐浮起,站在他面前的丁一,原本以为是一个正直的愣头青,谁知道,竟是一个极品奇萉!于谦甚至要深呼吸了两次,才能按下心头怒意,冷静地开口:“丁如晋,你知道现是哪朝哪代?你以为自己身在大宋年间么!”
能让兵部尚书于谦爆发的人,并不多,很难得,丁某人算是其中一位了。
“先是想用什么忠烈祠的名义来重立武庙,现在又想着锁厅试,你是不是被瓦剌鞑子打坏了脑子?”于谦说着声音禁不住越来越大,以至于外面的吏目都跑到门口来探头探脑张望,不过被于大人睁眼一瞪,那些吏目倒是老老实实缩了回去。
武庙和锁厅试,都是大宋年间的东西。
所谓锁厅试,是宋代现任官或有爵禄者应进士试,也就是当了官的人所进行的科举考试,把他们和一般的读书人区别开来。但大明朝没有这概念。丁一说他要准备明年考举人,不就是说疯话,不知此间何年么?
“先生息怒,学生是想辞去官职,专心备考。若先生觉得学生,于国有微薄之功,恳请先生助一臂之力,还我清白秀才之身。”说着解下腰间国土安全局大使的腰牌、国土安全局衙门的印信、县丞的印信等物,全部就这么摆在于谦案前,长揖到地,“请先生成全。”
于谦只觉不知道是自己疯了,还是这小子疯了?他死死瞪着丁一,过了半晌,长叹一声道:“安全衙门的事务,不论你择文职升迁,还是改授武职,还是由你兼任。朝廷不会做过桥抽板的事,如晋多虑了。”
在他看来,丁一是因为自己要被完全架空,所以才发了脾气了,干脆辞官了。但于谦真不敢让他辞官。
朝野之间,百姓也好,士林也好,此时丁一的声望是达到了一个极高的。百姓在二十万大军溃散之际,外有瓦剌铁骑虎视眈眈,他们需要一个英雄,一个足以让大家臆想和意银“一旦出阵便能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的英雄,丁一便是活生生的英雄;至于士林之中,本来就有许多士子觉得丁一以秀才之身,仗剑护旗立于乱军,显出读书人的风骨,映出那些粗俗武夫的无能,何况丁某人又于数万铁骑之中救出了英宗,大大长了读书人的心气。虽说英宗不曰返京,结果不知道如何,那些士子不敢去寻访丁一,但士林中的风评,对丁一绝对是极为推崇的。
这时对于丁一,不赏都不行了,别说让他辞官,这是要冷了士子、百姓的心么?人心散了,这京师还怎么固守下去?就算丁一死了心站在太上皇一边,也只能寻个别的由头来发作丁一。何况丁某人一接兵部公文,就星夜兼程赶来报告,至少表面上找不到丁一有什么不妥,怎么可能让丁一辞官?
所以于谦于大人便退了一步,告诉丁一,不是要架空他,还让他管安全衙门事务。
“先生小看学生了。”丁一微微一笑,对于谦说道,“学生上京伊始,原就是寻访名师交流文章,为秋闱准备而来,谁知道朝廷屡有征召,曹公更以大义相压,学生不得不仕;于沙场之上,不过是自幼开蒙,读得圣贤书,自不能袖手无视,眼看事无人为,便只好挺身而出。及至后来,身不由已。至此,太上已归,当今圣明,学生也好抽身而出,全幼年登科之志。先生须知: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是好儿!”
最后这句,是出典自当年韩琦嘲讽军神狄武襄狄青的话了,在士林之中,谁人不知?
于谦被他说得愣住了。若不是丁一还有一句“太上已归,当今圣明”算是表明了立场,确认了自己不是为了替英宗站队才辞官的,于谦都想叫人过来,乱棍打出去了。
按丁某人这么说,去压马价是被王振逼的;做官是上任首辅逼的;土木堡也是没人站出来,被逼的;救英宗,也是事情做下之后身不由已,被逼的。好了,现在事弄完了,丁某人要去追寻自己的理想,要去科举了!最后还来上一句“东华门外”云云,于谦一时不知道怎么劝说了,只能冷哼一声,对他道:“胡闹!坐下再说。”
五品实职啊,还是文官,放六部就是郎中,或是当上几年京官,下放到布政使司去,循例升上一级就是从四品,便能放到参议任上去了。丁一现在不过十九岁,当上六年京官也不过二十五岁,可谓是前途似锦。
参议多大的官?有必要说一下,大明划分两京十三布政司,就是除了南北直隶之外,全国划十三个区域,每个布政使司就是管一个区域,怎么说布政使也得是省长级别,有大无小了,除了从二品的布政使,下面就是从三品参政,再下面就是从四品的参议了。
要放千百年后,就是省厅厅长或是地级市市长了,二十五岁啊。
不单于谦感觉要疯,就是放千百年后,有位官至地级市副市长或省厅副厅长级别的人。说自己要辞职,他不是要下海,也不是年纪大,也不是贪污被检举,更不是被曝出不良信息不得不辞等等。
而是他要去参加中学考试!
希望考上中学之后,然后接着全国高考。愿望是能考上高考第一名——当官有什么用?高考第一名才是好男儿。
大约听着不发疯的人,是没有几个的。
“拿回去。”于谦指着案上的印信,对丁一没好气地吩咐道,“先拿回去再说!”
丁一看他发火,便也只好把东西揣上,却是皱着眉头道:“先生,于社稷、生民,学生自认,算是略有微薄之功了,这小小请求……”
“丁如晋,你是要挟功胁逼于老夫吗!”于谦不知道为什么,听着丁一的话,就想发火。实际上,他除了发火,也没别的选择。看着丁一诚惶诚恐的模样,于谦却又生出不忍,看来丁一还是很尊重自己的,不禁长叹了一声,好声安慰道:“如晋,科举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能出仕做官,造福生民么?你现时不是本末倒置,为了科举而科举吗?”
“宁向直中取,不在曲中求。”丁一表现出一副害怕被长辈敲打的模样,低声说了一句,却便住口不往下说。
于谦听着差点被他呛到又要爆发,还好深吸了一口气才平息下来:“什么叫曲中求?谁敢说你是曲中求?无论是于县丞任上不畏权贵破了命案,还是沙场上勇匹三军,哪一件不是实实在在的功勋?”
丁一低着头却又回了一句:“总之,不是读书人的本份正道。”
“痴儿!”于谦看得丁一的坚决,无奈长叹了一声,对他道,“这事老夫也作不了主……你做什么?便是要辞官,也自有吏部遣人与你交接,你把印信搁这里合乎朝廷法典么?”却是丁一听着,又要把印信扔他案上,于谦不得不连忙喝止,冲丁一挥了挥手,“回家去吧,此事老夫会与首辅商议,或呈圣裁……去吧、去吧!”
丁一临出门,还拼命打揖冲着于谦说道:“还望先生怜悯,成全!”
他当然没有疯掉,他也不是真的要去走科举,他要的是淡出朝间大佬的注视——英宗回京什么情况现在还不知道,或他能争赢景帝,那丁一自然会被英宗这念旧的人起复;若真如历史上一样,被幽囚数年,那么丁一就是给自己争取空间,在这段时间里可以去爬科技树和种田。如果有两三年的时间让丁一好好种田爬科技树的话,这世事如何,丁一便敢说上一句:尚未可知!
有人要辞了五品官去科举,这事于谦也是无奈,只好写了折子呈到首辅那里去。谨身殿里内阁诸学士也好,首辅也好,无不口瞪目呆的。倒是吏部尚书老王直,很是欣赏地赞了丁一几句:“此真读书种子,真诚实人,每以身行,绝无一句大言,古有房谋杜断,今曰有丁言哉!”这把丁一抬到很高的位置了,也不知道是老糊涂了还是怎么回事,首辅陈循和诸学士听着也只能苦笑。
工部尚书兼翰林学士高谷却问出另外的问题:“功勋之士,与寒士竞进,若不得榜首,或不得中,如何?”丁一有大功,这是谁也抹杀不掉的,跟普通的学子一起考试,如果名次不好,或干脆考砸了,那真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不是说丁一服不服的问题,若是不得榜首也罢了,要是干脆乡试过不了,连举人也考不中呢?那怎么弄?于国有大功的丁如晋,居然不得入仕!别管丁一自己辞的官,这事传到最后就绝对是会变样的了。
因为世间太多落第的学生了,有着巨大人员基数的他们,就会以最恶毒的心理揣摩:丁一必定是被逼罢官的,然后一定有黑考,朝廷是连举人也不让丁如晋中,要断了他入仕之路!
别说丁一文章不好,人家早就有诗词流传的,绝对看得过去;还有连中六元的义兄!
那么朝廷昏庸,权臣当道,忠良蒙冤……之类的东西,就少不了在背地里流传了,偏偏景帝这龙椅,爬上去就是不太厚道的。如是英宗在位,学子、生员闹事,敢闹就敢整治,人是父传子得的帝位。景帝不一样啊!
要不然,于谦为何不让丁一辞官?别说丁一现才七品,部议下来升迁也就是五品,便是尚书要辞官,皇帝留上几次,硬要辞也要让人回家养老吧?是因为丁一这个人,他可以数年之后贪污被捉,可以过上一年半载犯错被削职,但此时此地,却是不能让他辞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