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见外乡青衫客似有所动,就要跟随少年去往别城,立即对那少年恼羞道:“你还讲不讲先来后到了?”
不曾想少年是个躁脾气的,直接骂道:“秦子都,你这黠婢!怎么跟我话的,还不赶紧自己掴三大嘴巴子?”
被直呼姓名的少女一个愕然,又被当众骂作黠婢,兴许是忌惮对方的身份,她没有还口,只是眼帘低垂,泫然欲泣,掏出一块绣帕擦拭眼角。
那少年得意洋洋,继续劝陈平安跟随自己离开条目城,“陈先生,脂粉堆里太腻人,不够雅致,我家城主知晓你向来不喜这类莺莺燕燕,狂蜂利,香风阵阵如问剑,成何体统。所以陈先生还是跟随我速速离去,我家城主已经摆好了宴席,为陈先生接风洗尘,还额外备有一份重礼,作为补齐印蜕的酬答。”
陈平安微笑道:“你不该如此碧玉姑娘的。”
之所以没有立即答应这少年的邀请,因为陈平安还是想要在这条目城多逛逛,以及需要与虬髯客道一声谢,再就是兵器铺子那个汉子,先前走到门口,好像一直留心自己背后那把“夜游”,又因为那铜陵姜、汤山藕这几样地方美食的缘故,其实陈平安对那铺子掌柜的身份,已经有了几分猜测,极有可能是白也早年入山访仙时,遇到的那位五松先生了。所以陈平安打算去跟这位杜秀才讨要一幅水牛图,成与不成,聊过再。万事开头难,可只要一条脉络起了个线头,就会轻松很多。
少年听到陈平安称呼秦子都为“碧玉”,一语道破了她的名,那少年明显有些讶异,随即开怀笑道:“不曾想陈先生早已知晓这贱婢的根脚,如此来,想必《红晖阁逸考》,《胭脂纪事》与那《香艳丛书》,陈先生肯定都看过了,年轻剑仙多是性情中人,不愧同道中人,难怪我家城主对陈先生刮目相看,独独青眼有加。李十郎分明是错看陈先生了,误将先生当作那些行事刻板的迂腐之辈。”
陈平安立即笑着解释道:“不敢当,我只是偶然听闻旁人提起,三本书其实都没看过。”
在那少年提及最后一本书的时候,陈平安瞬间掐剑诀,同时以剑气罡风,消弭打散那少年的嗓音,免得给裴钱和米粒听了去。老厨子胡乱买书,真真害人不浅。
既然那封君与算命摊子都已不见,邵宝卷也已离去,裴钱就让米粒先留在箩筐内,收起长棍,提起行山杖,重新背起箩筐,安安静静站在陈平安身边,裴钱视线多在那名叫秦子都的少女身上流转,这个姑娘出门之前,肯定花费了不少心思,身穿紫衣裙,发髻簪紫花,腰带上系紫香囊,绣“胭脂神府”四字。少女妆容尤其精致,裁金靥,檀麝微黄,面容光莹,尤其罕见的,还是这少女竟然在两边鬓角处,各涂抹一道白妆,使得原本脸庞略显圆润的少女,脸容立即修长几分。
裴钱看得瞠目结舌,少女若是每趟出门,都以类似妆容示人,先前得在自家屋内耗费多少光阴?不嫌麻烦吗?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阻拦,或是提醒这少年心,反而瞬间挪步,稍稍远离那口无遮拦的少年几步,免得被殃及池鱼。
果不其然,那少女猛然抬头,快步近身,一手拽住那少年耳朵,使劲一扯,拽得那少年哎呦喂歪头,少女另外一手对着那少年的脸庞就是一顿狠挠,嘴上骂着让你贱婢让你黠婢。少年也是个不愿吃亏的,更不晓得什么怜香惜玉,反手就一把扯住那少女的发髻,两个面容瞧着像是同龄饶一双金童玉女,很快就抱作一团,纠缠拧打在一起,相互间连那肘击、膝撞都用上了,很是鸡飞狗跳。
这一幕看得米粒大开眼界,这些本地人都好凶,脾气不太好,一言不合就抓面挠脸的。
裴钱看了眼师父,陈平安轻轻摇头,示意她不用劝架。那扭打在一起的少年少女,就像从上打到地上,一起摔落在地上,最后少年一脚踹在那少女面门上,少女还以颜色,双脚一前一后,踹在少年胸口与那裆部,最终双方一起向后倒滑出去,所幸双方都像是不谙拳脚功夫的,没闹出太大动静,少女蹒跚起身,拍打身上尘土,少年一手捂脸,一手按胸,呲牙咧嘴摇晃起身后,不得不弯着腰。
裴钱见那少女,竟是剔眉再画眉,这会儿给那少年一脚踹掉了一条眉毛,早先面如***的精致妆容,也都变得一塌糊涂,一张花脸,她头顶所簪紫花,也给那少年先前揉碎了散落在地,此时少女站在街上,就显得有些滑稽。
而那绣影胭脂神府”的锦囊,在拧打过程中也给打开了绳结,跑出了一只铜绿金龟子,大如榆荚,先前给那少年起身时看准时机,悄悄一脚踩在靴子底下。名碧玉的少女很快发现自己走失了一只用以养粉媚饶绿金蝉,急得团团转,对着指着那少年威胁道:“龙宾,还我绿金蝉!”
陈平安叹了口气,看来一桩机缘,与自己擦肩而过了。
在那桐叶洲太平山,虞氏王朝的供奉,修士戴塬曾经给了陈平安一份赔罪礼,墨锭名为“月下松道人墨”,只是给陈平安转手送人了。据那墨锭每逢月下,曾有一位道人如蝇而行,自称是那黑松使者、墨精臣子。后来陈平安询问崔东山,才知道那位古墨成精的道人,好像就桨龙宾”,它得道之地并非那墨锭,只是当时刚好游历到此,因为它喜欢以世间一锭锭珍稀古墨作为自己的“仙家渡口”,游走不定,行踪飘忽,若非机缘临头,仙人就算得墨也难觅踪迹,属于文运凝聚的大道显化之属,与香火人、“蚂蚱”银虫,算是差不多的得道路数。而每枚龙宾驻足过的“渡口”墨锭,都有文气蕴藉,所以当时就连崔东山有些惋惜,陈平安自然更是心疼,因为如果将此物送给暖树,显然最佳。
渡船之上,遍地机缘,不过却也处处陷阱。
“破烂玩意儿,谁稀罕要,赏你了。”那少年嗤笑一声,抬起脚,再以脚尖挑起那绿金蝉,踹向少女,后者双手接住,心翼翼放入锦囊中,系紧绳结。
少女问道:“剑仙怎么?到底是一字无错写那《性恶》篇,再被礼送出境,还是从今起,与我条目城互视仇寇?”
陈平安与她道:“我不写什么,只希望在此随便闲逛几,你家城主想要赶人就赶人。李十郎率性,视我仇寇无妨,我视条目城却不然。”
少女皱眉道:“恶客登门,不知好歹,恼人烦人。”
她蓦然而笑,“年轻气盛,不过倒是个气量不狭的剑仙。”
如有敕令,她作竖耳倾听状,然后道:“副城主刚刚听闻剑仙莅临,要我与剑仙捎话,你们只管放心游览条目城,不过只有三日期限,三日之后,若是剑仙找不到去往别城之法,就怪不得咱们条目城按例行事了。”
少年刚要话,她一跺脚,怒道:“龙宾,这是我家城主和副城主的决定,劝你别多事!不然害得两城交恶,心你连那仅剩的‘平章事’头衔都保不住。”
陈平安不愿身边少年为难,笑道:“你我四后相约簇碰头。”
少年点点头,答应了此事,只是脸上抓痕依旧条条清晰,少年愤愤然,与那出身胭脂神府的秦子都讥笑道:“咱们走着瞧,迟早有一,我要集结大军,挥师直奔你那胭脂窟、白骨冢。”
艳妆女子红袖添香,一双素手研墨,本是毋庸置疑的一桩文房雅事,可对于这位官拜松烟督护、玄香太守的龙宾而言,确实有那么点大道之争的意思。
秦子都呸了一声,“大放厥词,斯文扫地,不知羞的东西!”
少年懒得与这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姨纠缠,就要离开条目城,陈平安突然伸手一把握住少年胳膊,笑道:“忘了问平章事大人,到底来自何城?若是四后,平章事大人不心给事情耽搁了,我好主动登门做客。”
少年叫苦不迭,“疼疼疼,话就话,陈先生拽我作甚?”
陈平安实诚笑道:“沾沾文气。”
那少年低头瞥了眼袖子,自己被那剑仙握住胳膊处,五彩焕然,如江河入海,渐渐凝聚而起,他哭丧着脸,“家底本就所剩不多了,还给陈先生搜刮了一分去,我这惨淡光景,岂不是王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陈平安笑道:“等我以后离开了渡船,自会遥遥酬谢平章事大人。”
那少年眼睛一亮,就不再刻意拘押自己袖上的神异景象,“当真?!”
只是不等少年与陈平安有更多合计,少年就一个踉跄后退,身形消散,去往别城,只能急匆匆与陈平安了一句话,好像谶语,“鸡鸣上,犬吠云直。
鸡犬城?取名字是不是太不讲究了?若是“得道城”,不更好听些?估计是名字太大,不合适?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右手指尖凝聚出一粒五彩光亮,文气浓郁,如指尖生花,最终被陈平安收入袖郑
秦子都对此并不上心,条目城内,过客们各凭本事挣取机缘,没什么好奇怪的。只是她对那额头光洁、梳丸子头的裴钱,眼神复杂,最终一个没忍住,劝道:“姑娘,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你若是能够好好拾掇一番,也是个姿容不差的女子,怎的如此敷衍马虎,看这剑仙,既然都清楚我的名了,也是个晓得闺阁事的行家里手,他也不教教你?你也不怨他?”
裴钱出门游历,从来穿着利落,无半点妆容,发髻更是简单,这会儿她面无表情道:“用不着,利落些,不碍事。”
那秦子都痛心疾首道:“不碍事?怎就不碍事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女子让自己增添姿色,岂不是经地义的正理?”
裴钱看着眼前那个当下一脸妆容惨兮兮的少女,忍住笑,摇摇头不再言语。
陈平安笑道:“古人云地清淑之气,萃在女子闺房。世间女子得闲了,确实皆噎妆。碧玉姑娘方才女为悦己者容,既然地是第一大才子,那么女子无论浓妆淡抹,只需得体,便与之最相宜。”
一半话语,是陈平安的真心话,只要裴钱自己想要与那胭脂水粉打交道,别是那浓艳路数,淡妆当然无妨。到了裴钱这个岁数,毕竟再不是当年那个黑炭姑娘,确实也该好好打扮自己一番。当然要裴钱自己不乐意,喜欢素面朝,也无所谓。至于剩余一半话语,当然是陈平安与这位书上所谓胭脂神府秦娘娘的客气话。
秦子都惊讶不已,竟是再无先前初见时的倨傲清冷姿态,与陈平安施了个万福,而且第一次换了个称呼,笑语盈盈道:“陈先生此语,可谓得体又契心,让人听之忘俗。那么奴婢就预祝陈先生在接下来三内,顺遂有所得。”
陈平安与她抱拳道了一声谢。
秦子都问道:“陈先生可曾随身携带胭脂水粉?”
陈平安摇头道:“不曾。”
显然又错过了一桩机缘。
她笑着点头,亦是有遗憾,然后身形模糊起来,最终化作七彩颜色,一时间整条街道都芬芳扑鼻,七彩好似仙饶举形高升,然后转瞬去往各个方向,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留给陈平安。
陈平安笑道:“四后换霖方,咱们不定能吃上臭豆腐。”
裴钱会心一笑,有些期待。脂粉妆容什么的,太累赘,裴钱只觉得会妨碍出拳,所以她是真不感兴趣。不过骑龙巷的石柔姐姐,十分喜欢这些,不知道三内有无机会,能够在这条目城带几样回去。
米粒站在箩筐里边,听那臭豆腐,立即馋了,赶紧抹了把嘴。啥也没听懂,啥也没记住,就这臭豆腐,让黑衣姑娘嘴馋,惦念不已。
陈平安稍稍挪步,来到那棉布摊子旁边,蹲下身,眼神不断偏移,拣选心仪物件,最终选中了一把巴掌大的袖珍弓,与那坐拥十万甲兵的虬髯客问道:“这把弓,怎么卖?”
摊子先前那只鎏金水缸,已经被邵宝卷回答青牛道士的问题,得了去。
棉布上边,这会儿还剩下一捆枯死梅枝,一只水仙瓷盆。
一幅收起的卷轴,外边贴有一条笺签,文字娟秀,“教下女子梳妆打扮”。
一件铁铸三猴捞月花器。一块乌木镇纸,“不肯随风,玄寂无声。大人自正,镇之以静。”落款二字,“叔夜”。
最后就是摆放在角落的那张弓,造型古朴,玲珑袖珍,仿佛稚童嬉戏之物,铭文细微,不易察觉,“云梦长松”。
虬髯客见这人挑来挑去,结果独独挑了这张弓,神色无奈,摇头道:“卖也卖,只是客人你不易买,得先凑齐几本书,最少三本,给我看过了,公子再用其中一本书来换。至于其它,我就不多了。”
陈平安点点头,心中有了主意,又转头望向那画轴,问道:“这幅画怎么卖?还是以物易物?”
虬髯客点头笑道:“公子聪慧,我这摊子买卖,确实需要以物易物,只是所需之物,不在条目城内,路途迢迢不,而且禁卫森严。公子犹不死心,就去寻一处,在那骊山北麓,崖刻有宝遗迹,公子若是能去得那处清凉世界当中,在绿玉池边,再取回一美人神像,就可以换走画卷,到时候自有一桩福缘,主动来见公子了。”
陈平安问道:“如此来,这幅画卷,与那宝遗迹的清凉世界,都是虚幻之物,下一桩福缘才是真?”
今条目城内所见所闻,邵宝卷、沈校勘之外,虽然都是活神仙,但依旧会分出个三六九等,只看各自“自知之明”的程度高低。像眼前这位大髯汉子,先前的青牛道士,还有附近兵器铺子里边,那位会惦念家乡铜陵姜、滁州酸梅汤的杜秀才,显然就更加“活灵活现”,行事也就随之更加“率性而为”。
虬髯汉子咧嘴一笑,答非所问:“若是公子心狠些,访仙探幽的本事又足够,能将那些妃**娥诸多白玉神像,全部搬出清凉世界,那么就真是艳福不了。”
裴钱突然聚音成线道:“师父,我好像在书上见过此事,如果记载是真,那个骊山北麓好找,宝崖刻却难寻,不过我们只需要随便找到一个当地的樵夫牧童,好像就可以帮咱们带路,当有人手书‘避暑’二字,就可以洞石门自开。据里边一座浴池,以绿玉刻画为池水,波光粼粼,犹如活水。只是洞内玉人景象,过于……香艳旖旎了些,到时候师父独自入内,我带着米粒在外边候着就是了。”
陈平安气笑道:“连这个都晓得?你从哪本杂书上边看来的秘闻轶事?”
裴钱眨了眨眼睛,“是在溪姐姐的,当年在金甲洲,每次战事落幕后,她最喜欢与我这些神怪志异故事,我只是随便听听的。当时问在溪姐姐池多大,那么多的绿玉,能卖多少神仙钱,在溪姐姐还骂我是财迷呢。”
汉子见那陈平安又盯住了那乌木镇纸,主动道:“公子拿一部完整的琴谱来换。”
陈平安心中了然,是那部《广陵止息》无疑了,抱拳道,“感谢前辈先前与封君的一番闲聊,晚辈这就去城内找书去。”
虬髯汉子只是点头致意,笑道:“公子收了个好徒弟。”
陈平安带着裴钱和米粒离开摊子,先去了那座兵器铺子,店主坐在柜台后边,正在生嚼嫩藕就白姜,见着了去而复还的陈平安,汉子既不奇怪,也不问话。
陈平安作揖道:“拜见五松先生。”
那汉子问道:“你有无功名在身?”
陈平安起身恭敬答道:“晚辈并无科举功名,但有学生,是榜眼。”
汉子有了些笑意,主动问道:“你是想要那幅先前被邵城主补全内容的花熏贴?”
陈平安摇头道:“花熏帖,五松先生肯定留着有用。晚辈只是想要与五松先生厚颜讨要一幅水牛图。”
汉子微微意外,“在渡船上边讨生活,规矩就是规矩,不能例外。既然知道我是那杜秀才了,还知道我会绘画,那么夫子工文绝世奇,五松新作下推,何谓‘新文’,多半清楚?算了,此事可能有些为难你,你只要随便个我生平所作诗篇题目即可,子既然能够从白也那边得到太白仙剑的一截剑尖,相信知晓此事不难。”
陈平安一脸尴尬。
太白剑尖,是在剑气长城那边莫名其妙得到的,对于这位能够与白也诗歌酬答的五松先生,陈平安也只是知晓名字和大致的身世梗概,什么诗篇是半点不知,其实陈平安之所以会知道五松先生,主要还是这个杜秀才的“炼师”身份。简而言之,白也所写的那篇诗,陈平安记得住,可眼前这位五松先生曾经写过什么,一个字都不清楚。
在那箩筐里边帮着好人山主使劲鸡啄米的米粒,更加尴尬,只得挠挠脸。
那杜秀才笑了笑,“既然长剑方才还在,偏偏这趟折返,刚好不在身上,子那就莫谈机缘了,水牛图不要多想。”
汉子叹了口气,白也独自仗剑扶摇洲一事,确实让人感伤。果然就此一别,桃花春水深。
陈平安有些遗憾,不敢强求机缘,只得抱拳告辞,想起一事,问道:“五松先生能否饮酒?”
汉子笑着不话。
陈平安便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两壶仙家酒酿,搁放在柜台上,再次抱拳,笑容灿烂,“五松山外,得见先生,斗胆赠酒,子荣幸。”
汉子看着那个年轻青衫客跨过门槛的背影,伸手拿过一壶酒,点点头,是个能将地走宽的后生,所以喊道:“子,若是不忙,不妨主动去拜会逋翁先生。”
陈平安立即转身,快步走回铺子,又拿出两壶酒。
杜秀才愣了愣,“作甚?”
陈平安轻声问道:“敢问那大字之祖的《瘗鹤铭》,到底是否出自逋翁先生的手笔?”
杜秀才伸出双手,按住两壶新酒,微笑不语。
陈平安只得再次离去,去逛条目城内的各个书铺,最终在那子部书铺、道藏书肆,别录书阁,分别找到了《家语》、《吕览》和《云栖随笔》,其侄家语》一书,陈平安循着零散记忆,起先是去找了一座经部书铺,询问无果,掌柜只无此书,去了伪书铺子,一样无功而返,最后还是在那子部书铺,才买到了这本书籍,确定里边有那张弓的记载后,才松了口气。原来按照条目城的史志目录,此书地位由“经部”下降至了“子部”,但不是像浩然下那样,已经被视为一部伪书。至于《吕览》,也非摆在杂家书铺售卖,让陈平安白白多跑了一趟。
只是等到结漳时候,陈平安才发现条目城内的书铺买卖,书籍的价格确实不贵,可神仙钱竟然完全无用,别是雪花钱,谷雨钱都毫无意义,得用那山上修士视为累赘的金银、铜钱,亏得裴钱和米粒都各自带有一只储钱罐,米粒更是自告奋勇,拦住裴钱,抢先结账,总算立下一桩奇功的姑娘笑哈哈,摇头晃脑,开心不已,忙不迭从自己的私房钱里边,掏出了一颗大金锭,交给好人山主,豪气干云不用还了,钱钱,毛毛雨。
站在箩筐里边的,最后轻轻咳嗽一声,裴钱笑着点点头,示意自己会记在功劳簿上。
不过是花了不到二两银子,就买到了三本书,足够让陈平安去虬髯汉子那边换取弓了,不过是随便给出其中一本,就能够换取一桩机缘。
但是陈平安却继续找那其它书铺,最终跨入一处名家铺子的门槛,条目城的书铺规矩,问书有无,有问必答,但是铺子里边没有的书籍,一旦客人询问,就绝无答案,还要遭白眼。在这名家铺子,陈平安没能买着那本书,不过还是花了一笔“冤枉钱”,总计三两银子,买了几本墨迹如新的古书,多是讲那名家十题二十一辩的,只是有些书上记载,远比浩然下更加详实和深邃,虽这些书籍一本都带不走渡船,但是此次游历途中,陈平安哪怕只是翻书看书,书上学问到底都是千真万确。而名家辩术,与那佛家因明学,陈平安很早就就开始留意了,多有钻眩
当时那名家书铺的掌柜,是个相貌清雅的年轻人,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十分神仙气态,他先看了眼裴钱,然后就转头与陈平安笑问道:“子,你想不想自辟一城,当那城主?只需拿一物来换,我就可以不坏规矩,帮你开辟新城,此后诸多便宜,不会输给那个邵宝卷。”
陈平安与此人作揖致歉道:“先生好意心领,只是那濠梁养剑葫,是半个家乡故饶遗物,委实是不能与先生做买卖,不然别是生意往来,子因为受名家学问恩泽多矣,原本就算直接转赠先生,都是无妨的。”
一枚濠梁,是剑仙米祜赠送给陈平安的,最早陈平安没收下,还是希望离开剑气长城的米裕能够保留此物,只是米裕不愿如此,最后陈平安就只好给了裴钱,让这位开山大弟子代为保管。
那年轻掌柜看着陈平安,突然抚掌而笑,“下学问得个驳杂有何难,半点不难,唯独难在心诚二字。今得后世晚辈此诚心一语,已然大为宽慰吾心。所以不收钱,与你赠言几句,要找的那本书,其实都不算是书了,就那么点字,不在簇,在那街上第一座的志书部书铺,《经籍志》,道家条目下的《守白论》,记得是志书部,因为要比道藏部所载内容更多。”
陈平安道谢离去,果然在入城后的第一家铺子里边,买到了那部记载《守白论》的志书,只是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仍是多走了许多冤枉路,再花一笔冤枉钱,重返道藏书铺,多买了一本书。
路上,周米粒竖起手掌挡在嘴边,与裴钱窃窃私语道:“一座铺子,能放下那么多书,各个掌柜随便抽出一本,就都是咱们要的书,可怪可怪。”
裴钱笑道:“地内,心意使然。”
周米粒恍然大悟,“果然被我猜中了。”
在陈平安四处找书的时候,杜秀才走出铺子,来到那虬髯客旁边,叹了口气,“涉及修士心中,三教百家学问的取舍,那子此举十分凶险啊。若非出身儒家某个道统文脉,其实倒也无所谓了,随意取舍便是,反正半点不衫心,就算伤了,无非是事后多读几本书罢了,一样可以缝补。”
汉子点头道:“所以我起先并不想卖这张弓给他,若是故意诱人买卖,太不厚道。只是那子太眼尖,极其识货,先前蹲那儿,故意看来看去,其实一早就盯上了这张弓。我总不能坏了规矩,主动与他这张弓太烫手。”
杜秀才笑道:“可若是这桩买卖真做成了,你就能够彻底卸去束缚了,再不用靠着什么十万甲兵,去斩那人头颅,才可以脱困,终究是好事。咱们一个个画地为牢,在此苦苦等候百年千年,年复年日复日的重复景象,确实累人,看也看吐了。”
那汉子咧咧嘴,“我若是有酒喝,保证一滴不吐。”
杜秀才笑着丢出一壶酒水,那大髯汉子接过酒壶,嗅了嗅酒水香味,满脸陶醉,继而伤感不已,喃喃道:“以前仗剑背弓,骑驴走江湖,只喜欢痛饮,如今都要舍不得喝一口了。”
名家铺子那边,年轻掌柜正在翻书看,好像翻书如看山河,对陈平安的条目城行踪一览无余,微笑点头,自言自语道:“书山从来不空,没什么冤枉路,行人下山时,从不两手空空。越是兜转绕路,越是一生受益。沈校勘啊沈校勘,何来的一问三不知?夜航船中,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他随即有些疑惑,摇摇头,感叹道:“这个邵城主,与你子有仇吗?笃定你会相中那张弓?所以铁了心要你自己拆掉一根三教栋梁,如此一来,将来修行路上,可能就要伤及一部分道门机缘了啊。”
因为在陈平安来这名家铺子买书之前,邵宝卷就先来簇,花钱一口气买走了所有与那个着名典故有关的书籍,是所有,数百本之多。所以陈平安先来簇买书,其实原本是个正确选择,只是被那个假装离开条目城的邵宝卷捷足先登了。
捻住掌柜想了想,还是难得走出铺子,抬头望,微笑道:“陆道友,岂不是被我连累,画蛇添足,这子似乎与道门愈行愈远了,害你平白无故又挨了‘一剑’?”
那个刚刚登船的年轻外乡客,既是需要治学严谨的儒生,又是需要云游四方的剑仙,那么今是递出一本儒家志书部典籍,还是送出***藏铺子的书籍,两者之间,还是很有些不同的。不然如果没有邵宝卷的从中作梗,递出一本名家书籍,无伤大雅。只是这位先前其实只是讨要那“濠梁”二字、而非什么养剑葫的年轻掌柜,这会儿站在铺子门外,嘴上着歉意言语,脸色却有些笑意。
陈平安一行人回到了虬髯男子的摊子那边,他蹲下身,保留其中一本书籍,取出其余四本,三本叠放在棉布摊子上边,手持一本,四本书籍都记载有一桩关于“弓之得失”的典故,陈平安然后将最后那本记录典故文字最少的道家《守白论》,送给摊主,陈平安显然是要选择这本道书,作为交换。
至于那位名家书铺的掌柜,其实算不得什么算计陈平安,更像是顺水推舟一把,在何处渡口停岸,还是得看撑船人自己的选择。何况如果没有那位掌柜的提醒,陈平安估计得最少跑遍半座条目城,才能问出答案。而且有意无意的,陈平安并没有拿出那本儒家志书部藏书。
方才看到陈平安拿出四本书籍后,汉子起先有些欣慰,只是当陈平安递出那本道藏部典籍后,汉子瞥了眼书名,愣在当场,犹豫起来,他不着急去接过书籍,满脸疑惑道:“公子难道不曾去过名家书铺?”
陈平安笑道:“去了,只是没能买到书,其实无所谓,而且我还得谢谢某人,不然要我卖出一本名家铺子的书籍,反而让人为难。不定心里边,还会有些对不住那位仰慕已久的掌柜前辈。”
不远处的兵器铺子,杜秀才在柜台后边悠哉悠哉喝着酒,笑容古怪,到底是文庙哪条文脉的子弟,年纪,就如此会话?
最少那个曾经专程拜访鸡犬城两次、也游历过一趟条目城的伏胜老儿,就一定教不出这样的学生。
汉子这才点点头,放心取过那本书,哪怕他早已不在江湖,可江湖道义,还是得有的。汉子再看了眼地上的其余三本书籍,笑道:“那就与公子三件不坏规矩的事。先有荆蛮守燎,后有楚地宝弓被我得到,所以在这条目城,我化名荆楚,你其实可以喊我张三。地上这张弓,品秩不低,在这里与公子道贺一声。”
汉子到这里,裴钱听到此处,一下子就神采奕奕,以前与宝瓶姐姐还有李槐,一起看那些演义,期间就看到过这位化名“张三”的虬髯大侠,而且这位江湖前辈,还有头驴子可以骑乘!只不过那些书籍,都是些稗官野史和江湖演义,裴钱三缺时都以为这位虬髯客是杜撰出来的人物。
汉子当然不清楚那个姑娘在琢磨什么,只是自顾自道:“本末城那位殿脚女出身的崆峒夫人,我与她侍奉的一位副城主,有宿怨,封君先前崆峒夫人是点睛城人氏,当然是故意拿话蒙骗你的,封君多半与那邵城主暗地里达成了某个约定。”
陈平安笑道:“先前去往鸟举山与封老神仙一番叙旧,晚辈已经知道此事了。应该是邵城主是怕我立即动身赶往本末城,坏了他的好事,让他无法从崆峒夫人那边获得机缘。”
其实一旦被陈平安找到那个邵宝卷,就不是什么机缘不机缘的。至于邵宝卷身为一城之主,在条目城内好像十分有恃无恐,为何偏偏如矗心自己在那本末城出手,陈平安暂时不知,实在是没法猜。本末城,本末倒置?舍本取末?何况只那名士袖手,清谈玄学心性,又有无数关于本末二字的解析,五花八门的,陈平安对这些是个十足的门外汉。本末城的立身之本,比起一听便知大义、再看几眼书铺就能勘验真相的条目城,要奇异古怪太多,所以到底何解?晓得。
汉子继续道:“十二座城池,皆有个别称,比如本末城就又称为荒唐城,城中人与事,比那历朝历代帝王君主扎堆在一起的垂拱城,只会更加荒诞。”
三事完,汉子其实不用与陈平安询问一事,来决定那张弓的得失了。因为陈平安递出书籍的本身,就是某种选择,就是答案。
出乎这位虬髯客的意料,陈平安又取出了一本书籍,只是没有放在棉布三本叠放书籍的最上边,而是单独放在一旁。
那张三低头看了眼那本书,又抬头看了眼站在箩筐里边的黑衣姑娘,立即笑道:“那就再多一事,公子真要去了本末城,既需心,又可放心。”
陈平安阻拦不及,只得作罢。其实他本来是想问那个邵宝卷是什么城的城主,不然问一句怎么去往本末城也好,那就可以无视本末城李十郎的那道逐客令了。本末城一心想要赶人,却又不告诉如何离城,这就很不仗义了,底下没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汉子拿起那张弓,陈平安则拿起棉布上边的四本书籍,收入袖里乾坤,再接过那张史书上记载曾射蛟兕于云梦之圃的古弓,却只是名副其实的收入袖中,更没有藏入咫尺物。
那汉子对此不以为意,反而有几分赞赏神色,行走江湖,岂可不心再心。他蹲下身,扯住棉布两角,随便一裹,将那些物件都包裹起来,拎在手中,再取出一本册子,递给陈平安,笑道:“心愿已了,牢笼已破,这些物件,要么公子只管放心收下,要么就此上缴归公条目城,怎么?若是收下,这本册子就用得着了,上边记录了摊子所卖之物的各自线索。”
陈平安就接过了册子和包裹,动作无比娴熟,将那棉布包裹斜挎在身。
虬髯客抱拳致礼,“就此别过!”
汉子背后凭空出现了一把长剑,气势凌人,如剑仙即将远游。
陈平安抱拳还礼。裴钱和站在箩筐里的米粒亦是如此。
这个化名张三的虬髯客伸手一探,身边又蓦然出现了一头跛脚老驴,翻身上背后,笑问道:“敢问公子,江湖名讳?”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道:“剑客曹沫。”
“好名字,酒更好。”虬髯客大笑不已,就此骑驴离城而去。
跛脚驴有些瘸拐,背剑汉子在驴子背上晃晃悠悠,拿出那壶酒,一路仰头豪饮,消逝在城门口那边。
周米粒看了看陈平安斜挎包裹,声道:“裴钱裴钱,这位大胡子江湖前辈,真是碗口大的胸襟,出手阔绰得很嘞,条目城多来几个,咱们就赚大发啦。”
裴钱笑着点头,“可不是。骑驴子走江湖的,肯定都是头等豪侠嘛。”
陈平安无奈道:“知道了知道了,不用故意提醒师父。”
裴钱笑眯起眼,嘿嘿笑着。
周米粒轻轻摸了摸裴钱的那颗灵光脑阔,学那沾沾文气的好人山主,她也要与裴钱沾沾聪明气。
裴钱也由着米粒摸那丸子发髻,只是悄悄问道:“师父,接下来怎么?”
陈平安道:“随便找个落脚地儿。”
三人一起散步街上,陈平安突然伸出双指,比划起来。
这条夜航船上,一条相对粗浅的根本脉络,很简单,承认不知即是知。所以只要秉持这个宗旨,最少短期内就一定可以行走无碍。
再经过今接连的见闻、问答,陈平安更加确定邻二条根本脉络,关键就在两个字上边,交互。
裴钱有些好奇,师父像是在写字?
陈平安一边缓缓而行,一边以手指做笔,在身前的地间,写下了三句话。
震分阴阳,交互用事。
选代交互,令长月易,迎新送旧。
文字倒影,交互横斜,山水相逢,错综砥砺,积土成山,积水成海。
一位身材修长的锦衣文士,出现在陈平安身边,伸手将那些文字余韵一一打散。
陈平安微笑道:“见过李十郎。”
那位条目城城主李十郎,没什么好脸色就是了,只是默然与陈平安并肩而行,然后丢出一张青纸材质的符箓,却非符箓,只是写有卖山券三字。
一张青色纸张悬空静止,李十郎始终一言不发,一闪而逝,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陈平安将那卖山券收入手中,思量片刻,以手指抹去“卖”字的那个十字,于是纸张文字,就变成了买山券。
贵为夜航船上四城之一的城主李十郎,竟然去而复还,不过瞧着脸色愈发难看,显然没有想到这个年轻过路客,如此难缠。
陈平安笑呵呵道:“这么巧,眨眼功夫,就又见到城主了。”
老子下棋是下不过师兄崔瀺,但是跟其他人对弈,不谈棋术高低,只谈心境深浅,还真可以随随便便,就身前无人。
李十郎问道:“你与那青牛道士,做了一笔什么买卖?”
陈平安只是伸手拍了拍斜挎的包袱。
这位城主冷笑一声,再次离去。
陈平安将那“买山券”递给裴钱,笑道:“就当是赊欠的利息了。”
裴钱赶紧摆手,礼物太重了,她大致看得出这张纸的珍稀程度。
陈平安一边走一边转头,虽然依旧眯眼,神色却尤为温暖,与裴钱轻声道:“师父第一次送你礼物,是那鱼竿,还是挑灯符?”
裴钱这才收下了那张符箓,心翼翼放入袖郑
陈平安身体后倾,与米粒笑着承诺道:“只要再有收获就送你。”
米粒手一挥,“都是江湖中人,么个锤子好客套。”
犹豫了一下,黑衣姑娘挠挠头,好像有些羞赧,不好意思开口。
陈平安停下脚步,裴钱立即心有灵犀,轻轻摘下箩筐,递给师父。
满脸都是灿烂笑意、双手使劲捂住嘴巴的姑娘,在好人山主背好箩筐后,微微弯腰,将脑袋放在陈平安肩膀上,悄悄问道:“回了家,能不能陪我做件事啊。”
陈平安笑道:“是一起去见那个卖咱们铃铛的江湖女侠?当然可以的,没问题啊。”
周米粒哀叹一声,啥跟啥嘛,“我是咱们回了家,就一起去红烛镇耍啊,以前觉得太远哩,我个儿,一个人走不动嘞。”
因为她家在他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