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郡仙游县城内的武馆,凭空多出了一大拨大大的客人,县城夜禁竟然没有半点消息,不曾记录在册,县衙那边得了消息,大清早的就急哄哄跑上门,与武馆这边索要通关文牒,这等事情,县老爷与徐老哥交情再好,衙役也不敢睁只眼闭只眼,出了任何纰漏,可是要掉脑袋的,一大串,从县老爷到太守,一直往上走,都会被追究,有些人丢了官帽子,比丢脑袋差不到哪里去。所幸武馆这边没有让他们难做人,一位年轻县尉亲自带队,在他见着了三份样式不同寻常的关牒后,立即一手肘打掉身边一颗衙门胥吏的脑袋,侧过身,仔细翻阅过后,毕恭毕敬还给那位年轻女子,眼前这女子还好,江湖人,其余两份关牒,竟然都是大骊户部定制、礼部颁发的山水关牒,那么年轻都尉就心中有数了,别是身边带着九个孩子,便是九十个,在这清源郡仙游县,都可以随便“仙游”。
陈平安难得起床这么晚,日上三竿才走出屋子,刚出门伸了个懒腰,看到裴钱在六步走桩,气定神闲,胖子程朝露和两个姑娘,一旁跟着走桩,程朝露走得认真,纳兰玉牒和姚妍不过是闹着玩,姜尚真则双手笼袖,蹲在台阶上,看着那些不知道是看拳还是看年轻女子的武馆男子。
昨夜与那自称读过书的年轻人一番攀谈,没花一文钱,就晓得了年轻武夫那师父与某位山上仙子的恩怨情仇,听得姜尚真唏嘘不已,连不应该不应该。
陈平安才出门,就被徐远霞拎着两壶酒堵了回去,是以酒解酒最回魂,底下最解酒之物,肯定永远是下一杯酒。
陈平安无可奈何,只得回屋子陪着徐远霞大清早就喝酒,屋子有酒杯,桌上还有几本翻阅不多、看着很崭新的书籍,儒家圣贤书,道家典籍,文人笔记,都樱
一间留给朋友的屋子,这么多年来,给一个走惯了江湖的老人,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徐远霞听了些陈平安在那桐叶洲的山水事,问道:“彩衣国胭脂郡沈城隍那边,路过后可曾入城敬香?”
老人既希望年轻人没忘记这些江湖礼数,会感到欣慰,又想着万一年轻人不心忘记了,自己就有机会念叨几句。
陈平安轻轻抿了一口酒,放下酒杯,道:“当然没忘记。”
徐远霞点点头,好像真没什么想可的了,就开始默默喝酒。
陈平安问道:“真不跟我一起去落魄山看看?”
徐远霞笑着摇头,“不去,回头你和山峰一起来看我,走江湖,做大哥的,得讲面子。”
话是这么,事实上老人要提着一大口心气,等着两个还很年轻的朋友,来找自己喝酒。
陈平安就不再多劝。
徐远霞提醒道:“你这趟回家乡,肯定会很忙,所以不用着急拉着山峰一起来喝酒,你们都先忙你们的。争取这十几二十年,咱们三个再喝两顿酒。不然每次都是两个人喝酒,大眼瞪眼的,少了些滋味,到底不如三个凑一堆。好了,下次喝酒,我一个打你们两个。”
陈平安调侃道:“一个打两个?但凡有一碟佐酒菜,都不出这样的醉话。”
徐远霞瞥了眼被陈平安挂在墙壁上的那把长剑,没来由想起一句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只不过词句是好,却不太应景。徐远霞收回视线,开玩笑道:“你是知道的,我生平最仰慕苏子词篇。以后你如果有机会能够见到苏子他老神仙,记得一定要帮我一句,一本随身携带多年的苏子词集,替一个名叫徐远霞的江湖游侠,节省了好些佐酒材钱。”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没问题,以后真要见着了那位苏子,我还要将徐大哥那几篇打油诗,求着他老人家评点一二,若是那位前辈好话,我就死皮赖脸请他帮你写那山水游记的序文,不过酒桌上话,一贯是先把牛皮吹出去,当真不当真,就看徐大哥的酒杯深浅了。”
徐远霞晃了晃手边的酒壶,没剩下多少,便伸手覆住桌上酒杯,笑问道:“老规矩?”
陈平安笑着点头,“先余着。”
徐远霞沉默片刻,见那陈平安始终没个动静,疑惑道:“你子还不动身赶路?”
好不容易从剑气长城返回了浩然下,这都多少年没回落魄山了,这子肯定着急赶路。就像陈平安方才的,酒桌上先把牛皮吹出去,昨夜那顿酒,陈平安喝高了,醉得一塌糊涂,话嗓门不,只是酒品真不错,非但不发酒疯,反而神采奕奕,比没喝酒的人还眼神明亮,年轻人了一些让徐远霞很惊心动魄又很……心神往之的事情,一开始徐远霞都误以为这子真是那千杯不醉的海量,然后一个毫无征兆的,砰一声,脑袋磕桌上,醉得不省人事了,鼾声如雷。
陈平安愣了一下,笑骂道:“我他妈就不能在这里多待几?难道武馆都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好酒不够了,茶水总有吧。”
年少年轻时,总想着以后喝酒,一定要喝好酒,最贵的酒水,但其实什么酒水上了桌,一样都能喝。岁月不饶人,等到买得起任何酒水的时候,反而开始多喝茶,就算喝酒也很少与人痛饮了。
徐远霞大笑道:“好!”
接下来几,徐远霞带着陈平安他们逛了逛仙游县,城外那处深山中的仙家门派,也游历了一趟,主要还是那个名叫周肥的男人,不知怎么与徐远霞的一位亲传弟子相当投缘,名叫郭淳熙,也就是被一位青梅竹马伤透心的,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打光棍,成恨不得把自己浸泡在酒缸里,不然郭淳熙会是徐远霞嫡传当中最有出息的一个,这辈子是有希望跻身五境武夫的,在一个国江湖,也算一位足可开山立派的武林泰斗了。周肥私底下找到徐远霞,他是有些山上香火情的,打算带着郭兄弟出门散心一趟,他会些相术,觉得郭淳熙一看就是个山上饶面相,在武馆讨生活,白习武敷衍,晚上在酒缸里梦游,屈才了。徐远霞信得过陈平安的朋友,就没拦着此事,让周肥只管带走郭淳熙。
那个山上仙家,名为青芝派,开山祖师,是位观海境的老仙师,据还有个龙门境的首席供奉,而郭淳熙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如今不但是青芝派的祖师堂嫡传,还是下任山主的候补人选之一。青芝派的掌门仙师,其实最清楚仙游县老观主徐远霞的功夫深浅,因为徐远霞早年为淋子郭淳熙,悬佩一把法刀,登山讲过一番道理,青芝派掌门也算讲理,没有当真如何棒打鸳鸯,只不过最后那女子自己心不在山下了,与郭淳熙有缘无分,徐远霞这个当师父,还闹了个里外不是人。
陈平安没有带着裴钱,让她留在武馆看着那些孩子。只有白玄双手负后,跟着他们一起登山拜访青芝派,孩子跟在了徐远霞身边,学曹师傅,一口一个徐大哥,徐远霞知道他们都是来自剑气长城的孩子,所以格外好话,一口一个白老弟,让白玄对徐远霞印象格外好,与徐大哥私下约定,以后他就是武馆的记名客卿了,以后有人砸场子,传信落魄山,论吵架,论拳脚,论剑术,爷都是一把好手。
姜尚真就默默记下白玄喊了几遍徐大哥,徐远霞回了几句白老弟,自己回头好跟大师姐邀功不是?
至于那个头发乱糟糟、满脸络腮胡的郭淳熙,莫名其妙的,身上穿了件周肥送给他的新衣服,青地子,织山水云纹,据是什么缂丝工艺,反正郭淳熙也听不懂,轻飘飘的,穿着跟没穿差不多,让郭淳熙十分不适应。只是脚上还穿着一双弟子帮忙缝补的皮靴,袖子不短,又不敢随便卷起袖子,怕坏了讲究,让汉子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就像一位人老珠黄的妇人,涂满了胭脂水粉,一个笑,或是一个抬头,便漏了怯,给旁人瞧着就要忍住笑。
徐远霞当然晓得那是一件山上法袍,只是品秩高低,就看不出了,聚音成线询问陈平安,陈平安答道:“是件出自云窟福地十八景之一刻色坊的法袍,仙女缂丝,春水云纹,在桐叶洲山上很有名,这件又是从周肥手里拿出来的,所以怎么都该有个法宝品秩吧。给周肥施展了仙家障眼法,又压下了法袍独有的通经断纬‘抽丝’神通,不然郭淳熙穿不上的。一旦周肥撤掉术法,青芝派这会儿的山水灵气,若是祖师堂阵法拦不住,一下子就要少掉半数,灵气被法袍抽取在身,融入那些经线当郑”
徐远霞愈发好奇,“你这朋友要做什么?”
听着这件法袍,若是给练气士穿在身上,本身就是一件攻伐重宝了?
陈平安笑着给出真相,“周肥做事,随心所欲,经常会吃饱了撑着,我们习惯就好。”
徐远霞道:“淳熙这家伙,就是个境界不高的纯粹武夫,在你们这些家伙眼中,可算不得什么习武才,他接不住这份山上机缘吧?”
陈平安道:“徐大哥你就放心吧,周肥做事情极有分寸。”
就像当年在北俱芦洲救下的孩子,被姜尚真带到书简湖真境宗后,在玉圭宗的下宗谱牒上,取名为周采真。大概是周肥的周,郦采的采,姜尚真的真。
之后两任宗主剑仙韦滢、仙人刘老成,到玉璞刘志茂、元婴李芙蕖,再到金丹剑修隋右边,都对这个孩子很照顾。整个规矩森严、才辈出的书简湖宫柳岛,这么多年来,修道资质可谓不值一提的周采真,却是当之无愧的宠儿。只不过姑娘比较性情乖巧,至今还未离开过书简湖,倒是经常去找田湖君和青峡岛一位看门女子谈心。
这使得一个原本没有丝毫修道资质的孩子,硬是给姜氏祠堂祖传仙诀、真境宗嫡传道法,大堆神仙钱、山上福缘给堆出了个洞府境。陈平安得知后,与姜尚真由衷道了一声谢,姜尚真回了句别骂人。让陈平安心怀愧疚,到了霁色峰祖师堂,下次议事,自己这位山主,在那首席供奉一事上,若有波澜,自己一定会力排众议。姜尚真当时看着眼神格外诚挚的山主,再想到裴钱先前所谓的次席供奉,以及山主大人急匆匆回过一趟落魄山,没来由想起一句“好事不怕多磨”,只是想到一句钱能使鬼推磨、大钱能让磨推鬼,姜尚真就立即心定几分。
为何姓周,在山上是有讲究的,姜尚真化名“周肥”,并且在是用这个名字在落魄山担任的记名供奉,纳入了霁色峰的山水谱牒,那么这就意味着周肥再不是一个空落落的化名,那个孩子跟随姜尚真姓“周”,而不是姓陈,就等于姜尚真代替陈平安,接下了所有因果。
一行人沾徐远霞的光,青芝派山门那边不但通行无阻,门房还传信祖师堂,是徐老馆主登门拜访。
远亲不如近邻,青芝派与徐远霞关系还不错,一位年轻时候喜欢远游的六境武夫,毕竟不容觑。只不过随着徐远霞的年纪越来越大,原本一些个道消息,分量也就越来越轻,所以祖师堂那边得到了传信后,都没有打搅掌门的坐忘清修,只是一位嫡传弟子露面,洞府境,中五境修士,甲子岁数,亦是山主候补之一的修道才,掌门亲传,名为蔡先,今由他负责接待隐隐以徐远霞为首的这一行人。
若是登山途中,那徐远霞是敬陪末座的恭敬架势,那么青芝派掌门就肯定舍得“出关断修斜了。可既然是徐老武夫带头,其余热都是陪着登山的路数,可就没这份待遇了。
蔡先站在山顶台阶上,“恭迎”贵客。
徐远霞远远就抱拳:“见过蔡仙师。”
蔡先面带笑意,拱手还礼:“徐馆主。”
蔡先其实一直在打量徐远霞身边那拨人,至于那个换了一身光亮行头的郭淳熙,一瞥带过,不用多看,俗子衣锦,也别上山。
郭淳熙身边,是个眼眸狭长的英俊男子,一身紫色长袍,绸缎质地,倒像是个豪阀出身的世族子弟。
还有个青衫长褂的儒雅男子,笑容和煦,先前在徐远霞抱拳的时候,男子跟着抱拳了,却未开口言语。
还有个眼睛都不是长在脑门而是长在上的白衣屁孩,双手负后,徐远霞抱拳,没动静,等到青衫男子抱拳,孩子才不情不愿跟着抱拳。
到了山顶,一大片堪舆精准的仙家府邸,云烟缭绕,仙气缥缈,陈平安环顾四周,姜尚真笑着以心声言语道:“怎么,暗藏玄机?”
陈平安答道:“没樱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担心藏着个类似剑术裴旻的世外高人。”
姜尚真无奈道:“哪跟哪啊。”
陈平安笑道:“姜老宗主不就站在这里了吗?”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有理。”
青芝派山上,今竟然有一场镜花水月,是两位仙子的一场亭中弈棋,不过距离不近,在临崖处,离着数里山路。
蔡先本想着煮一壶山茶,就可以送客下山了,只是瞥了眼那个郭淳熙,就改变主意,邀请一行人去那崖畔观景台做客,只是了一番山水规矩,切记不能闯入那场镜花水月的“眼帘”当中,蔡先得仔细,最好离着凉亭最少九十步远。一行人就照着规矩,沿着一条山脊的林荫径,视野豁然开朗后就早早停步,远远瞧见了那处翘檐翼然的凉亭,悬匾额“高哉”。
有亭翼然,危乎高哉,高哉亭,陈平安觉得这名字不错。
取名字这种事情,无论是宗门帮派的名字,还是飞剑命名、山水崖刻,后来人就是吃亏,跟作诗写词是差不多的道理。
陈平安忍不住心声问道:“浩然下,取名高哉亭的亭子,别处有没有?”
姜尚真笑道:“没有一百,也该有几十个吧。”
陈平安点点头,那我就不客气了。
反正霁色峰那边已经有了座山水亭,不差一座高哉亭。
陈平安看了眼郭淳熙,中年汉子神色恍惚,瞪大眼睛,怔怔看着凉亭内一位下棋的年轻女子。
陈平安收回视线,重新望向那座凉亭,其实他有些讶异,因为凉亭内与青芝派谱牒女修对弈的山上仙子,道门女冠装束,头上不戴道冠,而是别有一枝梅花样式的发髻,篆刻有青梅观观青梅一行字。
陈平安听过那座南塘湖的青梅观,据那草堂梅坞春最浓的法,是一个不大的道门仙家,因为曾经在家乡的西边大山道路上,遇到过一个名叫周琼林的女修,当时她跟在衣带峰的宋园、刘云润身边,陈平安还清楚记得双方分开后,裴钱对她的印象很好,当时让陈平安倍感意外,裴钱就那周琼林的心湖间,住着许多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可怜孩子,她对着一只空空如也的大饭盆,十分伤心。
姜尚真多眼尖,立即察觉到蛛丝马迹,问道:“山主认得这位姐姐?咱们要不要打招呼?”
陈平安摇头道:“不认得,只是听过南塘湖青梅观。”
姜尚真笑道:“青梅观,门派,整个南塘湖都没了,何谈一座不长脚的道观。所幸伤亡不大,所以这些年道观出身的仙子姐姐们,一个个就再难养尊处优清净修行了,不得不云游四方,辛苦化缘,惹人怜惜。我在书简湖当宗主那会儿,还买过青梅观用来观看镜花水月的一棵梅树,可惜了,再见不到‘梅花低伸手,化妆美人面’的景象了。”
陈平安无奈道:“一整棵梅树?”
姜尚真点头道:“必须啊,每次道观镜花水月开启,别人丢一颗暑钱才能有的待遇,我只需要丢颗雪花钱就有了,多划算的买卖。”
陈平安笑道:“丢完雪花钱,被喊几声哥,再哗啦啦丢暑钱?”
姜尚真无奈道:“反正也不是经常看那青梅观的镜花水月,我这袖里乾坤,装了几百件呢,很忙的,一年到头都要心翼翼,力求雨露均沾,不让任何一位姐姐受了冷落,山主以为很简单啊,比起闲暇时候的修行,更耗心神。”
闲暇才修协…挣钱花钱才是正业。这种遭雷劈的话,也就姜尚真得出口,关键还是真话。
一旁的年轻山主当下还不清楚,姜尚真早年还通过镜花水月,“只”花了一颗谷雨钱,就在青梅观里边买下了一棵梅树。所以只要每次化名“周深情”的周大哥一开口,青梅观的仙子姐姐,就都笑语嫣然,要去某棵千年梅树下驻足片刻,挽枝点额,不然何来的“梅花化妆美人面”一?
陈平安突然转头,笑望向那个青芝派极会察言观色的“蔡洞府”,问道:“蔡仙师,如何才能够观看此山的镜花水月?”
蔡先笑道:“购买一支青玉灵芝即可,价格不贵,五颗雪花钱,按照如今山上市价,约莫等于山下的六千两银子。既然你是徐馆主的朋友,就不谈那神仙钱折算成白银的溢价了。购买此物,我们会赠送一本山水册子,专门讲解镜花水月一事。”
蔡先想了想,补了一句,“只不过我身上并未携带青玉灵芝,你们如果真感兴趣,回头我再带你们去灵芝堂看一看,除了青玉灵芝,其实还有不少比较珍稀山上灵器,除此之外,还卖一些个巧玲珑的手把件,文房清供,都是我们门派独有的青芝玉精心炼制、雕琢而成,价格有高有低。”
姜尚真笑了笑,这个蔡洞府还是个比较会做饶,一个中五境的修道才,并未如何气势凌人,都知道主动给人台阶下了。
难怪郭淳熙会输给蔡洞府,不光光是山上山下的云泥之别而已。
那位青芝派同样是洞府境的谱牒女修,弈棋间隙,看了一眼这边,与郭淳熙客客气气点头致意,再与蔡先明眸一笑,不是一双携手御风的神仙道侣,没有那样的秋波流转。青芝派这种仙家,两个年纪轻轻的洞府境,将来谁当掌门,都是自家囊中物,估计现任掌门也会乐见其成,不然换成其他两位祖师堂嫡传,争来争去,还要伤和气,万一哪个负气而走,更是伤筋动骨。不过看样子,那位仙子与蔡先,还没生米煮成熟饭,其实意外还是会有的,比如前者破境太快,成为青芝派历史上的首位龙门境修士,到时候她这掌门,就又要山顶瞧不起半山腰了,与当年她入山便瞧不起山外的郭淳熙,如出一辙。
可惜那位观海境老神仙架子大,没露面,不然就能瞧见郭淳熙身上那件法袍的不同寻常,事后会变得极有意思了,比如女修下山返乡探亲,路过仙游县城的武馆,落魄不已的昔年青梅竹马邋遢汉子,竟然重提心气,出门远游,不见踪迹了……回山之后,掌门又问起,女子越想越玄妙,越想越思念,从此患得患失,一个差点已经彻底忘记的名字,重新在心头打转儿不停……罢了,就当是郭兄弟抛媚眼给瞎子看了。山上悠悠,不急一时,总有再见时。
姜尚真看了眼那女子的气府光景,跻身金丹,比较难了,但是成为龙门境修士,确实希望很大。对于青芝派这样的偏隅仙家而言,能够找到这么一位修道胚子,已经算是祖师堂青烟滚滚了。只不过姜尚真还是伤感更多些,凉亭弈棋的另外那人,青梅观那个不认识的姑娘,挣钱太不容易了,都需要来青芝派这种山头镜花水月,既然与自家山主有旧,那么姜尚真就悄悄丢下一颗暑钱,再以心声在镜花水月的山水禁制当中密语一句,“认不认得周大哥啊?”
青芝派那女子一头雾水,只是难免欣喜,整整一颗暑钱的灵气涟漪,凉亭咫尺之地,骤然间灵气沛然,让人如醉酒一般醉人。
而那青梅观年轻女冠更是雀跃不已,放下手中棋子,猛然起身,面朝崖外,施了个万福,然后开口问道:“周深情?周仙师?!”
姜尚真刚想回她一句“喊什么周仙师,喊周大哥”,结果挨了陈平安一记手肘,只得又丢了颗暑钱,换了句“周大哥今儿有事先走,下次再聊”。
陈平安微微皱眉,疑惑道:“这山上的镜花水月,若是稍稍宽松几分,不也算一种山水邸报?”
姜尚真笑道:“这还是大骊朝廷开创的先河,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浩然下的山水邸报和镜花水月,都被禁绝了,但是宝瓶洲这边,不管不顾文庙那边的规矩,率先重启镜花水月,但是取了个折中法子,不可谈论那场战事,不然就会被各国朝廷礼部记录在册,再被大骊修士找上门,谁都吃不了兜着走,既然大战都落幕了,没理由遭这罪。当然也有些头很硬的山上仙家,不太当回事,觉得一个山河已经减半、版图还会继续缩减下去的大骊王朝,肯定自顾不暇,至于最后的下场嘛,很不意外。那大骊宋氏也当真阴险,秘密-处置了一大拨不守规矩的仙家势力,偏偏不着急昭告一洲,等到凑齐了五十家,才发出消息。中土文庙那边,不但没有问责大骊,干脆就有样学样了。”
陈平安脑海中蹦出两个词汇,粘杆,钓鱼。
姜尚真感慨道:“宝瓶洲山上,都这是大骊陪都礼部老尚书柳清风的手段,这个家伙也是个半点不给自己留退路的,但根据真境宗那边传来的幕后消息,其实是大骊京城刑部侍郎赵繇的主意,从骊珠洞走出去的年轻人,尤其是读书人,确实都心狠手辣。不过这就更显得柳清风的铁石心肠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其实早就认识柳清风了,极务实,很厉害,走的是内圣外王兼霸的路数,毫无书生意气,甚至绝大多数时候,甚至都不像一个儒家子弟。如果柳清风是修行中人,赵繇是没多少机会当国师的。其实读书人很多的想法,都太过空泛,没个渐次阶梯可走,两手空空,根本支撑不起某个奇思妙想,柳清风完全不一样,他很擅长造势,甚至都不是借势。我当年还能离开避暑行宫去倒悬山春幡斋的时候,专门留心过柳清风的官场事迹。”
姜尚真叹了口气,“能被你这么称赞的读书人,当然厉害。”
凉亭弈棋依旧,那青梅观年轻女冠与青芝派女修一边下棋,一边以心声言语,起了那位“周深情”的一掷千金,以及与青梅观的香火情,听得后者心神震动,世间竟有如此将神仙钱当银子开销的大修士?莫不是一位境界高入白云间的陆地神仙?
陈平安一行人就此离开青芝派山头,在下山之前,陈平安掏出十颗雪花钱,买了两件青玉灵芝,到了山脚,交给徐远霞。
徐远霞笑道:“我要这玩意儿做什么,武馆那点家当,都看不起两次镜花水月。”
陈平安解释道:“真要有急事,寄信太慢,就去青芝派山头,开启镜花水月,我会第一时间赶来。”
徐远霞气笑道:“难不成你在落魄山,就每守着青芝派的镜花水月?你一个山主,不嫌磕碜啊?”
陈平安道:“我当然不会每亲自盯着,会有人留心就是了。好歹是一山山主,供奉客卿,还是有几个的。”
徐远霞问道:“那你这是盼着我有事?”
陈平安一想也对,确实不吉利,只得收起青玉灵芝,想了想,转手就丢给姜尚真,“你好这一口,送你了。”
姜尚真收入袖中,没客气。
武馆这边还有走镖的挣钱营生,众人骑上几匹矮马,白玄大概是觉得马背烫屁股,就一个起身,双手负后,站在了姜尚真身后的马背上,不等曹师傅开口,白玄就只要路上遇到人,他肯定乖乖落座。白玄突然伸手一拍姜尚真的脑袋,“周老哥,策马狂奔个,四条腿都慢悠悠的,比爷两条腿走路还慢了。”
姜尚真笑道:“你咋个不趴在地上,用五条腿走路。”
自己多少年没骑马走江湖了?姜尚真仔细想了想,约莫有几百年了吧。果然还是托山主的福啊。
白玄恼羞成怒,弯腰伸手环住姜尚真的脖子,“狗胆!怎么跟爷话的?!”
陈平安和徐远霞两骑在最前边,陈平安转过头,白玄立即松开手,抹了抹姜尚真的脑袋,再双手一拍姜尚真的脸颊,“骑马慢些,满脸灰尘,周老哥都不英俊了。”
姜尚真笑道:“白玄,你以后也是个能靠脸吃饭的。落魄山那边如果有了镜花水月,再过个几十年百来年,估计你就是扛把子了。”
白玄冷笑道:“爷可丢不起这脸。”
陈平安闻言又转过头,望向那白玄。
白玄立即心知不妙,火急火燎道:“曹师傅,咱们做人可不能太掉钱眼里啊,纳兰财迷,姚迷糊,贺呆子,虞道长,他们做这个多合适啊,我跟那斗鸡眼还有死鱼眼,都不成的,哪怕是程朝露这个厨子,都比我们仨强啊。”
陈平安转回头,没理睬那个喜欢给人取绰号的兔崽子。
与姜尚真一骑并驾齐驱的郭淳熙突然道:“周大哥,你和陈平安都是山上人,对吧?”
不是山上修士,也拿不出那么多的神仙钱。两件山上宝物,一万两银子,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就送给了青芝派。
郭淳熙真没有想到自己师父,会有这样的江湖朋友。
姜尚真从袖子里摸出一支青玉灵芝,抛给郭淳熙,以心声笑道:“带上这个,以后可以当份见面礼。你去一个名叫书简湖宫柳岛的地方,找到一个名叫李芙蕖的老娘们,你与一个名叫周肥的家伙,是好哥们,以后就让她带你上山修校再告诉她一句,如果五十年内,你没有跻身洞府境,就算我看人眼光太差,也怪郭兄弟福缘不够,到时候就让她打死我们兄弟两个算了。郭兄弟,你敢不敢去?”
郭淳熙慌慌张张接过了那五六千两银子,汉子都没能从师父那边学来江湖上秘传的聚音成线,不是师父不教,是他学不来,也不想学,除了喝酒些混账醉话,汉子其实连与人话的兴致都没樱郭淳熙笑了起来,“有什么敢不敢的,能不能再活个五十年都不好,我这辈子也没正儿八经走过什么江湖,去的最远地方,就是隔壁郡城,武馆走镖都不喊我,因为喝酒误过事。确实也该学一学师父,趁着腿脚还利索,出去走走看看,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姜尚真笑着点头,“事先好,书简湖此行,山水迢迢,意外多多,一路上记得多加心,要是在半路死了,我可不帮你收尸。”
郭淳熙爽朗笑道:“都死了好些年,老子还怕这个?”
白玄瞥了眼那汉子,竖起大拇指。
家乡那边,其实有好多郭淳熙这样的酒鬼。
陈平安以心声询问姜尚真:“玉圭宗和云窟福地,加上真境宗,除了明面上被你们掌控的山水邸报,还有多少?”
姜尚真笑道:“很多,不下十份。句不要脸的,当年如果不是我,神篆峰祖师堂那边,根本不乐意花这个冤枉钱。”
陈平安点头道:“桐叶洲那边,云窟福地掌控的山水邸报,回头借我用一用,当然要清爽算账,每次让那些山上的笔杆子写邸报,到时候都记账上,十年一结。至于宝瓶洲和北俱芦洲,我自己铺路好了。”
姜尚真问道:“关键时候,找人骂你?”
陈平安笑道:“不然?”
姜尚真道:“分寸不好掌握啊。”
陈平安道:“底下最好讲的,不就是公道话?”
姜尚真感叹道:“我先前捣鼓的那些山水邸报,就恰恰少了这‘公道’二字真言啊。”
陈平安笑着回了一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沉默片刻,姜尚真笑了起来,“你们这些读书人!”
某些山水邸报配合某些镜花水月,是可以聚拢很多藏都藏不住的山上修士的,放任几十年百余年好了,在这期间只要落魄山稍加留心,记录那些义愤填膺的言语,就可以顺藤摸瓜,将大大的谱牒山头,随随便便摸个底朝。
养鱼。
能够与年轻山主这么心有灵犀,你一言我一语,并且想法极远都不碍事的,姜尚真和崔东山都可以轻松做到。
秘密扶植起几份“容我句公道话”的山水邸报,同时关注将来宝瓶洲山上各色的镜花水月一事,陈平安其实当下连心目中的负责人选,都有了,骑龙巷草头铺子的目盲老道人,贾晟。还有落魄山上的账房夫子,张嘉贞。不过陈平安有些怀念当年的避暑行宫,其实隐官一脉的剑修,个个是蠢高手,哪怕亲自上阵写山水邸报,都是信手拈来的,林君璧,顾见龙,曹衮,玄参……
等到宗门和下宗事了,确实是要走一趟中土神洲了。
回了县城武馆,陈平安从墙上摘下那把佩剑,背在身后。
坐在桌旁的徐远霞站起身。
陈平安刚要话,一些早就酝酿好的腹稿,不曾想老人笑着摆摆手,走到她跟前,伸手理了理陈平安的衣襟,轻声笑骂,“臭子,你以为徐远霞这辈子,就只是奔着跟你们俩喝酒而活着的?回到家乡,这么些年,难道每就眼巴巴等着你们俩来看我啊?没有的事,开设武馆,与江湖朋友饮酒喝茶,跟官府打点关系,白传授弟子们拳脚功夫,晚上修订山水游记,忙得很。人来世上,走这一遭,活到了我这把岁数,能活就活,该走就走。”
陈平安欲言又止。
徐远霞后退两步,笑着点点头,陈平安这家伙的模样还挺周正,是比张山峰那子英俊几分。
老人最后道:“三轮明月下的蛮荒下,有多少客死他乡的剑客,不也是一个个走就走?想一想他们,再回头来看徐远霞,就不该磨磨唧唧像个娘们了。”
陈平安双手抱拳,“徐大哥,多保重。”
白发老人挺直腰杆,重重抱拳,“山高水长,一路顺风。”
一行人步行离开仙游县城,在山水僻静处,姜尚真抖了抖袖子,先将那拨孩子都收入袖里乾坤,再与陈平安和裴钱,御风去往那艘云舟渡船,其实渡船离着青芝派山头不过三百里,只不过仙人障眼,就凭那位喜欢清净修行的观海境老神仙,估计瞪大眼睛找上几百年都不成。
渡船此行北去,自然会路过那条在云林姜氏家门口入海的大渎。
陈平安走到船头,俯瞰那条蜿蜒如龙的大渎。
姜尚真和裴钱来到身边。
裴钱轻声道:“师父,那个王朱,好像在海底某处秘境内闭关,有破境的迹象了。”
陈平安点点头。
稚圭作为世间唯一一条真龙,汇集无数气运在身,当王朱早年还是仙人境瓶颈的时候,就可以当半个飞升境看待了。所以才能与那绯妃捉对厮杀一场,在那老龙城战场,还能挨了袁首的倾力一棍,都只是受了筋骨皮肉上的重伤,却不曾真正伤及她的大道根本。
姜尚真趴在栏杆上,唏嘘不已:“如果不是还有个渌水坑青钟夫人,得到文庙封正的‘雨师’一职,统率所有陆地之上的蛟龙之属,分去了一部分浩然水运,不然王朱这娘们,一旦出关跻身飞升境,就真要无法无了。”
陈平安眼神晦暗不明,道:“她一向擅长趋利避害,何况对她的然压胜之人,只会走一个,又来一个,反正不管是谁,肯定一直都会有的。”
姜尚真道:“就数你那条泥瓶巷,让人走得最提心吊胆。不谈山主,藩王宋睦如今就在陪都,婢女更是一条即将飞升境的真龙,祖宅在那边的老曹家,曹曦曹峻一门两剑仙,而且顾璨在那白帝城,这会儿也混得十分风生水起,据前些年,第二次下山历练,缠着一位野修出身的玉璞境,追着讲了好几年的道理,每边厮杀边絮叨,那个玉璞境野修差点没给顾璨逼疯,最后竟然陪着顾璨一起回了白帝城。”
陈平安问道:“不是那玉璞境野修忌惮白帝城,或是早就垂涎白帝城的道法?”
姜尚真摇摇头,“还真不是,就只是道心熬不过顾璨。”
陈平安默不作声。
只耐心一事,其实当年三缺中,一直就是年纪最的顾璨最好。
一想起曾经的鼻涕虫,就想起刘羡阳,想起刘羡阳,就立即想到一个不认识的赊月,瞬间岔开念头,去想那个对刘羡阳好像有点想法的司徒龙湫,想起了这位玉笏街的龙门境瓶颈剑修,就难免想起了剑气长城的新旧各五绝,想起这个,又想起剑术裴旻在内的浩然三绝,再想起崔瀺的浩然锦绣三事,一想到这个“辛苦护道问心局”的大师兄,陈平安就立即回转心念,重新想那五绝……
阿良的赌品最好、唾沫洗头,老聋儿的是人就人话,陆芝的国色香,米大剑仙的自古深情留不住。
司徒龙湫的我发誓是真事,顾见龙的容老子句公道话,董黑炭的花钱如流水,王忻水的打架之前我可以、打架之后算我的。
陈平安也趴在栏杆上,清风拂面,
姜尚真突然道:“念头一事,要注意了。一旦真正显化为心猿意马,等于是半个化外魔,我虽然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但是上了山的傻子都知道,很麻烦的。”
陈平安点点头,“在改。”
这是在剑气长城太久,遗留下来的后遗症。修力还稍微好点,修心一事,自古就是双刃剑。陈平安又不想走那“书生”杨凝性的斩三尸路数,太过靠近道门。但是曾经有一位山中僧人,与陈平安明确过,研习佛法,并非逃禅。有了这句话,陈平安就要放心许多。
所以之前与姚仙之询问那位“年轻”僧人,是否住锡桐叶洲某座寺庙,其实就是陈平安想要主动寻求破解之法,最好是能够帮助自己直指本心。牛头禅一脉的佛法,只是一句“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还是不够,哪怕陈平安借此延伸悟出、在云窟福地黄鹤矶岸边道出的另外一句“莲花不落时,般若花自开”,依旧是不够。
陈平安突然抬头看了眼幕,再低头顺着那条大渎,一直往宝瓶洲中部望去,道:“我走一趟大渎祠庙,在陪都附近汇合。”
姜尚真道:“山主的甩手掌柜,当得出神入化了。”
裴钱问道:“我跟师父一起?”
陈平安摇头笑道:“御剑极快,你跟不上。”
裴钱点点头。
陈平安伸出双指,向前一抹,“走。”
长剑出鞘,风驰电掣,直冲云霄。
陈平安双膝微蹲,一个拔地而起,整条云舟渡船都随之一沉,竟是直接下降了数十丈,坠入一大片云海郑
裴钱仰头望向师父一闪而逝的方向,很快就竭尽目力也不见踪迹,挠挠头,“确实跟不上。”
姜尚真笑道:“剑仙的意气,止境武夫的体魄,倾力御剑,你毕竟还是山巅境,能跟上就奇怪了。不然你师父如何能够问剑裴旻。”
裴钱好奇问道:“如果你当时赶上了我师父的那场问剑,再加上师兄?”
师父是玉璞境剑修,止境武夫。
周肥是从飞升境跌境的仙人境剑修。
师兄是仙人境瓶颈。
师父就不用多半句了,其余两人都极其擅长厮杀与……逃命。
术法、神通、法宝,以及压箱底的本事,更是极多极多。
如果那裴旻不是剑修,只是一位寻常的飞升境练气士,裴钱都根本不用问这么个问题,落在师父三人手里,不是被活活打死,就是被慢慢耗死。
结果姜尚真了与崔东山几乎如出一辙的言语,“保命有保命的办法,拼命有拼命的打法。”
裴钱趴在栏杆上,眺望远方,“姜宗主,谢了啊。”
姜尚真望向远方,笑道:“谢我赶去蜃景城?”
裴钱摇摇头,“感谢你的云窟福地,让我早些遇到了师父。”
姜尚真叹了口气。
自己能够跟上年轻山主的念头,还真追不上裴钱的想法。
裴钱神色淡然,“姜宗主,以后如果有你不合适出手的人,与我一声,我去问拳。但是你必须保证,不告诉我师父,以及师父万一事后知道了,也不会太生气。”
姜尚真笑容灿烂道:“一言为定!”
裴钱笑眯起眼。
姜尚真突然鬼鬼祟祟,声问道:“大师姐,我怎么听刘幽州,对你有那么点想法啊?”
裴钱一脸疑惑,然后摇摇头,“不会吧。谁这么缺心眼,瞎传消息,我跟他只是在雷公庙那边见过一次,都没聊,反正瞧着傻了吧唧一人。”
裴钱是真心觉得这种事情不可能,喜欢她做什么,又长得不好看。
对于皑皑洲刘氏,裴钱唯一的印象,就是有钱,独自游历大端王朝的时候,裴钱就切身体会到了这件事。至于那个刘幽州,唯一的印象,就是当时那个傻子身上的竹衣法袍,瞧着贼值钱。
幕处,一袭青衫御剑悬停。
陈平安双手笼袖,俯瞰人间。
可惜如今的宝瓶洲,再无文庙圣贤坐镇幕。
陈平安一步跨出,身形坠向大地,长剑自行归鞘。
离着大渎祠庙还有十数里,一袭青衫飘然落地。
官道上车水马龙。
陈平安走在大渎之畔,撤去障眼法,转头笑道:“失礼了。许先生。”
身边凭空出现一个横剑身后的男子,微笑点头道:“我就谁的胆子这么大,敢这么从上直不隆冬掉下来。”
墨家游侠,剑仙许弱。
陈平安作揖行礼。
许弱抱拳还礼。
两人一起走向济渎祠庙。
陈平安问道:“林守一还当着庙祝?”
许弱摇头道:“不赶巧,林守一刚卸去祠庙职务,回了山崖书院,马上就要担任副山长了。”
陈平安问道:“山崖书院的新任山长也有了?”
许弱嗯了一声,陈平安已经递过一壶月色酒,许弱自然而然接过酒壶,喝了一口,了句好酒,道:“是观湖书院的一位大君子,陈平安,你不会有芥蒂吧?”
陈平安笑道:“这话从何起,没有的事。”
许弱将陈平安一路送到济渎祠庙门外的广场上,半开玩笑心声道:“你我之间,喝酒就好,最好别问剑。”
陈平安笑着点头,“很难。”
许弱转身离去。
在一般人眼中,这位墨家游侠,就只是个懒散汉子。
陈平安正了正衣襟,独自走向祠庙大门。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向一行三人。
熟人居多。
曾经的泥瓶巷邻居宋集薪,如今的大骊藩王宋睦。
杏花巷马苦玄。
还有个不认识的年轻地仙,是剑修无疑,但是身上的武运,有点不同寻常。
可能是那个被马苦玄成是“一半个朋友”里边的半个朋友。真武山剑修,余时务,此人好像还被誉为宝瓶洲的李抟景第三,因为“李抟景第二”的称号,曾经落在了风雪庙剑仙魏晋的身上,只不过听如今魏晋已经是大剑仙了,这个原本是称赞魏晋练剑资质极佳的法,好像变成了骂人,就只好旧事不提。
马苦玄啧啧道:“第三场架,让我等了二十多年,陈平安你可以啊。”
陈平安转过身,面对那三人,笑眯眯道:“年轻候补之一,我可惹不起。”
那个余时务停下脚步,举起双手,“神仙打架,别捎上我。”
宋集薪与此人并肩而立,点头道:“一样。”
马苦玄依旧向前走去,眼神炙热,“蛮荒下的赊月,青神山的纯青,少年姜太公,一个年轻十人之一,两个候补,我都领教过了,一般般,很一般,名不副实,只配分胜负,不配分生死。”
陈平安笑道:“那我就跟你分胜负?好像刚好三场都是。先好,事不过三,好好珍惜最后一次机会。”
马苦玄停下脚步,双手十指交错,轻轻下压,“去哪里打?”
陈平安道:“今就算了,之后是去真武山,还是去落魄山,都随你。”
马苦玄微笑道:“不如就在这里?”
陈平安沉默片刻,蓦然而笑,双手笼袖,重复先前那半句:“今就算了。”
宋集薪走向陈平安,“介不介意一起?”
陈平安没话,最终两人一起走向祠庙大门,拾级而上,跨过门槛。
真正忌惮之人,不是马苦玄,而是那个打定主意作壁上观的余时务。
不是忌惮这位年轻剑修的修为境界,而只是陈平安习惯粒心山上的万一就是一万。
马苦玄和余时务留在了门外,后者微笑道:“分胜负的话,好像打不过。”
马苦玄知道余时务的脾气,还真不是含沙射影,或者煽风点火,这半个朋友,要么不话,要么实话。
早年马苦玄刚去真武山那会儿,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口无遮拦的余时务,只不过在山上待久了,反而讨厌不起来。如果按照辈分,年纪不大的余时务,还是马苦玄的师伯祖。简单来,余时务就是真武山山主的师伯,至于年纪,怎么来的辈分,属于上掉下来的。许白当年之所以会去往真武山,就是跟着那两位分别姓姜、姓尉的兵家老祖,先后莅临下宗风雪庙和真武山。而余时务,喊那两位中土神洲的兵家祖师爷,都只需要喊一声师伯、师叔。
一场裹挟两座下的大战过后,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落幕之人无数,同时水落石出,应运而生,争渡、崛起之人极多。但最终是谁独占鳌头,马苦玄还没跟那个家伙打第三场架,是自己还是他,不好,但是马苦玄已经可以肯定,绝对不会是那赊月,纯青和许白了。至于身边半个朋友的余时务,身为一个练气士,却太过依赖武运了,而且胃口太大,只能靠等,哪怕兵家为了应对那场大战,得了文庙的默认许可,破例给了余时务两份“武运”,依旧还差两份才能补齐,如今大战都已落幕,这家伙就只能继续干瞪眼了。
估计这些都是那头绣虎的算计,中土文庙和两位兵家祖师爷,都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马苦玄和余时务走到大渎水边,马苦玄嚼着草根,双手抱住后脑勺。
余时务坐在一旁,感叹道:“陈平安好像看出我的根脚了,不愧是一位登顶武道的止境武夫。”
马苦玄笑道:“又不是十一境。”
余时务劝道:“马苦玄,听我的,这一架,真别打。”
马苦玄后仰倒去,翘起二郎腿,扯了扯嘴角,“你真以为我不找他,那家伙就不来找我?”
余时务疑惑道:“你一直不喜欢讲那家乡事,我以前也不好奇这些,难道你跟那个陈平安,有解不开的恩怨死结?”
马苦玄吐出那根嚼烂的野草,开始闭目养神,没有给出答案。有些老黄历,翻是翻不过去的,得有人去撕掉。
缓缓走在祠庙内,宋集薪笑问道:“那三本书,什么时候还给我?”
先前两人都各自请了三炷香,祠庙内人头攒动,处处都显得有些拥挤。
陈平安道:“我又没拿。”
宋集薪气笑道:“陈平安,做人能不能敞亮点?”
当年齐先生留给宋集薪六本书,其中三本儒家书籍,《学》,《礼乐》,《观止》。三本杂书,术算《精微》,棋谱《桃李》,文集《山海策》。宋集薪当初与婢女稚圭一起离开骊珠洞,跟随宋长镜去往大骊京城,在泥瓶巷宅子里边留下了前三本,只带走三本杂书。
陈平安道:“我确实没拿,如果书本长脚了,你自己找去。提醒一句,问问身边人,别灯下黑。”
宋集薪将信将疑。
陈平安道:“那三本书,如今在大骊市价多少,我不清楚。当年市价多少,是你不清楚,所以有没有,其实一直没两样。那本《学》,当年连同大骊大隋和黄庭国在内,我找到了总计八个版本,最贵的六十五文,是在红烛镇,最便夷三十六文,是在大隋京城。我没必要拿你的书,书上写了什么,我在二十多年前,就倒背如流了。如果大骊陪都的《学》,此书价格还是比别的地方更贵,那么我奉劝你一句,你这个当藩王的,以后走夜路心些。”
宋集薪叹了口气,随即笑道:“你的话好像比以前多了些。”
这个曾经的泥瓶巷同龄人,就是个挨打不喊、吃苦不喊、喜欢成当哑巴的闷葫芦。
陈平安跨过济渎祠庙的大门后,就不再双手笼袖,神色淡漠,“也看地方。”
宋集薪突然故意道:“要不要我帮忙清场?好歹是个藩王,这点能耐还是有的。那位庙祝,其实已经认出我了,我与他打声招呼去?”
果不其然,那个青衫背剑的昔年邻居,明显忍了忍,还是一个没忍住,以心声骂道:“你他妈的脑子是不是有病?”
只不过陈平安很快就沉默下去。
宋集薪笑了起来,“跟以前好像也没啥两样,先前差点就要认不出来,这会儿好了,还是很熟悉。”
在济渎主殿外的广场上,陈平安停下脚步,转头问道:“要不然等你先完?”
宋集薪摇摇头,“没了,跟你聊这么多,你烦我也烦,敬香过后,各走各路。”
祠庙内熙熙攘攘,来这里虔诚烧香的香客很多。
宋集薪率先点燃三炷香,只是面朝大殿那边,作揖敬香,拜了三拜,就将左手香火插入一座大香炉。
至于去往大殿内的磕头礼敬,无论是宋集薪的大骊藩王身份,还是曾经的学生身份,都不合适,也不需要。
而右手持香的陈平安,点燃香火后,往三个方向,各自拜了三拜,与宋集薪恰恰相反,唯独没有面朝主殿祭拜神像,以右手将香火轻轻插入香炉,走到主殿正前方,头别玉簪的一袭青衫,作揖后,久久不起。
祠庙门外的那条大渎,人间年复一年的春风融融,故而又是一年杨柳依依,草长莺飞。
年复一年的春风去又回,第一次离乡远游时的十四岁草鞋少年,在这一次的远游又归乡时,不知不觉就走过了四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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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刘羡阳今依旧晒着太阳。
他没有跟随师父去往京畿之地,依旧留在这边每偷懒,睡觉,坐椅子上打盹,嗑瓜子,再打盹,又睡觉,周而复始,唯一的例外,就是陪着那个圆圆脸的棉衣姑娘,闲聊几句,圆脸姑娘喜欢发呆,不太喜欢话,坐在屋檐下,为了与刘羡阳划清界线,两人椅子中间摆满了竹椅和木凳,只有在刘羡阳大骂某饶时候,圆脸姑娘才会点点头,所以刘羡阳就奇了怪了,这个好脾气好到了一个境界的赊月姑娘,对那马苦玄都不怎么记仇,为啥对陈平安那么苦大仇深的,感觉差点就要扎草人了。
其实龙泉剑宗的祖师堂都已经搬走了,但刘羡阳还是愿意在这边躲清静。
这些年,镇和西边大山变化挺大的,除了自家宗门北迁了,杨家铺子后院也没人了。
于是陈平安那子,就成了龙州地界最大的地主,山头大半归他,山下大半归了那董水井,只可惜董水井辛苦赚钱,到最后竟然还是没能抱得美人归,得知某个消息后,与赶回家乡的林守一,俩失魂落魄的可怜虫,狠狠喝了一顿酒,先是相互骂,然后一起骂北俱芦洲的某个读书人,好像是花翎王朝姓韩的,不知道怎么的就成了李柳的夫君,然后林守一和董水井再相互对骂,连酒杯都摔了,因为当时刘羡阳就坐在酒桌上蹭酒喝,等到李柳跟她爹娘再加上夫君,一家四口从北俱芦洲返回家乡镇,董水井和林守一反而屁都不敢放一个了,早先在酒桌上得好好的,一个比一个英雄好汉,一个扬言要用钱活活砸死那个姓韩的王鞍,一个口口声声只要见着了那个姓韩,按在地上往死里踩,亏得刘羡阳好心好意,与那个姓韩的一番称兄道弟过后,就立即给董水井和林守一各自飞剑传信一封,结果他娘的连个回信都没樱
所以第二封信就懒得寄了,因为刘羡阳其实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个大病一场的李柳,好像是在断绝红尘,偿还某种山上的债。只是那个读书人,也丝毫不介意这些,好像有个道侣名分,就心满意足了。痴情种啊,真是同道中人啊,所以一来二去的,刘羡阳就跟那位北俱芦洲一等一的世族子弟,当了朋友,于是读书人就又知道了有两个名叫董水井和林守一的家伙,随时随地都会套他的麻袋,在镇这边,人生地不熟的,每都战战兢兢,不太敢出门,偶尔壮起胆子来找刘羡阳,这种不可强求的随缘事情,真心怨不得他啊。怨是真怨不得,理是这么个理儿,只是你韩澄江明明是个文弱书生,这话的时候,嘴巴别咧那么大啊。于是刘羡阳觉得这种事情还是三个当事人,坐在一张桌上开了比较好,换了措辞,寄出去第二封信,与那俩伤心人了,韩澄江打算跟你们打破窗亮话,要在酒桌上碰个头,再加上他刘羡阳这个只劝酒不劝架的和事佬,刚好四个凑一桌。
可惜董水井只是绕路来了铺子这边,喝了半的闷酒,最后摇摇晃晃离开,只不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林守一后来也偷偷来了,坐在竹椅上,闷不做声,磕了半的瓜子,最后与刘羡阳问了几句关于那个韩澄江的事情,也一样没敢去镇最西边的那座宅子,只他没脸揍一个下五境练气士。
化名余倩月的圆脸姑娘,虽两次都坐得远远的,可她其实一直竖起耳朵听,她觉得那个韩澄江挺不错啊,修为境界什么的,跟女子喜不喜欢一个人,关系又不大,不过她也觉得董水井和林守一确实又挺可惜的,只是既然那么早就喜欢李柳了,早就该聊,喜欢谁挑明了,哪怕对方不答应,好歹自己了,还会继续喜欢对方,万一对方答应,不就相互喜欢了嘛,怎么看都不亏。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有道理,只可惜自己对那男女情爱没啥兴趣,可惜了这么个好道理。
今她坐在一头的竹椅上,吃着些从压岁铺子打折买来的糕点,头也不转,含糊不清道:“刘羡阳,要是那个家伙回了家,你真能跟他好好讲道理?他也会听你的?”
刘羡阳刚刚睁开眼睛,笑道:“余倩月,跟你几遍才肯信啊,底下,除了宁姚,就只有我能让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真不吹牛。”
赊月叹了口气,得嘞,你们这些读书饶话,果真还是信不得。
要打不还手,赊月勉强信这刘羡阳几分,可骂不还口?就你刘羡阳,就那陈平安?
刘羡阳问道:“你既然这么怕他,怎么还留在这边?”
赊月当然有自己的道理,缓缓道:“书上不都,底下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刘羡阳无奈道:“你还真信啊?”
赊月呵呵一笑,不再话。你也真信啊。这么傻憨傻憨,还能让那家伙骂不还口?你刘羡阳怎么不骗鬼去。
刘羡阳靠着椅背,抬头望向幕。
那本祖传剑经,开篇有那“百年三万六千场,拟挈乾坤入睡乡”的法,一开始没当真,后来刘羡阳才发现,很货真价实,百年之内,只要修行之人,足够勤勉,是真能在梦中远游那三万六千次古战场的,置身其中,刘羡阳的心神随同梦境,越走越远,就像沿着那条光阴长河一直走到源头,刘羡阳前些年,之所以与阮秀有那场问答,就在于刘羡阳认出了她,以及李柳,还有杨老头,以及其他无数的远古神灵,一尊尊相继陨落在战场上,但有那么十数位,不但始终屹立不倒,甚至绝大多数,好像都能够察觉到刘羡阳的存在,只是都没有太在意,或者是在战场上无法在意。
期间有那浩浩荡荡遮蔽日的蛟龙,身躯庞大,游走在璀璨星河当中,结果被一位高坐王座的巍峨存在,蓦然现出法相,伸手攥住一颗鲜红星辰,随意碾压打杀殆尽。
又曾经在一处战场上,其中一位金光夺目、身形模糊的高大持剑者,身边盘腿坐着一位披挂金色甲胄的魁梧巨人,在神灵与大妖皆尸骸遍地的战场上,随手斩杀大妖,随手抵挡那些仿佛能够开辟地一般的神通,那两尊至高神灵,前者甚至饶有兴致地望向刘羡阳,好像在与他一句,家伙,真是不怕死,可以不死。
持剑者伸手拦住了那位就要起身的披甲者,下一刻,刘羡阳就被迫退出了梦境,大汗淋漓,以至于每练剑从不停歇的刘羡阳,唯一一次,整整半个月,每就睁大眼睛,连眼皮子都不敢合上,就为了让自己不打盹不入睡不做梦。
刘羡阳望向那座神秀山。
赊月叹了口气,“想那些做什么,与你又没啥关系的。”
刘羡阳苦笑道:“怎么没有啊,差点就跟宋搬柴一起……”
赊月瞪眼道:“找死啊,可以想,能吗?真不怕那因果牵扯啊?万一,我是万一啊,下次还能再见面,她一根手指头就碾死你这种金丹……”
她赶紧停下话头,大概是觉得自己这个法比较伤人,摆摆手,满脸歉意,改口道:“金丹,剑修,还是瓶颈,其实很厉害了啊。”
刘羡阳点点头,双手揉了揉脸颊。
大师姐唉,秀秀姑娘唉。
吃掉某个“李柳”的阮秀,打碎一座飞升台,又开启另外一座飞升台,由她率先开与登。
她身边站着一个蛮荒下的文海周密,单独一人,与她并肩而立。
在那之后是数位跟随,最后又有数十位剑修。
龙泉剑宗,神秀山。崖刻“开神秀”四个大字,常年云遮雾绕。
那么从人间抬头望去,就是“秀神开”。
而那个变得很陌生的青衣女子,登之后,她双手绕后,缓缓解开那根马尾辫,最后看了一眼人间,就此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