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全都向他看来,梁俊正襟危坐,恍若刚刚无事发生一般。
皇帝根本没在意,只是抬起眼皮瞅了瞅,继续喝自己的茶。
计时的长香燃起,所有人提笔挥墨。
就连大皇子都摸索着写着,唯独梁俊坐在那里,迟迟不肯下笔。
“太子哥哥怎么了?”
八个公主坐在众皇子身后,刚刚和梁俊打招呼的安阳公主看着梁俊,转过脸来冲着一旁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问道。
那女子面相与皇后模样相似,正是六皇子梁羽一母同胞的妹妹,兰陵公主。
兰陵公主笑道:“太子哥哥许是在作腹稿,想到绝妙的句子忍不住拍案而喜。”
一旁的年纪最大的房陵公主笑道:“只怕咱们的太子,把桌子拍烂也写不出。”
房陵公主早已出嫁,夫家姓冯,在长安城十六卫中谋了个官职。
不算实权,却也勉强能拿出手。
她与七皇子均是陈妃所生,因此对太子并不怎么尊重。
是少数几个敢当面顶撞太子之人。
只不过顶撞的都是梁俊的前身,自打穿越过来,房陵公主还没有机会和梁俊刚正面。
但以现在梁俊的心境,也懒得和她一般见识。
“太子哥哥是有真才学的,定能够拿到父皇的佩玉。”
安阳公主突然插嘴道。
梁老三众多皇子公主中,唯独梁俊和安阳公主孤苦伶仃,没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因此往日梁俊最是宠她。
梁俊的前身若是收到稀罕物件,都会送到宫中,给安阳公主一份。
房陵公主见安阳公主为太子出头,白了她一眼,不再说话。
“阿鼍,莫要大声,吵到了皇兄们作诗。”
兰陵公主距离她最近,抱住她道。
安阳公主撅嘴道:“阿鼍说话,若是能吵到皇兄作不得诗词,那皇兄们便是没有真才华。”
安阳公主出生之后一直体弱多病,长到三岁差点夭折。
当年扬州太守上表称,有凶鼍上岸,连伤五人,弓箭伤它不得,众人围困半日,后来它拖着农户家中的羔羊下水消失了。
梁老三觉得这是祥瑞之兆,便给安阳公主起了个阿鼍的小名,并下旨命住在周边的农户全部搬迁,不得伤害那鼍。
说来也怪,自此安阳公主身体日渐好转,这些年来一次也不曾病过。
安阳公主生母早亡,本就得宠,又与这种神兽扯上了关系,大炎朝众多公主中最得皇帝宠爱的就是她了。
她养在深宫,被梁三皇帝一手带大。
皇帝听人讲经带着她,太子少师到宫中给未成年的皇子公主授业次次都少不了她。
小姑娘虽万千宠爱集一身,但说话做事却全然没有半分娇蛮,
公主们在后面说话,梁俊听的一清二楚。
心中不由得感慨,以前自己这个前身没白疼安阳公主,关键时刻还知道挺自己。
只可惜这一次是让房陵公主说中了,自己的腹稿估计把手拍断了都写不出来。
水调歌头,好不容易想起来第四句,结果不准出现月字。
自己能记住的完整的诗词本来就那几首。
梁俊早就打算好,若是自己来刷这斗诗会副本。
按照套路,水调歌头上了之后必然有人刁难自己。
到时,他再把静夜思扔出来。
机智的梁俊盘算的好好的,把静夜思改成,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阿娘。
中秋节,看到圆圆的月亮,想到了自己去世的母亲,既有孝心又有才情。
要是再有刁难让自己写的,只需要推脱说自己想到过世的娘亲,悲痛欲绝,无法作诗,就算是皇帝也不好再相逼。
这样面子里子都有了。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阿娘,多好,还押韵。
梁俊把所有发生的情况都考虑到了,唯独没有想到会要求不准有月字。
大意失荆州啊!
算了,反正原本也没想出风头。
不让有月,就不让有月吧。
喝着酒看他们斗诗,也挺好。
梁俊一脸的淡然,放下毛笔,端起酒杯来,慢慢品着。
虽然已经决定了放弃,但在这种氛围里,梁俊还是不由的想着若是非让自己写,又该如何写。
“明月几时有,改成什么呢?明圈几时有?明叉几时有?床前明月光,改成窗前鞋两双?”
“床前鞋两双,地上...不对,床前明月光,地上鞋两双。不行,有月了。”
“正经的诗词记不住,不正经的一顺顺一堆。”梁俊连连苦笑,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哎,给穿越者们丢人了啊。
身后的小姑娘还在和自己姐妹理论,力挺自己一定能作出惊艳的诗词,梁俊也不知道这小萝莉对自己哪里来的自信。
想了半天,梁俊仅有的文学素养,也就只能供应他把低头思故乡,改成低头思阿娘,其他的诗词是一句也改不了。
正要再倒酒,却见梁老三往他这边看来,微微皱眉。
“太子写好了?”
声音虽然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到了,纷纷抬头向着梁俊看来。
“额...”
梁俊始料不及,正要说话,旁边的皇后道:“太子必然是胸有成竹,本宫看,今日这斗诗会头彩,应当是太子的了。”
最毒妇人心啊。
梁俊看着眼前的白纸无可奈何。
皇后睁着眼说瞎话,别人看不到白纸,她还看不到么?
哎,也罢,既然如此,那就先随便写一首吧。
诗词不会做,打油诗还不会么?
这第一局不让出现月,这第二局应该得出现月了吧。
先随便作一首,扮个猪,气氛烘托起来。
然后等第二局,把水调歌头一亮。
哈,大杀四方。
梁俊抬着头看了看月亮,又看了看周围,抬起毛笔写了起来。
好在他来的这三个月一直苦练毛笔,此时虽然写的不是很好,却也勉勉强强能拿出手。
至于说,以前的太子毛笔字如何,那就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了。
反正一切的根由都可以往皇帝往他脑袋上砸的花瓶上甩锅。
长香还有三分之一,众人大多都已作好,只剩梁老三和方护旁边的户部尚书程经还在聚精会神的书写。
终于,梁三爷写完最后一个字,收好毛笔,放在一旁,拿起宣纸,一边看自己写的诗一边满意的点头。
程经也紧随其后,写完最后一个字。
“子芳,你这手大楷,功力又见长啊。”方护举着程经的宣纸,点头称赞,
户部尚书程经恭敬道:“方相谬赞了。”
所有人的诗词写好之后,都会送到方护这边来,而后有专门的书吏复抄一份,递给梁三。
程经是最后一份,方护将宣纸放在桌上,书吏小心的抄写好,将所有的诗词递给方护。
“拿过来,给朕看看。”
梁老三端起茶道:“把朕的三首诗也让众卿瞧一瞧。”
言语中甚至得意。
方护拿着宣纸,命书吏退下,走到梁三面前将宣纸递上,常欣赶紧接了,走到梁三面前,呈上宣纸,道:“陛下。”
梁三拿着宣纸,细细的看着。
方护接到常欣递过来的梁三爷作的三首诗,一打量,眉毛微微皱起来。
最近几个月皇帝也不知道咋了,以往从来不喜欢舞文弄墨,就是喜欢修仙炼丹。
现在仙也不修了,平日里钦天监的几个牛鼻子老道牛的不行,见了自己都恨不得仰着头走,前些日子不知道为什么,惹了皇帝。
梁三命人把道士拖下去,打死了三个,打伤了三个,命人砸了丹炉烧了道袍,一时之间,京师的道士人心惶惶,不知出了何事。
而翰林院的几个翰林最近却是圣宠在身,三日一召唤,五天一宴饮,让人眼红的很,隐隐比当年皇帝尊老重道时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百官也乐得陛下如此,毕竟,修仙练道都是邪道,尊孔重儒才是正道。
虽然如此,只是皇帝这作诗的水平。
方护看着手里的诗词,悠悠的叹了口气,这水平有点尴尬啊。
怎么皇帝越重读书人,反倒诗词水平下滑的越厉害?
一旁的户部尚书程经见方护看着入神,低声道:“相爷。”
方护被程经叫醒,恍惚道:“啊,上年纪了。”说着将宣纸递给程经。
程经恭敬的接过来,道:“大相正是春秋鼎盛时期,说笑了,朝内宫外全得靠着...”
他一边说一边接过宣纸,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
方护站在一旁看着他,程经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整个人一动不动,死死的盯着宣纸,双手颤抖,显然是身心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而这刺激来自哪里?自然不言而喻。
“春水初生绿似油,新蛾泻影镜光柔。待予重命行秋棹,饱弄金波万里流。陛下这首诗,妙的很啊。”
方护不急不缓,将程经手中宣纸写的诗句低声念了起来,程经为何看到陛下这首词如此反应,方护却不得而知。
微风袭背,方护转身看着风吹来的方向。
行宫内有一湖,连着宫外一条大河,今日宴会就在这湖旁,香风暗来,水波不兴,琴箫鼓瑟之声盈盈绕耳,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程经回过神来,慌忙告罪。
方护道:“子芳素来喜好诗词,今日得陛下佳作,醉入其中也是人之常情。”
豆大的汗珠从程经的额头滑落,方护假装看不到,伸手示意程经将诗词往下面传。
“好!”梁三爷忽而叫好,将手中的宣纸放在一旁:“给方相看下。”
常欣赶紧接过宣纸快步走到方护面前,恭敬的递过去。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方护念完,抬头看了看嘴上叫好,脸上却无任何表情的皇帝,心思电转:“陛下这是铁了心了要弃了修仙之道,竟然点了这样一首诗,作这首诗之人,心思端的巧妙。”
他这边一念完,全场顿时安静许多,尤其是写完诗就一直闭目养神的七皇子梁植,听完方护念完这首诗之后,突然双目圆睁,不可置信的看着方护。
刚刚一直积攒的仙气消失的无影无踪,等到梁俊发现气氛有些怪异,转头去看时,梁植又恢复了刚刚风轻云淡的样子。
但是袍子下微微颤抖的手,却无法掩饰他心中的震惊。
梁俊嘴里反反复复的咀嚼着“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句话。
只觉得很熟悉,哪里熟悉却说不上来。
“这诗是何人所做?”梁三陛下的声音说不上欣喜也说不上怒意,让人捉摸不透。
话音一落,梁俊对面坐最后的年轻男子站起身来,躬身道:“陛下,乃是微臣所作。”
正是梁俊与大皇子梁羽打赌的主角,今年的状元郎,沈云沈随龙。
沈云一站起身,梁俊马上咦了一声。
这位状元公,正是前些日子在西市上打了李秀才的年轻公子。
呵,这是冤家路窄,还是造化弄人呢?
梁俊认出沈云的身份,微微一笑。
这状元郎有点意思。
“好。”梁老三点头称赞:“沈爱卿,百年之内,只怕再无似沈爱卿这般才貌双全的状元郎了。”
状元郎慌忙谢恩,但是神色之间得意非凡,连梁羽这个瞎子都感觉到,问梁俊道:“他是不是很得意?”
“可不,插个翅膀就能上天。”梁俊原本就对沈云并无好感,低声道。
梁羽笑而不言,皇后道:“可是春日献犁,夏日献冰的状元郎沈云沈随龙?”
“启禀娘娘,正是微臣。”
沈云躬身行礼回话,而后站直了身子,虽然面色如常,但那股傲气却如实质般让人无法忽视。
梁俊此时才有些后知后觉:“春日作犁,夏日献冰。这个沈状元家中这么有钱么?居然可以有那么大的冰窖,以至于连宫中都有求于他。”
但是这些日子和西市那帮伙计们聊国内大炎有钱的商贾,却没有一个是姓沈啊的。
“莫非?”梁俊心中一愣:“莫非,这个沈状元自己研究出了硝石制冰的法子了?”
想到此,梁俊的心,缓缓的沉了下来。
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微凉,恍如这秋日,凉风转刺骨,只在一夜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