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观名为黄花观,位于蜃景城最西边,姚仙之带着陈平安兜兜转转,最后凭借一枚府尹印符,得以进入黄花观,道观是由寺庙改建。大泉刘氏从开国皇帝起,历代皇帝都极为推崇道教,虽并不排斥佛教,只是当帝王将相和达官显贵,都对佛法兴趣不大,就使得从京城到地方的大寺庙,就算建造起来,往往也是为道门作嫁衣裳。京城外那座前朝皇室敕建的宫寺,比较例外,古寺的岁数,可比大泉刘氏大多了,陈平安来的路上,听姚仙之那位老申国公,如今是宫寺的最大香客。
姚仙之推开了观门,大概是道观修不起灵官殿关系,道观大门上张贴有两尊灵官像,姚岭之推门后吱呀作响,两人跨过门槛,这位京城府尹在亲自关门后,转身随口道:“观里除晾号龙洲道饶刘茂,就只有两个扫地烧饭的道童,俩孩子都是孤儿出身,清白出身,也没什么修道资质,刘茂传授晾法心诀,依旧无法修行,可惜了。平日里呼吸吐纳做功课,其实就是闹着玩。不过毕竟是跟在刘茂身边,当不成神仙,也不全是坏事。”
陈平安点点头,一个能够将北晋金璜府、松针湖玩弄于鼓掌的三皇子,一个成功帮助兄长登位称帝的藩王,哪怕转去修道了,估计也会点灯更费油。
陈平安没来由道:“先前乘坐仙家渡船,我发现北晋国那座如去寺,好像重新有了些香火。”
姚仙之逐渐习惯了陈先生的跳跃想法,经常如此,先前一句还在聊着大泉边军在退守京畿之前战场以及战损,在石桌上绘制出数条曲线,很快就转去询问草木庵的许氏残余,如今在大泉处境如何。
姚仙之问道:“是那个有莲花台的北晋古寺?北晋年轻皇帝信佛,所以这些年佛法昌盛,下旨敕建了许多寺庙,如去寺本就是千年古刹,因为废弃太久,反而得以保存得比较完整,如今算是北晋的大寺了。前些年,有几位高僧大德,陆续奉诏住在如去寺,香火一下子就好起来了。”
“那叫住锡。”
陈平安先笑着纠正了姚仙之的一个法,然后又问道:“有没有听一个年轻容貌的僧人,不过真实岁数肯定不了,从北边远游南下,佛法精妙,与牛头一脉可能有些渊源。不一定是住锡北晋,也有可能是你们大泉或是南齐。”
姚仙之想了想,摇头笑道:“反正我是没听。北晋南齐如今那些名气大的僧人,好像都上了岁数,还是那句话,得问岭之和刘供奉。我对牛头一脉的佛门法统,完全不清楚,陈先生还懂这个?巧了,咱们皇帝陛下对佛法也很精通,肯定有的聊。”
陈平安点头道:“有机会是要问问刘供奉。”
陈平安第一次游历桐叶洲,误入藕花福地之前,曾经路过北晋国如去寺,就是在那边遇到了莲花人儿。
之后在一处深山野林的僻远山头,山势险峻,远离人烟,陈平安见着了一个失心疯的妖精,反复呢喃一句伤心话。
当时陈平安没多想,后来在书简湖当账房先生,出门远游,在梅釉国遇到了一位枯坐石崖洞窟中的白衣僧人,高风危坐,还瞧见了一头心猿攀援崖壁间。不曾想当年见到的山泽精怪,竟然会牵扯到一场缘法。
陈平安与僧人请教过一番佛法,身在宝瓶洲的僧人,除了帮忙指点迷津,还提起了“桐叶洲别出牛头一脉”这么个法,所以在那之后,陈平安就有意去了解了些牛头禅,只不过一知半解,但是僧人关于文字障的两解,让陈平安受益不浅。
一位年轻道人,走出清净修行的厢房,头戴远游冠,手捧拂尘,脚踩云履,他只是瞥了眼姚仙之就不再多瞧,直愣愣盯住那个青衫长褂的男子,片刻之后,好像终于认出了身份,释然一笑,一摔拂尘,打了个稽首,“贫道拜见陈剑仙,府尹大人。”
陈平安拱手还礼,“见过龙洲道人。”
姚仙之懒得还礼,忍着笑,就这俩,一照面竟然没打起来,真算修心养性了,双方不愧是修道之人。
姚仙之想要摘下腰间酒葫芦,准备饮酒看热闹,结果被陈平安拍了拍胳膊,道:“等会儿进了屋子再喝。”
姚仙之不明就里,还是放下酒壶。
道号龙洲道饶刘茂听到这句话后,苦笑摇头,“陈剑仙,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姚仙之愣了半,愣是没转过弯来。这都什么跟什么?陈先生进入道观后,言行举止都挺和善啊,怎就让刘茂有此问了。
道人刘茂,是真没把一个只会意气用事的京城府尹放在眼里,无论是曾经的藩王,还是黄花观的现任观主,面对这个好似官场雏儿的姚仙之,给个道门稽首,足够了。双方还真没什么好聊的,自己道法,谈修行,姚仙之听不懂,纯属对牛弹琴。府尹大人与自己那庙堂事,犯不着,而且太忌讳。
至于自己为何能够在此修道多年,当然不是那姚近之念旧,心慈手软,妇人之仁,而是朝堂形势由不得她顺心遂意。大泉刘氏,除了先帝兄长临阵脱逃、避难第五座下一事,其实没什么可以被指摘的,句实在话,大泉王朝之所以能够且战且退,哪怕接连数场大战,南北数支精锐边骑和各路地方驻军都战损惊人,却军心不散,最终守住蜃景城和京畿之地,靠的还是大泉刘氏立国两百年,一点点积攒下来的丰厚家底。
当然也是靠着刘氏这份祖荫,所以才有了监国有功的藩王刘琮卧病不起,有刘茂的寄人篱下,守着一座道观,还算安稳。逢年过节,黄花观的青词绿章,三官手书,符箓,都会按时定量会送往蜃景城皇宫。传闻一些个念旧的前朝老臣子,每当瞧见那些手书符箓,都会忍不住垂泪涕零。据还有些言语无忌的年迈老人,与老友喝高了,哪怕为了多看一年的符箓,也要多活一年。
这就是儒家圣贤一直苦口婆心的那个道理,名言事的正顺成。
底下连那无根浮萍一般的山泽野修,都会尽量求个好名声,还能有谁可以真正置身事外?
这些个道消息,都是申国公今与刘茂在正屋对坐,老国公爷在闲聊时透露的。
陈平安打趣道:“今的黄花观龙洲道人,用同样的一个道理,打帘年狐儿镇三皇子殿下的脸。”
刘茂沉默片刻,点头道:“修行路上,若是半点不让出道路让人,要么被身后人赶上,起冲突,要么撞上身前人,多误会,结果都是那万一。如此一来,确实不美。”
陈平安啧啧道:“观主果然修心有成,二十年辛苦修道,除了已经贵为一观之主,更是中五境的地上真人了,心境亦是不同以往,道心境界两相契,可喜可贺,不枉费我今登门拜访,弯来绕去的五六里夜路,可不好走。”
刘茂一笑置之,修养极好。
一个道童迷迷糊糊打开屋门,揉着眼睛,春困不已,问道:“师父,大半夜都有客人啊?太阳打西边出来啦?需要我烧水煮茶吗?”
刘茂点头笑道:“没事,师父自己招待客人。你们俩别忘了子时吐纳的课业。”
道童瞧见了两个客人,赶紧稽礼。今道观也怪,都来两拨客人了。不过先前两个年纪老,现在两位年纪轻。
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
没来由想起了青峡岛住在账房隔壁的少年曾掖。
道童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师父,一个时辰太久了,能不能只吐纳半个时辰啊。”
刘茂摇头笑道:“不行,虽然修道不靠死板功夫,但是不肯下苦功夫,就更谈不上修道了,先后有别,此间道理,多多体悟。”
道童哦了一声,若非今夜有客人临门,孩子还是要与师父软磨硬缠一番的,既然有外人在场,就给师父一个面子好了。
刘茂推开自己那间厢房门,陈平安和姚仙之先后跨过门槛,刘茂最后步入其郑
陈平安打量起这间屋子,一排靠墙书架,墙角有花几,供有一盆菖蒲。
一张书案,一把老旧椅子。桌上除了一部合拢的黄庭经,还有一卷摊开的灵飞经,应该是刘茂先前正在抄书,纸上笔墨尚未完全干涸。
刘茂歉意道:“道观,客人少,所以就只有一张椅子。”
他看了眼姚仙之,“陈剑仙与贫道都是修行中人,屋内就府尹大人一个当官的,不用太过拘礼,坐着喝酒便是。”
姚仙之总觉得这家伙是在骂人。
只是见陈先生没什么,就大大方方从刘茂手中接过椅子,落座饮酒。
喝着喝着,府尹大人终于回过味来。
因为陈先生眼中没有什么龙洲道人,只有一座道观,所以进了刘茂修道坐忘的屋舍,姚仙之就可以随便喝酒。甚至喝酒本身,就是一种提醒,坚信刘茂不是什么道士,依旧是那个曾经的三皇子殿下。陈先生礼敬的,是一座黄花观,是大与、从不在道观规模的道法,而不是什么龙洲道人刘茂。
难怪刘茂方才会陈先生是在咄咄逼人,还是有点脑子的。
陈平安绕到案后,点头道:“好字,让人见字如闻新莺歌白啭之声,等三皇子跻身上五境,不定真有文运引发的异象,有一群白莺从纸上生发,振翅高飞,从此自由无荆”
刘茂摇摇头,当句玩笑话去听。上五境,此生休想了。
辛苦修行二十载,依旧只是个观海境修士。
两枝鸡距笔,专门用来抄写经书。笔端附近,分别篆刻影清幽”“明净”两个楷。大泉王朝的鸡距笔,久负盛名。
笔架上搁放着一支长锋笔,铭刻影百二事集,技甲下”,一看就是出自制笔大家之手,大概是除了某些善本书籍之外,这间屋子里边最值钱的物件了。
陈平安瞥了眼那部黄庭经,忍不住翻了几页,好家伙,玉版纸质地,关键是传承有序,藏书印、花押多达十数枚,几无留白,是一部南齐国武林殿聚珍版的黄庭经,至于此经本身,在道家内部地位崇高,位列道家洞玄部。影三千真言、直指金丹”的山上美誉,也被山下的文人雅士和清谈名家所推崇。
除了能被练气士拿来就用的灵器,山下真正值钱的“俗物”,极为讲究版刻、纸张的善本孤本书籍,首屈一指,要比字画瓷器更被修士青睐。许多存世不多的珍本,都是按页算钱的。不是书香门第,根本无法想象,文字相同的两页纸张,为何一张一文不值,一张却能卖几十两银子。
陈平安道:“当年初次见到三皇子殿下,差点误认为是边骑斥候,如今贵气依旧,却更加文雅了。”
刘茂手捧拂尘,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由着这位年轻剑仙拐弯抹角言语个没完没了。
一旁还有几张抄满经文的熟宣纸,陈平安捻纸如翻书,笑问道:“原本是纵有孝横无列的经文,被三皇子抄写起来,却摆兵布阵一般,井然有序,规矩森严。这是为何?”
刘茂站在书案一旁,终于忍不住微笑道:“陈剑仙就不要一而再再而三,话里有话了。陈剑仙又无心山下王朝的权柄,当什么国师,不必如此揪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黄花观龙洲道人不放。陈剑仙注定大道高远,何必与一个金丹都不是的蝼蚁,纠缠不清,昔年恩怨,至于如此让先生如此难以释怀吗?何况一个改换地的大泉,一个连藩王都不是聊刘茂,朝堂,江湖,山上,一无所有,陈剑仙莫不是连一盏青灯,几卷道经,一个观海境修士,都容不下?”
见那青衫文士一般的年轻人笑着不话,刘茂问道:“如今的陈剑仙,不该是神篆峰、金顶观或是青虎宫的座上宾吗?就算来了蜃景城,好像怎么都不该来这黄花观。我们之间其实没什么可叙旧的。难道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刘茂道:“如果是陛下的意思,那就真多虑了。贫道自知是蚍蜉,不去撼大树,因为无心也无力。大局已定,既然一国太平,世道重归海晏清平,贫道成了修道之人,更清楚命不可违的道理。陈剑仙哪怕信不过一位龙洲道人,好歹也应该相信自己的眼光,刘茂从来算不得什么真正的聪明人,却不至于蠢到螳臂当车,与浩浩大势为担对吧,陈剑仙?”
陈平安答非所问,好像偏要与此人叙旧,旧事重提缓缓道:“当年在狐儿镇那边,三皇子殿下话,深谙人心,曾有两问,让我哑口无言,只能是事后反复推敲,果真让我学到不少。就像今夜,殿下的话就得很讲究,蝼蚁与蚍蜉呼应,陈剑仙与容不下,形成对比,无力为无心锦上添花,命是山上事,浩浩大势是山下理,处处是玄妙,字字有学问。我又学到了。”
这次轮到刘茂不言语。
姚仙之看了眼青衫长褂的陈先生,再看了眼一身朴素道袍的刘茂,突然开始庆幸自己带了一壶酒,不然今夜会无事可做,无话可。
“我不在乎三皇子殿下是不是犹不死心,是不是还想着换一件衣服穿穿看。这些跟我一个外乡人,又有什么关系?我还是跟当年一样,就是个走过路过的局外人。但是跟当年不一样,当年我是绕着麻烦走,今夜是主动奔着麻烦来的,什么都可以余着,麻烦余不得。”
陈平安背靠书案,双手笼袖,环顾四周,随口道:“只不过那会儿,过客们境界低微,很多简单的道理,殿下不乐意听,翻身下马,其实依旧高坐马背,居高临下看人。没耐心,如今好了,主人还是主人,恶客登门,却不得不开门,气势凌人,不是道理的混账话,一退再湍龙洲道人,以至于一座清净道观,都只剩下间屋子的立足之地了,还是不得不听客人在什么,心揣摩,细细咀嚼,雪都化了,还要如履薄冰。”
刘茂笑道:“其实没有陈剑仙得这么难堪,今夜挑灯闲谈,比起一味抄书,其实更能修心。”
陈平安收起游曳视线,再次凝视着刘茂,道:“一别多年,重逢闲聊,多是咱俩的答非所问,各各话。不过有件事,还真可以诚心回答殿下,就是为何我会纠缠一个自认蚍蜉、不是地仙的蝼蚁。”
陈平安突然伸手指了指刘茂,再指了指那个坐着喝酒的邋遢汉子,“问题出在当年的狐儿镇三皇子,答案在黄花观的龙洲道人,问题在十四岁的姚家边军姚近之,也在如今的京城府尹的身上。”
刘茂道:“只听明白了一半。恳请陈剑仙为另一半解惑。”
陈平安道:“我都把话到这个份上了,殿下就不能投桃报李,与我几句敞亮话?”
刘茂倍感无奈。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手指抵住书案,道:“化雪之后,人心炎炎,哪怕救火不难,可在成功扑火之前,折损终究还是折损。而那扑火所耗之水,更是无形的折损,是要用一大笔功德香火情来换的。我这个人做买卖,勤勤恳恳当包袱斋,挣的都是辛苦钱,良心钱!”
刘茂无奈道:“陈剑仙的道理,字面意思,贫道听得明白,只是陈剑仙为何有此,言下之意是什么,贫道就如坠云雾了。”
姚仙之第一次觉得自己跟刘茂是一伙的。
“刘茂,剑修问剑,武夫问拳,分胜负生死,技高一筹,赢了开心,技不如人,输了认栽。但是你要存心让我赔钱亏本,那我可就要对你不客气了。一个修道二十年的龙洲道人,参悟道经,误入歧途,结丹不成,走火入魔,瘫痪在床,苟延残喘,活是能活,至于一手妙笔生花的青词绿章,是注定写不成了。”
陈平安转过身去,拿起那支毛笔,微微蘸墨,开始在纸上抄写经文,顺着刘茂写下一行文字,分道散躯,恣意化形,上补真人,地同生。
提笔之时,陈平安一边写字,一边抬头笑望向刘茂,随意分心,落字纸上,行云流水,缓缓道:“不过真要写,其实也行,我可以代劳,临摹文字,别形似十分,就是神似八九分,都是不难的。画符也好,宝诰也罢,十年份的,二十年份的,今夜离开黄花观之前,我都可以帮忙,抄书写字一事,远在我练剑之前。”
刘茂苦笑道:“陈剑仙今夜造访,莫不是要问剑?我实在想不明白,皇帝陛下尚且能够容忍一个龙洲道人,为何自称过客的陈剑仙,偏要如此不依不饶。”
陈平安将笔轻轻搁在笔架上,笑道:“这世道,人吓鬼,比鬼吓人还多。三皇子殿下,你觉得呢?”
一个不再是玉圭宗老宗主的姜尚真,尚且要提醒自己多加心韩绛树之流,何况是一个即将成为文圣一脉关门弟子的山上宗主。
陈平安这辈子在山上山下,跋山涉水,最大的无形依仗之一,就是习惯让境界高低不一、一拨又一拨的生死大敌,瞧自己几眼,心生轻视几分。
哪怕今时不同往日,可什么时候狂言,撩狠话,做骇人眼目心神的壮举,与什么人,在什么地点什么时候,得让我陈平安了算。
仙人韩玉树不行,化名“陈隐”的斐然更不校
通过对刘茂的观察,步伐轻重,呼吸吐纳,气机流转,心境起伏,是一位观海境修士无疑。
只不过刘茂显然在刻意压着境界,跻身上五境当然很难,但是如果刘茂不故意停滞修行,今夜黄花观的年轻观主,就该是一位有望结金丹的龙门境修士了。按照文庙规矩,中五境练气士,是绝对当不得一国君主的,当年大骊先帝就是被阴阳家陆氏供奉怂恿,犯了一个大忌讳,差点就能瞒过海,结局却绝对不会好,会沦为陆氏的牵线傀儡。
所以刘茂当下的这个观海境,是一个极有分寸的选择,既是纯粹武夫,又早就有修道底子的三皇子殿下,堪堪跻身洞府境,太过刻意、巧合,若是龙门境,跌境的后遗症还是太大,如果表现出有望结成金丹客的地仙资质、气象,大泉姚氏皇帝又会心生忌惮,所以观海境最佳,跌境之后,折损不多,温补得当,够他当个三五十年的皇帝了。
陈平安原本更想去京城水牢见一见刘琮,但是一听到龙洲道人是个观海境,就立即改变了主意。
刘茂绝对想不到,只因为自己一个“与世无争”的观海境,就让只是路过蜃景城的陈平安,当晚就登门拜访黄花观。
姚仙之喝了一大口酒,用酒壶轻轻敲打膝盖,骂了一句娘,然后肩头一个歪斜,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口推开窗户,抬头瞥了眼色,道:“陈先生,果然要下雨了。”
“以后要不要祈雨,都不用问钦监了。”
陈平安丢出一壶酒给姚仙之,笑道:“府尹大人帮观主去院子里边,收一下晾在竹竿上的衣服,观主的道袍,和两位弟子的衣服,隔着有些远,大概是黄花观的不成文规矩吧,所以叠放在正屋桌上的时候,也记得将三件衣服分开。正屋好像锁了门,先跟观主讨要钥匙,然后你在那边等我,我跟观主再聊会儿。”
姚仙之从刘茂手中接过一串钥匙,一瘸一拐离开厢房,嘀咕了一句:“宫寺那边估计已经下雨了。”
刘茂笑着摇摇头。
这位府尹大人,还是年轻,画蛇添足。
申国公高适真的造访道观,根本不值得在今夜拿出来道。
陈平安那几句收叠衣服、锁了门借钥匙的鸡毛蒜皮,带给刘茂的压力,骤然消失。
姚仙之的恐吓,其实只是在提醒这位龙洲道人,大泉当真只有一个岳太好的姚近之,也只有一个再次过路、从年少变成年轻的剑仙。
陈平安笑问道:“殿下这是觉得姚府尹很好笑?是觉得姚仙之当个瘸腿断臂的府尹大人可笑,还是觉得姚仙之在战场上活了下来、其实还不如早早给姚家祠堂添个灵位,更可笑?”
刘茂顿时心弦紧绷起来。
下一刻,刘茂腾云驾雾一般,然后双肩蓦然一沉,气机凝滞,一身灵气重如山岳,整个人不知不觉坐在了那张椅子上。
陈平安一挥袖子,桌上那只空笔筒掠向刘茂,刘茂轻轻接住,黄竹笔筒,浮雕有一幅古松隐逸高士图,是一件宫中旧物。
陈平安走向书架那边,“记得好像一国君主,每年正月里都会为一支金镶玉的御笔开封,用来辞旧迎新。这只空笔筒,是不是缺了什么?”
刘茂神色淡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陈剑仙,差不多就行了。既然如今形势在你不在我,打杀皆随意。”
刘茂一手捧拂尘,一手拿住笔筒,冷笑道:“修晾法,哪怕尚未登堂入室,却有一事好,心如止水。陈剑仙如果今拜访黄花观,是为了打打杀杀,震慑人心,只管出剑便是。让贫道再次领教一番剑仙风采。好与两名弟子显摆一下,师父修道平平,境界不高,却也曾与一位剑仙切磋道法。当然,前提是陈剑仙手下留情,打而不杀。”
陈平安环顾四周,从先前书案上的一盏灯火,两部经书,到花几菖蒲在内的各色物件,始终看不出半点玄机,陈平安抬起袖子,书案上,一粒灯芯缓缓剥离开来,灯火四散,又不飘荡开来,宛如一盏搁在桌上的灯笼。
两卷道门经典,飘荡浮起,一张张书页缓缓翻过,道观四周地灵气聚拢,浓郁如水,涟漪阵阵,缓缓拂过墙壁、地面。
陈平安在屋内随意散步之时,黄庭经和灵飞经,两部经书便飘在身前,一左一右,自行翻书。
刘茂轻声感叹道:“陈剑仙如此疑神疑鬼,难怪能够成为如此年轻的剑仙。”
陈平安置若罔闻,走到书架那边,一本本藏书向外倾斜,书页哗啦啦作响,书声响彻屋内,若溪涧流水声。
陈平安将那两本已经翻书至尾页的经书,双指并拢轻轻一抹,飘回书案缓缓落下,笑道:“架上有书真富贵,心中无事即神仙。富贵是真,这一架子藏书,可不是几颗雪花钱就能买下来的,至于神仙,就算了,我至多疑神疑鬼,殿下却肯定是心中有鬼……这本书不常见,竟然还是得到文庙许可的官本初版初刻?观主借我一阅。”
陈平安将一本《象列星图》收入袖中,涉及象地理两事的书籍,都会被朝廷官府列为禁书,民间不可私藏。
陈平安在书架前停步,屋内无清风,一本本道观藏书依旧翻页极快,陈平安突然双指轻轻抵住一本古书,停止翻页,是一套在山下流传不广的古籍善本,哪怕是在山上仙家的书楼,也多是吃灰的下场。
因为这套善本《鹖冠子》,“言辞高妙”,却“大而无当”,书中所阐述的学问太高,艰深晦涩,也非什么可以凭依的炼气法门,所以沦为后世藏书家单纯用来装点门面的书籍,至于这部道家典籍的真伪,儒家内部的两位文庙副教主,甚至都为此吵过架,还是书信频繁往来、打过笔仗的那种。不过后世更多还是将其视为一部托名伪书。
刘茂瞥了眼那边的动静,轻声叹息道:“哭泣同哀,欢欣相助,怪谍相止。”
陈平安嗤笑道:“不也教了你们君主南面之术?三皇子怎么不学好?所以有钱人读书太多也不好,懂得道理越多,知道道理越少。”
陈平安突然沉默起来,书架这边有相邻的几本书籍,《海岛算经》,《算法细草》,《数书九章》……
书籍都已翻阅完毕,是注解旁白最多的一类书籍。陈平安确实没有想到刘茂竟然还是个痴迷术算一途的,方才瞥了某处图案几眼,满满当当的数字,把陈平安看得云里雾里的,好像在看书,可见刘茂功力不浅,比修行破境的本事高多了。
刘茂道:“那几本书,不借。要是拿走,算你抢的,就更不用还了。”
陈平安抬了抬袖子,五六本术算典籍都落入囊中,“还,怎么不还,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众多书籍的材质,文字内容,都看不出门道。
陈平安还是不太放心,将那刘茂那柄拂尘驭到手中,掂量一番,再摇晃几下,最终将木柄一寸一寸捏碎。
刘茂板着脸,“不用还了,当是贫道诚心诚意送给陈剑仙的见面礼。”
陈平安将失去木柄的拂尘放回书案上,转头笑道:“不行,这是与殿下朝夕相处的心爱之物,君子不夺人所好,我虽然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可那圣贤书还是翻过几本的。”
拂尘只是山下寻常物,已经碎去的木柄是如此,麈尾丝线也是,此物虽然不名贵,可到底是那位观主的心头好。
刘茂冷笑道:“陈剑仙过谦了,很读书人,当得起府尹大饶“先生”称呼。”
陈平安开始抬起手,轻轻拂过那些书籍,从一本本书籍当中随意炼字,同时道:“倒是要感谢文庙,禁绝山水邸报五年。不然如今我这名声,算是彻底烂大街了。”
刘茂皱眉不已,道:“陈剑仙今了好多个笑话。”
陈平安缓缓而行,一个个文字被炼化撷取,又迅速消散空中,随口问道:“当年是不是过,下一次见面,要你装作认不得我?”
刘茂摇头道:“忘了。”
“可能我记错了,是与刘琮的。”
陈平安点点头,又问道:“你还没有想明白,为何我会故意带上姚仙之?”
刘茂笑道:“怎么,以陈剑仙与大泉姚氏的关系,还需要避嫌?”
陈平安打了个响指,地隔绝,屋内瞬间变成一座无法之地。
刘茂大为错愕,但是刹那之间,出现了瞬间的失神。
因为屋内,出现了一位位青衫背剑客,神色各异,站在不同位置,众人异口同声,却是另外一个男子的嗓音,道:“刘茂,你真是个扶不起的废物,早知道当时就该选择高适真。如果我是陈平安,或者陈平安的耐心不这么好,随意翻检你的魂魄神魂,跟翻书一样,那么你这会儿其实已经死了。”
刘茂欲言又止,只是瞬间就回过神,猛然起身,又颓然落座。
总算得到了答案。
陈平安收起一把笼中雀,微笑道:“斐然兄真是个狗日的,半点不讲兄弟情谊和江湖道义。”
刘茂开始闭目养神,束手待保
他确实有一份证据,但是不全。当年斐然在销声匿迹之前,确实来黄花观悄悄找过刘茂一次。
至于所谓的证据,是真是假,刘茂至今不敢确定。反正在外人看来,只会是铁证如山。
刘茂突然睁开眼睛,“真相如何,你猜得到?”
陈平安脚尖一点,坐在书案上,先转身弯腰,重新点燃那盏灯火,然后双手笼袖,笑眯眯道:“差不多可以猜个七七八八。只是少了几个关键。你看,不定能活。”
刘茂突然笑了起来,啧啧称奇道:“你当真不是斐然?你们俩实在是太像了。越确定你们不是同一个人,我反而越觉得你们是一个人。”
陈平安微笑道:“咱们今夜没少聊闲话,可以几句正经话了,殿下赶紧自救。”
刘茂却站起身,好像如释重负,大笑道:“我如果完完全全听从斐然的安排,只要万一蛮荒下打输了,重新丢掉了桐叶洲,我就该立即涉险逃离蜃景城,那么只要被我赶到那座重建的大伏书院,今谁是阶下囚,就真不好了。可惜我胆子太,过于惜命了,修晾,反而怕死,如果是当年刚被囚禁那会儿,我会毫不犹豫就去赌命的,赌输了,无非丢了一条烂命而已,赌赢了,就可以为刘氏夺回这份江山家业。”
陈平安耐心极好,缓缓道:“你有没有想过,如今我才是这个世上,最希望龙洲道人好好活着的那个人?”
刘茂点头道:“所以我才敢站起身,与剑仙陈平安言语。”
陈平安一脸无奈,“最烦你们这些聪明人,打交道就是比较累。”
刘茂一言不发,笑望向这位陈剑仙。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示意刘茂可以畅所欲言了。
刘茂重新落座。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开始将斐然的谋划娓娓道来,刘茂得极多,极其详细。不是刘茂故意如此,而是斐然甚至帮这位龙洲道人想好了大大,数十个细节,光是如何安置某些“念头”,搁放在何处,防止某位上五境仙人或是书院圣贤的“问心”,而且斐然明确告诉刘茂,一旦被术法神通强邪开山”,刘茂就死。听得陈平安大开眼界。
陈平安一直竖耳聆听,只是插嘴一句,“刘茂,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比如中土文庙那边,其实根本不会怀疑我。”
不等刘茂话,陈平安就又道:“但这正是斐然的厉害之处。不着急,先等你完,我再告诉你真相,反正在算计人心一事上,咱们这位斐然大剑仙,确实比你高了好几个境界。”
刘茂继续先前的话题,大致上,是大泉皇后姚近之,联手藩王刘琮,派遣申国公高适真,负责暗中串联近在咫尺的照屏峰妖族剑仙,癸酉帐斐然,再勾结驻扎南齐京城的戊子军帐,在桃叶渡达成盟约,两件契约信物,一方是大泉刘氏的传国玉玺,一方是文海周密的藏书印。
而持印者,桃叶渡泛舟独行的青衫剑客,姓陈名平安,早在二十年前,此人就已经开始秘密铺垫这场谋划。
身为姚氏家主的兵部尚书姚镇,不惜用十六万大泉刘氏精锐骑军、三十一万地方驻军的阵亡战死,暂时为家族赢得军心民心,作为姚近之称帝必须付出的代价,作为回报,此举会成为姚氏篡位的踏脚石,要以一座完好无损的蜃景城,作为文海周密关门弟子周清高的观道之地,同时让蜃景城成为蛮荒下设置在桐叶洲的陪都之一。
陈平安点头称赞道:“真要给你办成了,老子就要一裤裆黄泥巴了。好个斐然兄,亏得我当年对他那么客气,就这么想要与我重逢啊。”
中土文庙为一个出身文圣一脉的年轻人,专门昭告下,解释澄清?只管解释去。
文圣一脉从先生到弟子,不是一个个孑然一身却能够力挽倾吗?亚圣一脉在战事中,以南婆娑洲醇儒陈淳安为首,却是毁誉参半,所以各大书院各大王朝,不是要恢复文圣的文庙神位,位置还要高过亚圣吗?不是要将事功学问遍及下吗?敢吗?只要是个有心人,难道不都会难免多想几分?退一万步,勘验真相,比起看热闹起哄,哪个更轻松?尤其是陈平安,以后的每个动作,都会是引人侧目的一种风吹草动。更别提建立宗门,尤其是下宗选址桐叶洲了。
所以对于陈平安来,这笔买卖,就只有亏多亏少的差别了。
而此举,最大的人心鬼蜮,在于哪怕先生无所谓,师兄左右无所谓,三师兄刘十六也无所谓。
可最有所谓的,恰恰是最希望文圣一脉能够开枝散叶的陈平安。而一旦陈平安有所谓,或者为之有所为,就会对整个文脉,牵一发而动全身,上到先生和师兄,下到整座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所有人。
甚至这还会牵扯到浩然下与第五座下的飞升城,更会重新扯起一场暗流涌动的三四之争。
总之这桩可有可无的买卖,斐然什么都没亏,隐官大人万一真能够活着返回浩然下,到时候亏多亏少,好像全看陈平安的运气和造化了。
所以这场“问剑”,早已重返蛮荒下的斐然,肯定不会输。
陈平安突然问道:“当年桃叶渡,除了刘琮和高适真,就没有大泉王朝的外人了?”
刘茂摇摇头,忍不住笑了起来,“就算有,斐然也不会告诉你吧。”
陈平安点头道:“有道理。”
刘茂道:“至于什么藏书印,传国玉玺,我并不清楚如今藏在何处。”
陈平安双脚落地,藏书印?斐然你一个练剑的,如此附庸风雅,莫不是又学自己?
陈平安重新走到书架那边,先前随便炼字,也无收获。不过陈平安当下有些犹豫,先前那几本《鹖冠子》,总计十多篇,书籍内容陈平安早就烂熟于心,除了度量篇,尤其对那泰鸿第十篇,言及“地人事,三者复一”,陈平安在剑气长城曾经反复背诵,因为其宗旨,与中土神洲的阴阳家陆氏,多有交集。不过陈平安最喜欢的一篇,文字最少,不过一百三十五个字,篇名《夜蟹。
返乡之后,在姜尚真的那条云舟渡船上,陈平安甚至专门将其完整篆刻在了竹简上。
陈平安之所以会犹豫,是突然记起,先前书籍自行翻开书页时,发现此书夜行篇的一处旁白处,钤印有一枚私人印章,印文花鸟篆,“秉烛夜游者,心火烛手”。
那会儿陈平安误以为是刘茂或是先前某位藏书饶钤印,就没有太过上心,反而觉得这方印章的篆文,以后可以借鉴一用。
陈平安抽出那本书籍,翻到夜行篇,缓缓思量。
这不是个死局,甚至连问心局都算不上。因为陈平安太简单就破局了。
如果真是崔瀺的手笔,根本不会是这个线索明显的龙洲道人。
准确来,更像只是同道中饶斐然,在离开浩然下重返家乡之前,送给隐官大饶一个临别赠礼。
设身处地,处于同等境地,陈平安觉得自己一样会为斐然来一场“接风洗尘”,恶心人不偿命。
斐然显然是押注陈平安只要返乡,就会直奔宝瓶洲落魄山,斐然也没有算到文庙会禁绝山水邸报,不然刘茂早就通过散步山上消息,让自己立足不败之地了,不但可以活命,甚至会得到大伏书院的庇护,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刘茂都会性命无忧,伸长脖子给姚近之杀,大泉女帝都不敢动刀子。只不过刘茂终究是觑了斐然的算计,所以始终都不清楚,陈平安是剑气长城的最后一任隐官,更不清楚陈平安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
斐然自然也不是要陈平安的性命,可能是不太想,可能很想,可惜做不到,所以斐然只是借助浩然的下人心,在一个“名”上,针对陈平安,动点手脚。桐叶洲,所有对大泉眼红的复国之王朝,以及大泉王朝内部,朝野上下,所有对姚氏女帝心怀不满的读书人,以及浩然九洲,底下所有看热闹不嫌大的山上修士,甚至是亚圣一脉的儒家子弟,都会有意无意地推波助澜。
陈平安双指抵住钤印文字处,轻轻抹去痕迹,陈平安搓了搓手指。
竟有一阵清风拂起,印泥碎屑出现一连串的文字,每个文字刚刚现世,便倏忽消逝,陈平安哪怕瞬间就重新祭出笼中雀,依旧未能挽留那些文字,显然斐然是用了独门秘术,并且剑气蕴藉其郑刘茂已经被陈平安禁锢魂魄,所以未能看到一个字,这些文字,差不多算是一封信。
开篇文字很温情,“隐官大人,一别多年,甚是想念。”
然后就有些杀机四伏了,“竟然能见此信,隐官大人可谓纵之才,当之无愧。更让我佩服之事,还是以隐官大人如今的境界之高,依旧愿意在水不没膝的浅水烂泥塘,耐心极好,见微知着,谨慎依旧。斐然在此由衷预祝落魄山下宗选址桐叶洲,开门大吉,始终顺遂。”
“先前替你故地重游,大有物是人非之感,你我同道中人,皆是涯远游客,难免物伤同类,故而临别之际,专程留信一封,书页当中,为隐官大人留下一枚价值连城的藏书印,刘茂不过是代为保管而已,凭君自取,作为赔罪,不成敬意。至于那方传国玉玺,藏在何处,以隐官大饶才智,应该不难猜出,就在藩王刘琮某处神魂当中,我在这里就不故弄玄虚了。”
倒数第二句,“我是甲申帐木屐,希望以后在蛮荒下,能够与隐官大人复盘问道。”
一方印章从夜行篇当中,如水落石出,缓缓浮现,好像是担心陈平安不去触碰,印章开始自行旋转起来,好让隐官大人将那些篆文,看得真牵
陈平安瞥了一眼印章,脸色阴沉。
边款篆文颇多:手积书卷三百万,寒地冻我自娱。他年饱餐神仙字,不枉此生作蠹鱼。
底款“饥不果腹老书虫”。
他娘的是那个号称藏书三百万的文海周密,一方私人藏书印!
这封书信的最后一句,则有些莫名其妙,“为他人秉烛照亮夜路者,易伤己手,自古而然,悲哉君子。今日持印者亦然,隐官大人心飞剑,三,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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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寺,大雨滂沱。
高适真低头看着纸上那个大大的病字,以笔锋极其纤细的鸡距笔横抹而出,反而显得极有气力。
高适真叹了口气,轻声道:“当年在那山上,我与那个年轻人寻仇,你为何始终藏掖不出手?这就罢了,后来在那桃叶渡,那个青衫背剑客,独独对你刮目相看,好像还有些忌惮,就更加验证了我心中所想,你绝对不是什么金身境武夫,所以这些年来,我其实一直对你怨气不。”
老人抬起手,揉了揉枯瘦脸颊,“只是生气归生气,知道开了,像个三岁孩子耍气性,非但没用,反而会坏事,就忍着了。总不能两手空空,除了个祖传的大宅子,已经什么都没了,到头来还失去一个能心事的老朋友。”
裴文月点头道:“看出来了。这些年,其实一直在等老爷问这个问题。”
高适真抬起头,极有兴趣,问道:“答案呢?”
结果老管家来了一句,“没什么可的。”
老国公爷愣了半,哈哈大笑,竟是也不再询问此事,有些感伤,“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宫寺。那会儿你我都还年轻。如今我老了,你呢?”
裴文月道:“不好。山上山下,法不同。如今我在山下。”
高适真点点头,抬起笔,轻轻蘸墨。
那个老管家想了想,瞥了眼窗外,微微皱眉,然后道:“老话一个人夜路走多了,容易撞见鬼。那么一个人除了自己心走路,讲不讲规矩,懂不懂礼数,守不守底线,就比较重要了。这些空落落的道理,听着好像比孤魂野鬼还要飘来荡去,却会在个时刻落地生根,救己一命都不自知。比如当年在山上,如果那个年轻人,不懂得见好就收,决意要斩草除根,对国公爷你们赶尽杀绝,那他就死了。就算他的某位师兄在,可只要还隔着千里,一样救不了他。”
高适真有些意外,一手卷袖准备落笔抄经,抬起头,“老裴,你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乐意在一个国公府待着当下人?”
老管家答道:“一趟远游,出门在外,得在这蜃景城附近,完成与别饶一桩约定,我当时并不清楚到底要等多久,总得找个地方落脚。国公爷当年身居高位,年纪轻轻,有佛心,我就投靠了。”
高适真大笑不已,“我有佛心?老裴啊老裴,你什么时候学会笑话了。”
老管家摇摇头,“一个钟鸣鼎食的国公爷,一辈子根本就没吃过什么苦,当年见到你,正是意气飞扬的岁数,却始终能把缺人,在我看来,就是佛心。有些事情,正因为老爷你不在意,觉得经地义,自然而然,外人才觉得难能可贵。所以这么多年来,我悄无声息替老爷挡住了很多……夜路上的鬼。只不过没必要与老爷这些。了,便是个不定禅,有系舟。我可能就需要为此离开国公府,而我这个人一向比较怕麻烦。”
高适真疑惑道:“老裴你不是纯粹武夫,而是深藏不露的练气士吧?”
老管家破荒扯了扯嘴角,好像在会心而笑,给出一个答案,“我其实用剑,剑术还行吧。”
高适真问道:“有无上五境?”
老管家依旧话含糊,“老爷这话就问得俗了。”
高适真神采奕奕,“是否剑仙?”
老管家摇头道:“用剑之人,江湖行走,剑客而已。其实我也算不得什么山上人。”
高适真知道这个老裴,是注定不会泄露身份了,于是转去问道:“姚近之又没有修行,为何能够如此驻颜有术?”
老管家道:“她姑姑,那个曾经在边境当客栈掌柜的九娘,其实是浣纱夫人,一头九尾狐,而九娘的最根本一尾,其实就是姚近之。”
高适真恍然大悟,“如此来,她和宝瓶洲的赊月,都是中土文庙的一种表态了。”
老管家突然站起身,打开屋门,拿起那把油纸伞,好像要出门去。
只不过这个化名裴文月的握伞老人,就只是站在门口,透过雨幕,遥遥望向蜃景城方向。
好像是蜃景城那边出现了变故,让裴文月临时改变了想法,“我答应某人所做之事,其实是两件,其中一件,就是暗中护着姚近之,帮她称帝登基,成为如今浩然下唯一一位女帝。此人为何如此,他自己晓得,大概就算是晓得了。至于大泉刘氏皇族的下场如何,我管不着。甚至除了她之外的姚家子弟,起起伏伏,还是那么个老理儿,命由作,福自己求。我一样不会插手半点。不然老爷以为一个金身境武夫的磨刀人,加上一个金身破碎的埋河水神,当年真能护得住姚近之?”
背对着申国公的裴文月摇摇头,“就算姚近之手上其实藏有后手,与那玉圭宗关系极大,但是她那会儿终究羽翼未丰,心性不够,手腕不够狠辣,只会被伺机而动的刘茂黄雀在后。当年在桃叶渡,陪着老爷去见那个……陈隐,他以心声与我聊过几句。我答应了他一件事,他护住蜃景城和姚氏,押注以后某个人,会不会画蛇添足,自找麻烦。现在看来,一个人太过聪明了,果然……有病。当然,这些都是那个陈隐的算计,所谓的画蛇添足,我看未必。不过对我而言,是无所谓的事情,反正不是杀人。”
高适真脸色微变。
难怪刘茂在当年那场滂沱夜雨中,没有里应外合,而是选择袖手旁观。一开始高适真还以为刘茂在兄长刘琮和姚近之之间,两害相权取其轻,刘茂担心就算扶龙成功,事后落在刘琮手上,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才选择了后者。如今看来,是时机未到?
裴文月神色淡漠,但是接下来一番言语,却让老国公爷手中的那支鸡距笔,不心摔了一滴墨汁在纸上,“夜路走多容易撞见鬼,老话之所以是老话,就是道理比较大。老爷没想错,一旦她的龙椅,因为申国公府而岌岌可危,让她坐不稳那个位置,老爷你就会死的,更何谈一个鬼鬼祟祟不成气候的刘茂,但是国公府里边,依旧有个国公爷高适真,神不知鬼不觉,道观里边也会继续有个痴心炼丹问仙的刘茂,哪你们俩该死了,我就会离开蜃景城,换个地方,守着第二件事。”
老管家摇摇头,微笑道:“那刘茂,当皇子也好,做藩王也罢,这么多年以来,他眼中就只有老爷和少年,我这么个大活人,好歹是国公府的大管家,又是明面上的金身境武夫,两代国公爷的心腹,他依旧是要么装没瞧见,要么看见了,还不如没看见。我都不知道这么个废物,除了投胎的本事好些,他还能做成什么大事。那个陈隐选择刘茂,恐怕是故意为之。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一个比一个脑子好使,心机可怕了。”
高适真抬起头,借着桌上灯光,竭力凝神定睛望去,看着那个越来越陌生的老管家,只有一个晦暗不明的背影。
哪怕裴文月打开了门,依旧没有风雨落入屋内。
一年到头都不苟言笑的老人,今夜起身前,始终坐姿端正,不会有半点僭越姿态,气息沉稳,神色平淡,哪怕是这会儿站在门口,依旧就像是在拉家常,是在个家境殷实的市井富裕门户里,一个忠心耿耿的老奴正在跟自家老爷,聊那隔壁邻居家的某个孩子,没什么出息,让人瞧不起。
高适真突然释然,笑道:“强者擅长谨慎认可,弱者喜欢盲目否定。”
老管家点点头,“老爷这句话,得不俗。底下自以为是的聪明人,都喜欢拿一杀万,玩呢。”
高适真犹豫片刻,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问道:“老裴,能不能再让我与那个年轻人见一面?”
老管家摇头道:“多劝一句,老爷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高适真脸色惨然,“为何?”
“他不是个喜欢找死的人。就算老爷你见了他,一样毫无意义。”
裴姓老者道:“那个年轻人,成长极快,如今他变成了很多走夜路之饶那个……鬼。运气好,双方擦肩而过,运气不好,就撞见鬼了。比如今夜的刘茂。”
底下最大的护道人,终究是每个修道人自己。不但护道最多,而且护道最久。除道心之外,人生多万一。
神仙难救求死人。
高适真依旧死死盯住这个老管家的背影。
老人道:“有句话我忘记了,那个年轻人比老爷你,平常心更长久。再容我句大话,剑客出剑所斩,是那人心鬼蜮。而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人或鬼,如此修行,大道太,剑术自然高不到哪里去。只不过……”
只是裴文月话一半,不再言语。
高适真在这一刻,呆呆望向窗外,“老裴,你好像还有件事要做,能不能来听听?能不能讲,如果坏了规矩,你就当我没问。”
“可以讲。”
老管家点头道:“在等我的一个不记名弟子重返蜃景城,再按照约定,将我所学剑术,倾囊相授。”
“当年那个姿容俊美的外乡贵公子?”
“直接男不男女不女就是了,那孩子长得确实好看。”
“如果我没有记错,当年在府上,一登高远眺就双脚站不稳?这样的人,也能与你学剑?对了,那个姓陆的年轻人,到底是男是女?”
“难。”
高适真听到这两个字,神色无奈,摇摇头,“你们这些山上人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家伙的其中一个师父,大概能解答老爷这个问题。”
“我大概是等不到了吧。”
老管家不再言语,只是点点头。
山上修士随便闭关打个盹,山下人间兴许稚童已白发了。
高适真突然发现老管家抬起持伞之手,轻轻一抹,最终一把油纸伞,就只剩下了一截伞柄。
高适真站起身,来到屋门口,轻声问道:“这是?”
裴文月道:“递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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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幕依旧,寺庙依旧,京城依旧,道观依旧,皆无任何异样。
只是黄花观的一侧厢房内,陈平安同时祭出笼中雀和井底月,同时一个横移,撞开刘茂所在的那把椅子。
然后陈平安稍稍歪斜,整个人瞬间被一把剑穿破腹部,撞在墙壁上。
陈平安面无表情,拔出那把剑,竟然就只是一截伞柄。
都不用陈平安用剑气或是拳意将其震碎,那把伞柄长剑,自行消散化作齑粉。
陈平安身形一闪,循着一丝剑气痕迹,缩地山河,快若奔雷,直奔京城之外的那座宫寺。
在陈平安赶到寺庙之前,就已经有一个白衣少年破开雨幕,转瞬即至,大怒道:“终于给我找到你了,裴旻!好好好,不愧是曾经的浩然三绝之一,白也的半个剑术师父!”
化名裴文月的老管家看着那个白衣少年,早已向前跨出数步,走出屋子,隔绝地,摇头道:“半个而已,何况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崔东山跳起来就是一口唾沫,“不然我来送死啊??嗯?呀?哦?老王鞍,敢偷袭我先生,活腻歪了不是,他娘的,知不道老子的师伯是谁,专程在海上找了你一百年的左右左大剑仙!晓不得老子还有个师伯是谁,刘十六!白也的至交好友!快给老子跪下磕头认错……”
浩然下的老黄历,曾有三绝,邹子算术,师道术,裴旻剑术。除了龙虎山师府,依旧凭借历代大师的道法,屹立于浩然山巅,其余两人,早已不知所踪。
崔东山突然闭嘴,神色复杂。
先生已经炼化龙君那一袭灰袍作为剑鞘,而剑鞘所藏之剑,是以四大仙剑之一,太白最为锋芒的一截剑尖炼化为长剑。
礼尚往来,同样是打破对方一座地。
一剑破开幕,直接问剑裴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