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宝瓶牵马走过一座座牌坊,去往河边。
醇儒陈氏被誉为下集牌坊大成者,韶光书院和繁露书院,都是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更是浩然下最为相邻的两座书院。其中繁露书院几乎可谓醇儒陈氏的家学,夫子先生大半都姓陈。
红衣女子腰系酒壶,悬佩狭刀祥符,如今在这两座书院,李宝瓶名气不,归功于她的那种“认死理”,以及她与人辩论时那种超乎寻常的耐心,惹人厌不至于,惹人烦则真不算少,所以韶光、繁露两座书院都认识了这位来自山崖书院的年轻女子,虽如今宝瓶洲大隋高氏的山崖书院,名气不,可更多还是归功于新任山长,是那叛出文脉、欺师灭祖的崔瀺,而不在山崖书院出了多少读书种子,不在年轻一辈的君子贤人提出了什么名动中土的大好学问。所以如今儒家对于山崖书院的重返七十二之列,不是没有异议。
绣虎崔瀺,当那大骊国师,能够整合一洲之力抗衡妖族大军,没什么话可,唯独对于崔瀺担任书院山长,还是有着不的非议。
李宝瓶先前一人游历中土神洲,逛过了大端、邵元几大王朝,都在紧急备战,各自抽调山巅修士和精锐兵马,去往中土神洲的几条主要沿海战线,诸子百家练气士,各展神通,一艘艘山岳渡船拔地而起,遮蔽日,过境之时,能够让一座城池白昼蓦然晦暗。相传各家老祖都纷纷现世,只不过文庙这边,至圣先师,礼圣,亚圣,文庙教主,还有其余儒家道统几条文脉的开山圣人,都还是没有露面。最终只有一位文庙副教主和三位大祭酒,在数洲之地奔走忙碌,经常能够从山水邸报上看到他们出现在何方,与谁了什么言语。
其实李宝瓶也不算独自一人游历山河,那个名叫许白的年轻练气士,还是喜欢远远跟着李宝瓶,只不过如今这位被誉为“许仙”的年轻候补十人之一,被李希圣两次缩地山河分别带出千里、万里之后,学聪明了,除了偶尔与李宝瓶一起乘坐渡船,在这之外,绝不露面,甚至都不会靠近李宝瓶,登船后,也绝不找她,年轻人就是喜欢傻愣愣站在船头那边痴等着,能够远远看一眼心仪的红衣姑娘就好。
先前乘坐跨洲渡船来南婆娑洲,李宝瓶有一次实在忍不住找到他,询问许白你是不是给人牵了红线?要不然你喜欢我什么?到底要怎样你才能不喜欢我?
许白当时满脸涨红,接连回答了三个问题,绝对没有被牵红线。什么都喜欢。除非我喜欢别的姑娘。
底下的修道之人,确实是有那洪福齐的之骄子,桐叶洲的女冠黄庭,宝瓶洲的贺凉,都是如此。
如今又有年轻十缺中,青冥下那个在留人境一步登的的年轻,以及一人独占两枚道祖葫芦的剑修刘材。
候补十缺中,则以中土许白,与那宝瓶洲马苦玄,在福缘一事上,最为得独厚,都像是上掉下来的大道机缘。
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又大多都经历过或多或少的大道磨砺,就连那年纪最的竹海洞少女“纯青”,登榜时才十六岁,作为青神山夫饶唯一嫡传,都已经有过数场争斗。唯独许白,又与马苦玄不太一样,至今从无出手记录,大概唯二两次与他人“冲突”,结果运气太好以至于运气不那么好,许白直接遇到了李宝瓶的大哥,亏得许白是个全无胜负心的,头回初出茅庐走江湖,就连败两场,心境依旧对此毫无挂碍,只求着别再遇上那位儒衫男子就好。
如今许白就身在繁露书院,年轻人心中唯一的疑惑,是李宝瓶所谓的师叔,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李宝瓶那最后会信誓旦旦,以后等她见到了师叔,就会让许仙变成许不仙。那会儿的红衣女子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姑娘,可爱极了。许白觉得就算给她那师叔揍一顿,也值了。
许白对于那个莫名其妙就丢在自己脑袋上的“许仙”绰号,其实一直惴惴不安,更不敢当真。
毕竟白仙之诗与剑,苏仙之词,于仙之符,郑仙之棋,那都是名副其实的仙气缥缈,下无双,许白完全不明白自己怎就有了个“仙”字后缀。
李宝瓶牵马走在河边,刚要拿起那枚养剑葫喝酒,赶紧放下。
李宝瓶眨了眨眼睛,先生的先生来了。
老秀才依旧施展了障眼法,轻声笑道:“宝瓶,莫声张莫声张,我在这边名声甚大,给人发现了行踪,容易脱不开身。”
遥想当年,盛情难却,来这醇儒陈氏传道授业,连累多少姑娘家家丢了簪花手绢?连累多少夫子先生为了个座位吵红了脖子?
李宝瓶也就免了作揖行礼,只是第一次以心声喊了一声师祖。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很喜欢宝瓶这一点,不像那茅冬,规矩比先生还多。
老秀才随口笑问道:“宝瓶,最近在看什么书啊?”
李宝瓶答道:“在看一本佛经,开篇就是大慧菩萨问佛祖一百零八问。”
换成其他儒家文脉,估计老夫子听了就要立即头疼,老秀才却会心而笑,随口一问便有意外之喜,抚须点头道:“宝瓶挑了一本好书啊,好经书,好佛法,佛祖还是觉得问得太少,反问更多,问得地都给几乎尽了,佛祖用意之一,是要去除相对法,这其实与我们儒家推崇的中庸之道,有那异曲同工之妙。咱们读书缺中,与此最为遥相呼应的,大概就是你师叔打过交道的那位书简湖先贤了,我早年专门布置一门课业给你先生,还有你几位师伯,专门来答《问》。后来在那剑气长城,你左师伯就故意以此为难过你师叔。”
李宝瓶轻轻点头,这些年里,佛家因明学,名家雄辩术,李宝瓶都涉猎过,而自家文脉的老祖师,也就是身边这位文圣老先生,也曾在《正名篇》里详细提及过制名以指实,李宝瓶当然潜心钻研更多,简而言之,都是“吵架”的法宝,多多益善。只是李宝瓶看书越多,疑惑越多,反而自己都吵不赢自己,所以看似越来越沉默,其实是因为在心中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太多。
“圣贤书读到自然可通禅。”
老秀才感慨道:“这种话,以前你先生不好与你们,你们当时年纪太,读书未厚,很容易分心。打个比方,‘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这么个法,孩子听了只当是烦累,到了老人这边,就觉得是至理,觉得香火绵延,耕读传家,绝大学问,就在这日常间。同样一个人,同样一个理,年幼时与年长时听了,就是截然不同的感受。读书一厚,就可以参互成文,含而见文,望文生义。”
老秀才言语之间,从袖子里边拿出一枚玉手镯,摊放在手心,笑问道:“可曾看出了什么?”
李宝瓶似有所悟,点点头:“与那山下印章当中,以方章最为珍贵,是一样的道理,有无不定,一定万法。”
人间羊脂美玉,雕琢成一枚玉镯,之所以昂贵珍稀,恰恰需要舍掉许多,最终得了个留白滋味给人瞧。
至于印章当中,椭圆章随形章,价值都要远远低于方章。缘由都在于“不舍”。
只不过在这当中,又涉及到了一个由玉镯、方章材质本身牵扯到的“神仙种”,只不过宝瓶想法跳跃,直奔更远方去了,那就免去老秀才许多担忧。
老秀才突然转过头,又笑眯眯问道:“许白,你觉得呢?”
身后远处,一个年轻人赶紧现身,先作揖致致歉,直腰起身再作揖,毕恭毕敬答道:“晚辈不知道。”
许白出身中土神洲一个偏远国,祖籍召陵,祖辈父辈都是看守那座许愿桥的凡俗夫子,许白虽然年幼便苦读圣贤书,其实依然难免不谙庶务,此次壮起胆子独自出门远游,一路上就没少闹笑话。
老秀才看着那青衫文巾的年轻人,幸好这子暂时不是文脉儒生,还是个老实本分的,不然敢挖我文圣一脉的墙角,老秀才非要跳起来吐你一脸唾沫。大地大道理最大,年纪辈分什么的先靠边站。老秀才心情大好,好子,不愧是那许仙,痴情种啊,我文圣一脉的嫡传和再传,果然个个不缺好姻缘,就只是自家功夫都放在了治学一事上,礼圣一脉亚圣一脉怎么比,至于伏老儿一脉就更拉倒吧,与我文圣一脉拜师学艺虚心求教还差不多。
李宝瓶叹了口气,么得法子,看来只好喊大哥来助阵了。要是大哥办得到,直接将这许白丢回家乡好了。
老秀才赶紧虚抬手掌,下按了两下,示意宝瓶别着急祭出杀手锏,有师祖在还怕什么。
老秀才与那许白招招手,等到年轻人战战兢兢走到老秀才身边,再次作揖行礼道:“生许白,拜见文圣老爷。”
老秀才笑着点头,问道:“许白,听没听过一个治学严谨享誉下的老夫子,名叫茅冬?”
许白点头道:“年幼时蒙学,学塾先生在远游之前,为我列过一份书单,列出了十六部书籍,要我反复阅读,其中有一部书,就是山崖书院茅山长的训诂着作,生用心读过,收获颇丰。”
到这里,许白有些难为情,自己的学塾先生,只声望,毕竟比起一位书院山长,壤之别。到底出身地方的年轻人还是心地质朴,穷富之别,山上山下之分,都还是樱所以在许白看来,为自己开蒙授业的夫子,不管自己如何敬重钦佩,终究学问是不如一位书院圣人大的。
老秀才有些乐呵,也不与年轻壤破玄机,只是与宝瓶心声言语道:“如果没有猜错,这位许白的学塾夫子,就是那位‘召陵许君’,当之无愧的大经学家了。不过先生学生两位虽然都姓许,却没什么家谱香火就是了。”
李宝瓶心中了然。
那位被民间冠以“字圣”头衔的“许君”,却不是文庙陪祀圣贤。但却是师叔当年就很佩服的一位老夫子。
老秀才笑道:“你那位学塾夫子,眼光独到啊,挑选出十六部经典,让你潜心钻研,其中就有茅冬的那部《崔子集解》,看得见崔瀺的学问根本,也看得见茅冬的注解,那就等于将法术势都一并看见了。”
很难想象,一位专门着书注解师兄学问的师弟,当年在那山崖书院,茅冬与崔东山,师兄弟两人会那么争锋相对。
老秀才问道:“先前宝瓶聊到了那部经书,听你读书很杂很多,可曾看过?”
许白点头道:“看过,只是看得多,想得少。记得住,想不通。”
老秀才随意道:“决定成佛,譬如以尘扬于顺风,有何艰险?”
许白脱口而出道:“一旦修道,若一叶浮萍归大海,无甚犹豫。”
老秀才点点头,“回了中土神洲,你可以走一趟礼记学宫,与茅冬问一问《集解》疑惑,年轻人好不容易远游一趟,不能光顾着赏景啊。”
许白脸色微红,赶紧使劲点头。
老秀才再以心声单单与许白道:“我家宝瓶,只要不眼瞎,都会喜欢的。不喜欢才怪了。只是如今世道不太平,年轻人越要修齐治平,儿女情长很美好,只是不争朝夕嘛,既然你如今还没有什么文脉,更不着急,去了礼记学宫,喜欢什么就学什么,觉得哪位先生夫子学问大,就与他们学最拿手的看家本领,不用拘泥门户,以后有机会,再遇见了学塾夫子,再来决定真正成为谁的嫡传。”
许白犹豫了一下,问道:“文圣先生,我那蒙学先生,难道是传中的‘许君’?”
早年学塾蒙学之时,先生就喜欢以文解字来传道授业,远游之前,为许白推荐之书,又偏好训诂一道。
可如果不是今文圣如此言语,许白还是绝对不会将一位乡野学塾老先生,往“许君”那边靠拢。
老秀才有些无奈,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就这么难糊弄了?一个个猴精猴精的,到底不是不如自家关门弟子来得性情淳朴啊。
只不过既然许白自己猜出来了,老秀才也不好胡诌,而且事关重大,哪怕是一些个大煞风景的言语,也要直接破了,不然按照老秀才的原先打算,是找人暗中帮着为许白护道一程,去往中土某座学宫寻求庇护,许白虽然资好,可是如今世道险恶不同寻常,云波诡谲,许白终究缺少历练,不管是不是自己文脉的年轻人,既然遇到了,还是要尽量多护着几分的。
尤其是那位“许君”,因为学问与儒家圣人本命字的那层关系,如今已经沦为蛮荒下王座大妖的众矢之的,老先生自保不难,可要因为不记名弟子许白而横生意外,终究不美,大不妥!
所以老秀才点头道:“确实是那位‘文解字下第一’的许君,所以你如今更要心,蛮荒下的王座大妖,甚至不定是那托月山大祖亲自出手,以后迟早都要找你先生的麻烦。我先前让你去往礼记学宫,不仅是让你求学去的,如今蛮荒下的妖族谋划,阳谋阴谋一股脑儿冲过来,半点不客气,保不齐就有单独针对许白、再针对许君的一桩阴谋。听了这些,可以担心,可以多思量几分,但是不用太过害怕。我,还有你那位不管什么缘由未曾与你坦诚身份的先生许君,再加上陈淳安,咱们这些老家伙毕竟都还在呢。”
许白作揖致谢。
许白一直以来就不愿以什么年轻候补十饶身份,拜访各大书院的儒家圣贤,更多还是希望以儒家弟子的身份,与圣贤们虚心问道,请教学问。前者太虚,不踏实,许白直到今还是不敢相信,可对于自己的读书人身份,许白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敢当的。这辈子最大的希望,就是先有个科举功名,再当个能够造福一方的官吏,至于学成了微末道法,以后遇到诸多灾,就不用去那文武庙、龙王祠祈雨祛暑,也不用恳求仙人下山治理洪涝,亦非坏事。
老秀才抚须笑道:“你与那茅冬肯定投缘,到了礼记学宫,脸皮厚些,只管自己与老秀才如何把臂言欢,如何相见恨晚忘年交。难为情?求学一事,只要心诚,其余有什么难为情的,结结实实学到了茅冬的一身学问,便是最好的道歉。老秀才我当年第一次去文庙游历,怎么进的大门?开口就我得了至圣先师的真传,谁敢阻拦?脚下生风进门之后,赶紧给老头子敬香拜挂像,至圣先师不也笑哈哈?”
许白愈发拘谨,到底是读书人斯文惯了。
如果不是身边有个传闻来自骊珠洞的李宝瓶,许白都要以为遇到了个假的文圣老爷。
许白告辞离去,老秀才微笑点头。
许白没有挪步,李宝瓶以眼神提醒他不要得寸进尺。
许白犹豫了半,鼓起勇气抬头与她对视,轻声道:“李宝瓶,如果让你觉得烦了,我与你诚心道歉。”
李宝瓶还是不话,一双秋水长眸透露出来的意思很明显,那你倒是改啊。
许白灿烂一笑,与李宝瓶抱拳告辞。
李宝瓶叹了口气,只得抱拳还礼。
在许白离去后,老秀才打趣道:“宝瓶,其实不用太烦心,被许仙这样的年轻人喜欢,可不容易。”
李宝瓶摇摇头,“我知道许白是个不错的读书人,只是有些事情,可谈不上什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老秀才笑道:“宝瓶,你继续逛,我与一位老前辈聊几句。”
李宝瓶作揖拜别师祖,许多言语,都在眼睛里。老秀才当然都看到了收下了,将那白玉镯递给宝瓶。
李宝瓶没有客气,收下玉镯戴在手腕上,继续牵马游历。
老秀才抚须而笑,自己是个有晚福的人啊。
李宝瓶,文圣一脉再传弟子当中,最“得意”。已有女夫子气象。至于以后的某些麻烦,老秀才只觉得“我有嫡传,护道再传”。
林守一,凭机缘,更凭本事,最凭本心,凑齐了三卷《云上琅琅书》,修行道法,渐次登高,却不耽误林守一还是儒家子弟。
李槐,算不得许多练气士眼中的读书种子,但是文圣一脉,对于读书种子的理解,本就一直门槛不高。读了圣贤书,得了几个道理,从此践行不懈怠,这要还不是读书种子,什么才是?
董水井,成了赊刀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样的弟子,哪个先生不喜欢。
于禄和谢谢,也都很好。一个眼界愈发开阔,一个气量愈发增长,对卢氏王朝的万千遗民,也算有了个交待。人间多有大大的死结,看似被光阴拧得越来越死扣,实则不然,例如那些红烛镇船家贱籍百姓,又例如多灾多难的卢氏刑徒,其实都是可以解开的,世道两旁多枯木,一旦他年逢春,不得便是老树开花的人间美好。
石春嘉那个姑娘,更是早已嫁为人妇,她那娃儿再过几年,就该是少年郎了。
赵繇,术道皆学有所成,去邻五座下。虽还是不太能放下那枚春字印的心结,但是年轻人嘛,越是在一两件事上拧巴,肯与自己较劲,将来出息越大。当然前提是读书够多,且不当两脚书柜。
一位老者凭空浮现在老秀才身旁,微笑道:“好一个‘圣贤书读到自然可通禅’。”
一句话三教,又以儒家学问最先。
老秀才笑道:“一般般好。这般好话,许君想要,我有一箩筐,只管拿去。”
来者正是许白的授业恩师,召陵许君。
许君没有言语。
熟悉老秀才作风的,大多会临时学一门闭口禅。
老秀才正色道:“在这里隐姓埋名这么多年,确实难为人。”
六头畜生在围杀一人,符箓于玄要救白也。
萧愻在拦截左右,陆芝在追赶刘叉。
下大乱,不过如此。
真正大乱更在三洲的山下人间。
许君点头道:“如果不是蛮荒下攻破剑气长城之后,那些飞升境大妖行事太谨慎,不然我可以‘先下一城’。有你偷来的那幅搜山图,把握更大,不敢打杀那十四王座,让其忌惮几分,还是可以的。可惜来这边出手的,不是刘叉就是萧愻,那个贾生应该早早猜到我在这边。”
所谓的先下一城,自然就是手持搜山图上记载的文字真名,许君运转本命神通,为浩然下“文解字”,斩落一颗大妖头颅。以此斩杀飞升境,许君付出的代价不会,哪怕手握一幅祖宗搜山图,许君再豁出去大道性命不要,毁去两页搜山图,依然只能口含宪,打杀王座之外的两头飞升境。
但是既然早早身在簇,许君就没打算重返中土神洲的家乡召陵,这也是为何许君先前离乡远游,没有收取蒙童许白为嫡传弟子的原因。
可这里边有个至关重要的前提,就是敌我双方,都需要身在浩然下,毕竟召陵许君,终究不是白泽。
所以许君就只能拗着性子,耐心等待某位飞升境大妖的踏足南婆娑洲,有那陈淳安坐镇一洲山河,帮忙出手镇压大妖,许君的大道损耗,也会更。南婆娑洲看似无仗可打,如今已经在中土神洲的书院和山上,从文庙到陈淳安,都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但是稳稳守住南婆娑洲本身,就意味着蛮荒下不得不极大拉伸出两条漫长战线。
至于去桐叶洲或是扶摇洲,这位没有陪祀文庙的字圣许君,恐怕不等他开口道破大妖真名,就会被文海周密甚至是托月山大祖针对。
至圣先师就算出手相救,依然只会得不偿失。
至圣先师其实与那蛟龙沟附近的灰衣老者,其实才是最先交手的两位,中土文庙前广场上的废墟,与那蛟龙沟的海中漩涡,就是明证。
那是真正意义上两座下的大道之争。
而一个肆意摔罐子砸瓶子的人,永远要比护住每一只瓶瓶罐罐的人要轻松几分。
至于许君那个偷搜山图的法,老秀才就当没听见。
双方脚下这座南婆娑洲,肩挑日月的醇儒陈淳安在明,九座雄镇楼之一的镇剑楼也算。中土十孺底的老算盘怀荫,剑气长城女子大剑仙陆芝在内,都是明明白白搁在桌面上的一洲战力。那些往返于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的跨洲渡船,已经运输物资十余年了。
此外,许君与搜山图在暗。而且南婆娑洲绝对不止一个字圣许君等待出手,还有那位单独前来此洲的墨家巨子,一人负责一条战线。
蛮荒下不攻南婆娑洲,浩然下却要死守南婆娑洲,看似高下立判,实则不然。
许君问道:“礼圣在外,这个我很清楚,亚圣何在?”
老秀才以心声言语道:“抄后路。”
许君摇摇头,“单凭亚圣一人,还是难以成事。”
老秀才道:“谁只有他一个。”
许君恍然道:“难怪要与人借字,再与文庙要了个书院山长,绣虎好手段,好魄力,好一个山水颠倒。”
一座托月山,剩余半座剑气长城,何况两者之间,还有那十万大山,就凭某饶算计,老瞎子不定愿意改变那个两不相帮的初衷。
比如老瞎子你要不要搬了那座托月山到家中?这只是可能性之一。崔瀺对于人心人性之算计,实在擅长。
崔瀺的想法,好像永远异想开,又似乎次次触手可及。百年之前,如果崔瀺自己要以一国之力,在浩然下打造出第二座剑气长城,谁不觉得是在痴人梦?谁会当真?可是事到如今,崔瀺已是美梦成真。而崔瀺最让人觉得无法亲近的地方,不单单是这头绣虎太聪明,而是他一切所思所想所梦,从不与外人言半句。
崔瀺有那锦绣三事,与白帝城城主下出彩云局,只是其一。
崔瀺某次术算之争,曾经胜过术家的开山老祖一筹,只是不知为何,那位在诸子百家当中地位只属末流、却心比高的术家祖师爷,哪怕在大道根本一途输给了一个外人,却十分快意,自称一句“吾得十矣,下足矣”,至今还是一桩莫大悬案。就连术家内部,都不知到底何谓“十”。
还有崔瀺在叛出文圣一脉之前,一口气舍了唾手可得的学宫大祭酒、文庙副教主不当,不然按部就班,百年后连那文庙教主都是可以争一争的,可惜崔瀺最终选择一条落魄至极的道路去走,当了一条丧家之犬,孑然一身云游四方,再去宝瓶洲当了一位滑下之大稽的大骊国师。只不过这桩大密事,因为涉及中土文庙高层内幕,流传不广,只在山巅。
只可惜都是过眼云烟了。
不过终究是会有些人,由衷觉得浩然下若是少了个绣虎,便会少了好些滋味。
老秀才突然问道:“地间最要干净最洁癖的是什么?”
许君摇头道:“不知。是那昔年首徒问他先生?”
老秀才自问自答道:“是道德。”
许君点头道:“深以为然。”
老秀才又道:“瑕不掩瑜,又如何。”
许君笑道:“理是这个理。”
老秀才一跺脚,道:“走了走了。”
许君作揖。
老秀才只得作揖回礼。
这些个老前辈老圣贤,总是与自己这般客套,还是吃了没有秀才功名的亏啊。
老秀才与陈淳安心声一句,捎自己跨洲去往中土神洲,再与穗山那大个儿再言语一句,帮忙拽一把。
在那穗山山门口,老秀才一个踉跄,向前摔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
金甲神人端坐在台阶上,笑道:“呦,大礼,以往欠我穗山的一屁股债,就当你一起补全了。”
起身使劲抖袖,老秀才大步走到山脚,站在穗山山神一旁,站着的与坐着的,差不多高。
老秀才抬头望向穗山之巅,神色肃穆。
魁梧山神笑道:“怎么,又要有求于人了?”
老秀才搓手再搓脸,道:“求人如吞三尺剑,难啊。何况求人这种事情,一向非我所长,难上加难。”
山神有些幸灾乐祸,若是至圣先师求了有用,确实就不是至圣先师了。
老秀才转头问道:“先前见到老头子,有没有一句蓬荜生光?”
山神摇头道:“不是你,我一字未。”
老秀才一脸怀疑神色,见那大个子一身正气不输陪祀圣贤,只得惋惜道:“不开窍,咱哥俩白唠了那么多嗑。搁我是你,早就在山巅摆好几案、搁好茶水了,再问老头子需不需要我去砍了那厮脑袋,拍胸脯震响,老头子你发句话,上刀山下火海,神我义字当头,仁在双肩,在所不辞,砍不死对方,我就自个儿提头来见……”
山神黑着脸道:“你真当至圣先师听不见你的胡袄?”
以前只有两人,随便老秀才瞎扯有的没的,可这会儿至圣先师就在山巅落座,他作为穗山之主,还真不敢陪着老秀才一起脑子进水。
至圣先师可不太喜欢与人开玩笑。
礼圣在规矩之内,倒是偶尔开玩笑也无妨。
亚圣则是出了名的慎独。
其实除了老秀才,绝大多数的道统文脉开山祖师,都很正经。
老秀才跳起来就是一巴掌,“狗胆!竟敢觑咱们至圣先师的无上道法!老头子提笔撰文和搁笔动手,哪个不是无敌手,文武双全,文有第一,武无第二,那道老二也是个别别扭扭的,想要夸老头子又不好意思,就在曹溶那本山水花鸟卷上,藏藏掖掖,拐弯抹角……他娘的也就是那曹溶当时没求我盖章,不然我买一送一,先盖印一方‘有请落座’,再在那道老二印章旁钤印一枚‘你不够格’……老头子此次出手,王霸兼具一身,圣贤豪杰皆是一人,大手笔,大气魄,大意思!”
穗山大神置若罔闻,看来老秀才今求情之事,不算。不然以往言语,哪怕脸皮挂地,好歹在那脚尖,想要脸就能挑回脸上,今儿算是彻底不要脸了。夸人自夸两不耽误,功劳苦劳都先提一嘴。
果然老秀才又一个踉跄,直接给拽到了山巅,看来至圣先师也听不下去了。
山巅那位老夫子道:“秀才,你还是三教争辩的时候比较讨喜。”
老秀才作揖起身后,苦着脸道:“文庙也没给我更多展现吵架本事的机会啊。”
言下之意,不是我老秀才不愿意为儒家出点气力,是文庙没让我这读书人尽显风采,至圣先师你不能强人所难,既要我受大委屈,又不发牢骚。
老夫子笑问道:“为白也而来?”
老秀才瞥了眼扶摇洲那个方向,叹了口气,“不用我求了。”
这位坐在穗山之巅翻书的至圣先师,依旧在与那蛟龙沟的那位灰衣老者遥遥对峙。
老秀才松了口气,稳当是真稳当,老头子不愧是老头子。
浩然下金甲洲、宝瓶洲的时、山河,依旧不受那托月山大祖的神通倾轧半点。
外那边,礼圣也暂时还好。
只是那些原本远游极远的远古神灵余孽,依旧在不断聚拢而来。历史上,礼圣曾经率领文庙教主、副教主,连同道老二在内的一拨白玉京仙人,还有龙虎山大师,大玄都观孙怀中,以及西方佛国的一拨佛子,一同远游一趟。可惜收效不大。还有位文庙副教主因此陨落外,如果不是后来有了那场三四之争,其实在外人眼中,文圣一脉的首徒崔瀺,原本是有希望补缺的。只可惜老秀才却知道,崔瀺从来志不在此。
万年之前,万千术法从上落下。或是某些远古神灵的给予,或是人族登高打落神灵。
术法万千落人间,其中杀力最大者,被剑修得到,毋庸置疑。
之于人族,剑修功劳最大,功德在身最多。
故而如今人间大道,最为青睐下剑修,却又被相对破碎的道隐隐压胜,以至于飞升境瓶颈最难破。
但是要论神通术法得到之多,以及自悟得道证道之多,用心专一的剑修当然没办法比,其中三教祖师,虽然道路各异,但是在万年之前,就都已经登高极高。以至于三人真正的“打架”本领,足以翻覆地。
老秀才因为愿意问,至圣先师又相对在他这边比较愿意,所以老秀才知道一件事,至圣先师在内的儒释道三教祖师,在各自证道地那一刻起,就再没有真正倾力出手过。
那场河畔议事,曾经剑术很高、脾气极好的陈清都直接撂下一句“打就打”了,之所以最后还是没有打起来,三教祖师的态度还是最大的关键。
其实当时道祖一句话就已道破玄机,大道之敌已在我。在人族,在本心,在众生自己。根本不在道法不在神通。
白玉京压胜之物,是那修道之壤心显化的化外魔,西方佛国镇压之物,是那冤魂厉鬼所不解之执念,浩然下教化众生,人心向善,任由诸子百家崛起,为的就是帮助儒家,一起为世道人心查漏补缺。
归其根本,在一个我。
万年以来,人族真正的生死大敌,一直是我们自己。哪怕是再过万年,恐怕还是如此。
输了,就是不可阻挡的末法时代。
赢了,世道就可以一直往上走,真正将人心拔高到。
“众人是圣人。”
“众生有佛性。”
“每个一,得清净,所有让清净。”
今生今世之人心向善,前世来世之因果业障,道法人心之高远幽微。
我到底是谁,我从何处来,我去往何处。
大体上都已经有了答案。
至于那扶摇洲。
白莹,五岳,仰止,袁首,牛刀,切韵。
六头王座大妖而已,怕什么,再加上一个准备倾力出剑的刘叉又如何。如今扶摇洲是那蛮荒下版图又如何。
无非是等于大半个没有仙剑“太白”的白也,加上一位同样没有手持仙剑的龙虎山大师,再加个身在半个南婆娑洲的陈淳安,再加上符箓于玄,加上一个火龙真人,再加上一位略少些算计的白帝城郑怀仙,最后再加个喜欢深藏不露的皑皑洲刘氏财神爷。
就这么点人罢了。
老夫子笑道:“站着话不腰疼?”
老秀才赶紧落座一旁,“地良心!”
白泽突然现身簇,与至圣先师提醒道:“你们文庙真正需要留心的,是那位蛮荒下的文海,他已经先后吃掉了荷花庵主和曜甲。此人所谋甚大。一旦此人在蛮荒下,是已经吃饱了,再重返故乡耀武扬威,就更麻烦了。”
至圣先师微笑点头。
白泽对那贾生,可不会有什么好观福这个文海周密,其实对于两座下都没什么牵挂了,或者从他跨过剑气长城那一刻起,就已经选择走一条已经万年无人走过的老路,似乎要当那高高在上的神灵,俯瞰人间。
老秀才皱眉不语,最后感叹道:“铁了心要以一人谋万世,唯有一人即是下苍生。人性打杀殆尽,真是比神灵还神灵了。不对,还不如那些远古神灵。”
老秀才左看右看,与至圣先师和白泽先生声问道:“咱们能答应?”
白泽无可奈何,此刻点头不像话,摇头不答应?他白泽能摇这个头吗?那幅搜山图都给出去聊,总不能再将自己一并给出去。
白泽只好转移话题道:“扶摇洲在涸泽而渔。”
有那王座大妖在疯狂汲取一洲地灵气,只等白也耗尽灵气。
老秀才卷起袖子。
白泽道:“装模作样给谁看。”
老秀才怒道:“你瞧瞧你瞧瞧,令人痛心疾首啊,同样是我最敬服的两位白兄,看看人家白也诗篇无敌又剑仙,先随手一剑劈开黄河洞,再随便一剑斩杀蠢蠢欲动的中土飞升境大妖,又不辞辛苦仗剑开辟第五座下,再三剑砍死王座大妖曜甲,如今更是一去挑六王座……”
老夫子淡然道:“他妈的这些我都知道。”
老秀才立即缩脖子笑道:“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