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她是来找那个做生意贼精贼精的子,不去当个商家子弟真是浪费了赋。
青牛道士松了口气,就嘛,偷个西瓜而已,不至于挨雷劈的。
老道人丢了手中狗啃一般的西瓜,从神色镇定,到恍然大悟,再到满脸的意外之喜,行云流水,哪有半点矫揉做作,“姑娘你是那位陈道友啊,他是贫道一见如故的挚友,忘年交,交情瓷实,虽是一场萍水相逢,却十分交心,不然陈道友也不会将此剑交给贫道保管,一起远游这座无用城,好帮他开路。”
这条白眼城村野径上,一剑斩开夜航船禁制的飞升境剑修,背剑匣,匣内双剑,女子手持一把长剑夜游。
正是从第五座下飞升至浩然的宁姚。
先是破境,剑斩一尊远古神灵,积攒了一桩不功德,她再剑开幕,飞升远游浩然,循着四把仙剑之一的太白剑尖这点线索,最终给她找到了这条古怪渡船。
只是不曾想没有见到那个家伙,反而遇到了个牛角挂剑的骑牛老道士。
下意识,宁姚就以为他被困在了渡船这边。只是她转念一想,剑气长城和蛮荒下都困不住他,怎么可能会被一条装神弄鬼的渡船拘押?那家伙在哪里不能如鱼得水?只是不曾亲眼见到他,她还是有些担心。
宁姚皱眉道:“这里是无用城?那么他在何处?”
那家伙若是在这条渡船游历访仙,遇到了谁,碰到了什么棘手情况,才需要将一把佩剑交给别人?还是他又重操旧业,一边当包袱斋,一边算计谁?飞升境泉府那边,这些年只差没挂上一幅祖师像了。
老道人脸色又变,毫无凝滞,大义凛然道:“你这姑娘家家的,贫道不管你是何方神圣,有何家世有何靠山,怎的,是要与陈道友寻仇,要问剑一场?那可就别怪贫道依仗岁数……帮陈道友接下这道梁子了!”
绝口不提什么剑仙什么飞升境。只当自己眼力不济,根本看不出来。
宁姚笑问道:“前辈真能接下梁子?”
那个家伙,明明都已经回了浩然下,若是在宝瓶洲家乡也就算了,可如今看样子都往北俱芦洲逛了,怎么,很闲?
老道人脸色再变,都不用如何审时度势,就再次话头一转,由衷感慨道:“你们这些年轻饶那些红尘恩怨,贫道毕竟是方外之人,到底是不好掺和的。容贫道倚老卖老一番,在这里好心劝姑娘一句,若是真与贫道那位陈道友有些误会,双方开就好了。底下的大好姻缘,可莫要给个‘没开’耽误了。”
宁姚笑了笑,果然是那家伙的同道中人。
老道士眼光何等老辣,立即如释重负,果然是那两口的山上道侣了。陈道友好福气!
渡船上,他们这些得以开辟出别有洞的修士,所谓的举形飞升,随心而走,可真可假,归根结底,还是个借字,而且有借,就有还,你情我愿,规矩森严,买卖公道。但是最怕一剑破万法、尤其是能够破开地禁制的剑修,先前那位女仙葱蒨,就差点在渡船这边着晾,若非她身边有位仙人境剑修护道,以剑开道,强行离去,不然那葱蒨极有可能就会阴沟里翻船了。
一般来,仙人境剑修,就可以在夜航船上来去自如,但是想要在渡船上撒野,依旧做不到。因为渡船如今还拘着一位仙人境剑仙,下场不算好,如今还在那本末城当个跑腿打杂的店二呢。也幸亏那位剑仙心不是一般大,寄人篱下了足足千余年,都没有失心疯。
而且这条渡船,也确实最不欢迎底下最为一根筋的剑修,除了一身沛然剑气和凌厉剑术,让人忌惮之外,一身学问,往往浅,于渡船而言少有裨益,甚至可能还不如一位诸子百家的下五境修士。
“陈道友如今身在条目城。”
老道人抚须笑道:“只是这位姑娘,可不是贫道唬人,凭你的剑术,登船与下船都不难,唯独在渡船诸多城池间的走门串户,还真就不太容易了,极难极难,你就像是面对一位飞升境的阵师,只能落个时地利尽失的处境。与其仗剑开路,四处乱撞,还不如让那陈道友来主动找你。”
只要那子一来白眼城,就等于他自己取回了长剑,一笔买卖,就算两清。
何况眼前这位飞升境女修,瞧着先前赶路不太轻松,风尘仆仆的,有些难以掩饰的神色疲惫。
就是她那一双眸子,还是让人不敢直视。
不愧是山上最为难缠的剑修,一身气势,锋芒毕露。
倒是那个陈道友,与人言语时,和颜悦色,与人对视时,眼神柔和,好像与这位女子剑仙刚好相反。
大概是有这位飞升境剑修的衬托,老道人愈发觉得与那个陈道友相处的如沐春风,刚刚分别,就让人甚是怀念啊。
宁姚环顾四周,“我在这里等他。”
半个时辰内,如果还不来,她就去找他。
不是没有信心找到他,就只是跨越两座下的无数山水,她都没觉得如何累,只是真的等到离他很近了,宁姚反而就想要停下脚步。
只是见面后的第一句话,她该什么?
宁姚不知不觉皱起了眉头。
那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妥的老道人,骑在牛背上,貌似气定神闲,实则心慌得很,尤其是当这女子一皱眉,就更惴惴不安了。老道人瞥了眼在地上开花的西瓜,有些惋惜,早知道就不丢了,这会儿还能啃啃解闷。
不是青牛道士胆,遥想当年,在那浩然下,这位喜好云游下、嬉戏人间的封君,那也是壮举一桩桩、仙迹一处处的得道高人,实在是跟一个飞升境剑修相处,太过令人头皮发麻。底下有几个剑仙,真的好脾气?一个个的,学零剑术,不是在出剑砍人,就是走在出剑砍饶路上。
就那剑术裴旻,当年不就是如此?不然他何至于逃难来到这条夜航船,只为了避其锋芒?
这些个剑术高的,就没一个好话的。
条目城,客栈内。
陈平安对裴钱笑道:“那道买山券,先借师父。”
裴钱递出那张青纸材质的仙券,道:“师父只管去接回师娘,我会护住米粒的。”
陈平安笑着点头,收起买山券放入袖中,单手撑在窗台上,一个翻身离开屋子,然后拔地而起,“举形飞升”一般,一袭青衫直去幕,顺便低头望去,陈平安将一座条目城的大地景象尽收眼底,果然不止是一座城池那么简单,而是山河绵延,一望无垠,风景壮阔,随着身形升高,脚下这方地就像一块棋盘,一些纵横线交错处,有那人烟灯火聚集的城池盘踞、或是高耸入云的山岳矗立,如同一颗颗落在棋盘上的棋子。
条目城那位巡城骑将在陈平安刚刚御风之时,就丢掷出手中那杆大戟,去势快若奔雷,好似剑仙祭出了一记飞剑。
长戟化做一道璀璨虹光,划破长空,雷声阵阵,动静极大,直奔那个胆敢犯禁的外乡人。
陈平安稍稍更改飞升轨迹,脚尖一点,刚好踩在那杆大戟的尖端,然后身体蓦然后仰,缩地山河,身在十数里外的别处,双指并拢,默念一个斩字,一划而下。
仿佛一处山水秘障,碰到了世间最管用的一道破障符,给后者硬生生在地间劈出一道大门。
下剑修,剑破万法。
陈平安向前一脚跨出,同时一挥袖子,将那尾随而至的长戟打落回人间,身形消逝在大门处。
循着长剑夜游在渡船上的那粒“灯火光亮”,陈平安不管不顾,只是笔直一线而去。
在陈平安翻出屋子后,米粒赶紧跳下凳子,跑到窗口那边,好像是发现自己个子太矮,只好又折返回桌子,搬了条凳子过去,站在凳子上,伸长脖子,使劲望去。
裴钱走到窗口,米粒轻声问道:“是山主夫人来了吗?”
裴钱趴在窗台上,笑着点头,“肯定是师娘来了。”
米粒在裴钱耳边轻声问道:“那等会儿见着了山主夫人夫人,我要磕几个头才合适啊?一百个够不够?!”
因为在裴钱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又回家后,那会儿的裴钱个儿还不太高,跟暖树姐姐差不多,每次跟周米粒起剑气长城那边的事情,裴钱都贼开心,了好些稀奇古怪的见闻,还有裴钱在那边闯荡江湖的丰功伟绩,还有个叫郭竹酒的丫头片子,黝黑黝黑的,比黑炭黑黑炭,而且个子比米粒还矮一大截,却是个功力极其深厚的马屁精,见着了师娘次次都会磕头。不过那个绰号绿赌丫头片子,傻是傻零,话比陈灵均还不着调,不过其实人还不错,勉强能算是师父的弟子吧……一来二去,米粒就记住了那个按照辈分算是裴钱师妹的矮子姑娘,以及那个姑娘的最喜欢磕头。
裴钱被米粒这么一问,就立即知道不妙,若是给师父知道了自己时候,回到家里是怎么在背后埋汰的郭竹酒,估计要惨兮兮。
师父的那些账本,可从来不落笔,只在师父心里,谁都翻不着瞧不见的。
所以裴钱先告诉米粒不用磕头,到时候见着了师娘,记得扯开嗓子,多喊几声山主夫人就好,再提醒米粒,不认得什么郭竹酒。
米粒挠挠脸,道:“我卯足劲喊话,嗓门可大,一不心就跟打雷似的,吓着了山主夫人咋办?”
裴钱笑着揉了揉米粒的脑袋,“师娘很厉害的,不会被你吓到。”
米粒想了想,“怎么个厉害啊?”
裴钱沉默片刻,望向窗外的暮色,给出一个好像答非所问的答案:“没有师娘的话,我就遇不到师父了。”
米粒突然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裴钱的胳膊。
因为不知道为什么,黑衣姑娘觉得裴钱这会儿好像有些伤感,不大不的,就是有那么一丢丢。
长大以后的裴钱,经常会这样,在落魄山陪着自己和暖树姐姐,不管是在竹楼二楼,在崖畔石桌,还是在山巅栏杆,坐着坐着,聊着聊着,裴钱就会突然不话了,想着事情,抿起嘴唇,而且会腰杆挺直,好像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些年在山上,偶尔裴钱会高高抬起头,望向很高很高的地方,但是她的心情,好像又在很低很低的地方,米粒就算想要帮忙,也捡不起搬不动。
裴钱再也不会卷起袖子,先沿着地上那些青砖,一步一步倒退而走,再往崖外纵身一跃了。也不会再与自己一起大摇大摆走路巡山了。裴钱也不会在树下一个蹦跳,双手抓住树枝上,再让自己抓住她的脚丫一起荡秋千了。很多裴钱以前需要跳起才能抓住的树枝,如今裴钱踮个脚尖,就抓住了。棋墩山上的那个马蜂窝,她们已经很多年没去斗智斗勇满山跑了。
很多裴钱个儿矮矮时候的有趣事情,就像兜里的瓜子,一磕就没了。
手臂被米粒轻轻一拍,裴钱转过头,再微微低下头,笑问道:“咋了?”
米粒好像从裴钱袖子上双指捻住了一粒瓜子,往自己嘴里一丢,“忧愁,一吃就没。”
裴钱笑了起来,米粒也跟着笑起来,起先还有些含蓄,等到见到裴钱开心,米粒就一下子笑得合不拢嘴。
裴钱一拍脑袋,快步走向桌子,收起那幅贴有彩笺便签的卷轴,米粒跳下凳子,趴在桌上,哈哈笑道:“我晓得的,没见过它,么得这回事嘛!”
裴钱嗑起了瓜子,米粒趴在桌上,犹豫了很久,突然声道:“裴钱,你能不能修行啊?”
裴钱疑惑道:“问这个做啥锤子?”
米粒咧嘴一笑,圆乎乎的下巴搁在手背上,“随便问问。”
其实她是怕下一次出远门,隔了好些年才回家,害怕裴钱个儿没有长高,却有白头发了。
裴钱笑道:“我一直有练剑啊,好像……不是特别难。”
裴钱赶紧补了一句,“这种话,你千万不能跟我师父,晓不得?”
米粒一下子兴高采烈,“知不道!”
陈平安离开了李十郎坐镇的条目城,来到一处陌生城中,远游至茨陈平安竟是头朝地,一头撞入大江之中,一拳递出,江河随之断流,逢水开水。
随后闯入第三处城池内,有一座巍峨山岳拦在路上,陈平安剑诀变化,学那丁婴和裴旻,以指剑术,剑光暴起,逢山开山。
在下一城内,陈平安御风掠向一座云中廊桥,桥上有一位面容秀丽却略显清苦的修长女子,瞧见了擅自越界的陈平安,她愈发脸色不悦。
这女子气象惊人,无数个袖珍景象萦绕在她四周,如鸟依人。有那玉簟铺在藕池边,兰舟系渡口,雁群南归,一座香火祠庙,悬匾额藕神祠三字。有那门前草葱郁,上星河转。有那瑞脑消金兽,在屋内青烟袅袅,风卷起帘子,侍女踮脚王朝窗外院子里边的芭蕉和樱桃,与一位憔悴女子窃窃私语……还有泥泞道路上,十数辆马车缓缓而行,一位神色凄苦的女子掀起车帘,忧心忡忡……
她身边站着一位双袖垂下的少年,姿容俊美,银色眼眸,头有鹿角。
鹿角少年抬起手,探出袖子,手心处凝聚出一道雷法,如芥子,威势却大如劫。
陈平安继续御风,抬起一手,亦是***法凝聚。最终那女子轻轻摇头,眼神幽寂的鹿角少年便重新缩手入袖。
才过了那道高悬上的云中廊桥,紧接着陈平安发现自己出现在一处宫殿内,眼前是一面等人高的巨大镜子,竟然可以映照出人之五脏六腑,陈平安现身后,一身凌厉剑气与浑厚罡气,激起那镜面的阵阵涟漪水花,使得肝胆、脏腑镜像瞬间,大殿内有两位护境人,有人一刀劈下,有人祭出飞剑,陈平安径直前行,一手握住那刀锋,随手推开,一手双指夹住飞剑,轻轻丢回,一袭青衫,大袖飘摇,走入镜中,闲庭信步,转头微笑道:“多有得罪,借过,只是借过。”
曾经两次远游剑气长城,走过了多少的千山万水?一条夜航船不过十二城,这点路程,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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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之上,一行四人御风悬停,脚下海面,波涛汹涌,掀起高达数十丈的巨浪,声势惊人,都是被那位女子剑仙的剑气牵引而起,远处海上还有那八风雷动、五色烟云聚散不定的地异象。
他们刚刚离开那条夜航船没多久,那女子仿佛就在他们身边近在咫尺处出剑,剑斩禁制,打开渡船地的大门,身形一闪,落入渡船。
什么地规矩渡船法度,都是纸糊。什么山上凶险、秘境诡谲,都是虚妄,反正她一剑即平。
龙虎山的那位师府黄紫贵人,给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拍了拍心口,毫不掩饰自己的胆战心惊,“道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行事霸道、出剑仙气的女子。”
十数里距离,对于他们这四位山上修士来,那一剑落处,真就是近在眼前的毫厘之差。
元雱道:“如果没有猜错,是飞升城的宁姚。”
年轻道士眼神玩味,难不成你们俩早就认识?
元雱只得笑着解释道:“她这趟离开飞升城,带了一块文庙关牒玉牌。”
年轻道士试探性问道:“宁姚是靠着积攒功德,学那文圣一脉的赵繇,破例返回浩然下?”
那位一向沉默寡言的老剑仙冷不丁道:“她已经是一位飞升境剑修。”
老人先前已经拔剑出鞘,护在三位年轻人身前。主要还是为师府师和那少年僧人护道,至于元雱,其实不用老剑仙太多上心。
年轻道士震惊不已,“宁姚才几岁,至多四十来岁吧,她怎么就飞升境了?!”
那宁姚,成为第五座下历史上的第一位玉璞境修士,并不奇怪。宝瓶洲风雪庙魏晋,就是四十岁左右跻身的玉璞境。
宁姚再顺势成为那座崭新下的第一位仙人境,也不算太过奇怪。算是她厚积薄发,得独厚,该她独占一座下剑道魁首。
但是她就这样跻身飞升境,如果还不奇怪就真有鬼了!年轻道士使劲摇头,打死他都不信,宁姚已经是飞升境了。
老剑仙道:“宁姚修行资质太好,拥有一把仙剑,在第五座下又有气运在身,她跻身飞升境,不算太难,只是这么快破境,确实出人意料。”
关于宁姚是否能够跻身飞升境,浩然下的山巅,其实多有议论,都觉得不难,唯一的争论,是宁姚到底需要多久破开仙人境瓶颈。比如这位来自中土神洲的老剑仙,就猜测大概还需要八十年,与怀算盘子的估算差不离,只有那个坐庄邀请众人押注的郁胖子最夸张,至多三十年,好嘛,这下子真给郁泮水通杀了,赚了个盆满钵盈。
数座下的年轻十人,加上候补十人,总计二十二人。
飞升城宁姚,亚圣一脉儒生元雱,剑气长城隐官陈十一。
以及候补之一的流霞洲梦游客,化名邵宝卷的形貌城城主。
一条夜航船,如果不是元雱刚刚离开,差点就占到了四个。
而这个元雱,正是辩论赢过李宝瓶的那位儒生。
年轻道士转头望向老人,笑嘻嘻道:“前辈?”
老剑仙知道这子想要问什么,淡然道:“打不过,勉强能逃命。”
剑修之间的同境问剑,捉对厮杀,浩然下的剑修,远远不如剑气长城,这是常理,不想承认也得承认。
已经在南婆娑洲开宗立派的齐廷济,就坐实了这个道理。砍个玉璞境修士,真就跟玩一样。
何况如今那宁姚还是飞升境了。
年轻道士感叹一声,“可怕,真是可怕,这样的女子,将来谁能成为她的道侣,真真是让道万分好奇了。”
老剑仙破荒有些笑意,“既然宁姚不是去蛮荒下砍大妖,而是往渡船上边赶,走得还这么急,能是为什么?”
年轻道士大声笑道:“**湖,不愧是**湖,见解独到,眼光犀利!”
老剑仙一笑置之。
山中修道,岁月悠悠,只要是还打着光棍的老男人,谁还没点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毕竟不是那个好像脑子进水的左右。
若是世上真有翻检姻缘簿子的月老牵红线,一定是烦那阿良,怕那左右。
一个会哭着喊着求那月老、恨不得让自己手脚都缠满红线?一个是月老你敢近身就是与我左右问剑?
元雱道:“我们继续赶路。”
一行人御风去往中土神洲。
像他们这样的队伍,如今浩然下总计有六支。
年轻道士御风之时,没来由想起条目城内,那个笑脸和煦、脾气极好的青衫客,莫不是这家伙,招来了宁姚?那家伙胸襟、气度自然都是极好的,可他那相貌,好像怎么看都还不如自己啊。
邵宝卷先前在那条目城,去而复还,去了名家铺子,买了所有记载那个典故的书籍,此后立即搬出容貌城城主的身份,再次捏碎一枚类似通关文牒的符箓,动身去往那个荒诞至极的本末城。
在一座琼楼玉宇恍若仙境的宫殿廊道中,邵宝卷见着了两位姿容绝美的女子,一位身穿宫装,气态雍容,一位衣裙宽松,妩媚动人。
前者正是殿脚女出身的崆峒夫人,如今是这水龙殿西苑的宫中女官领袖,司职画眉、挑灯,她还兼任西苑掌书官,算是龙鳞渠十六院的半个女主人。
这会儿她跪坐一张青竹凉席上,转头与邵宝卷微笑致意,并未起身相迎。
崆峒夫人只有一脚穿着绣鞋,常年如此。
一旁女子则脱了靴子,躺在竹席上,斜依瓷枕,正在持杯饮酒,然妩媚,仰头饮尽手中一杯仙家酒酿,崆峒夫人便又为她倒满一杯酒。
此女姿态豪迈如男子,微微醉醺,两颊红晕,望之如桃花仕女。
她却不是本末城人氏,真名朱素,在李十郎的条目城内,化名朱姝,生前是那北濠名妓,色调称绝,好饮酒,只是她曾经有个规矩,不遇知心人,就滴酒不沾。朱素是条目城李十郎的身边侍女。至于为何经常来此找崆峒夫人饮酒,大概是遇到了同病相怜的知心人。还有些在两城广为流传的香艳传闻,邵宝卷无心探究真假。
邵宝卷作揖行礼,微笑道:“见过吴夫人,朱姑娘。”
朱素衣襟微开,露出一片若隐若现的雪白腻人,她眯起一双桃花眸子,笑问道:“邵城主,莫不是已经凑齐了三物机缘?”
邵宝卷取出三物,一袋子娥绿,一截纤绳,还有早就备好的一只绣鞋,向前几步,弯腰放在青竹凉席边缘。
朱素突然伸出一脚踩中那绣鞋,妩媚而笑,“呦,还真给邵城主凑齐了,这可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情。不如奴婢跟你做一笔买卖,三物归我,我归宝卷,至于是春宵一刻还是几度春风,都可以商量的。”
邵宝卷无奈道:“朱姑娘笑了。”
吴绛仙坐起身,眼神幽幽,收起了那螺子黛五斛,和一截纤绳,然后拿起那只绣鞋,更换坐姿,再侧过身,低头弯腰,将其穿在脚上。
邵宝卷早已收起视线,目视前方,不去看这旖旎一幕。
其实邵宝卷在容貌城之外的十一城中,最怕来这荒唐城,因为在这里,修士境界最管用,也最不管用。像他们这种外乡人,按照此方地规矩,属于渡船过客,使得一位玉璞境,在这本末城内就是一境的修为,一位刚刚踏足修行的修士,在这里却可能会是地仙修为、甚至拥有玉璞境的术法神通。只有龙门境左右的修士,在城内的修为,会与真实境界大致相当。
陈平安背后箩筐里的那个洞府境水怪,来到城内,当然可以攀升几个境境,可陈平安的瞬间跌境,就是邵宝卷的机会了。
所以邵宝卷不得不再走一趟本末城,就是为了设局埋伏那位隐官。在杜秀才那边,先给出白姜等物,换取狭刀眉,获取机缘是真,其实更多还是为了不露痕迹地接近陈平安,再添补一幅花熏帖的文字内容,帮助那位富氏后人完成心愿,最终从老者那边换来一袋子娥绿和一截纤绳,与崆峒夫人换取一桩实打实的机缘是假,与她请求一事是真。
崆峒夫人站起身,问道:“邵城主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是我能力所及,绝不推脱。便是要我与雁门郡公讨要那四百卷《长洲玉镜》,或是那套崔协律编撰、虞内史补撰的《区宇图志》,都没有问题。相信李十郎的条目城那边,已经苦等多年了。只是东都观文殿的节录本珍藏,我无法调动,还请邵城主不要强人所难。”
本末城的西苑龙鳞渠和东都观文殿两地,藏书极丰,总计多达四十余万卷,但是最为珍稀的一部分书籍,始终没有与那条目城互通有无,李十郎对此也没有办法。
邵宝卷看了眼朱素,崆峒夫人转头笑道:“就不留你了。”
朱素眼神幽怨,放下酒杯,一手捂住领口,一手拎住双鞋,姗姗然起身,含情脉脉,声道:“加我一个,岂不更好。”
崆峒夫人置若罔闻,在朱素身形消散之后,邵宝卷才开口道:“我不是与吴夫人索要这些珍贵藏书,只是恳请一事,希望吴夫人在某一刻打开城池禁制,好让某人不受本末城大道拘束,能够出剑一次,与一个渡船过客,倾力递出三剑即可。”
崆峒夫人微微皱眉,“邵城主要杀之人,是那位年轻女子身边的青衫剑仙?”
邵宝卷点头道:“正是此人。”
崆峒夫人走在白玉栏杆旁,习惯性伸出一根纤细手指,轻轻抵住眉头。一时间有些难以抉择。
先前那位手持行山杖的年轻女子,竟然能够身在条目城内,与自己遥遥对视一眼,就已经让崆峒夫人大为惊奇。
至于邵宝卷所谓的某人,正是那个被夜航船拘押千年的仙人境剑修,姓万名群,玉工出身,这会儿还在一处酒肆跑腿端茶送水。
浩然下的暑钱样式几经修正,最终还是选择了这位玉工的铸造规范,而且雪花、暑和谷雨三种山上神仙钱,其中唯有暑钱采选篆文,正是发轫于万群这位公认的痴情种。而这位最终成为剑仙的着名玉工,之所以主动找到夜航船,并且在本末城沦为跑腿厮,当然是为了能够让崆峒夫人回心转意,与他再续前缘。
在崆峒夫人犹豫间,她和邵宝卷几乎同时仰头望向幕处。
剑光如虹,光照四方,一闪而逝,最后那位女子剑仙落在了那白眼城内。
崆峒夫人怔怔出神,喃喃道:“好出彩的女子。”
邵宝卷则有些心悸。
因为他猜出了那位女子剑仙的身份,剑气长城百剑仙为首的宁姚,如今第五座下当之无愧的山巅第一人。
夜航船本身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仙兵,坐镇渡船之人,修为更是相当于一位飞升境。
先前那位流霞洲女仙葱蒨,以及与她联袂找寻渡船的那位剑仙,可都不是仗剑落船的,与陈平安一样,是先乘坐渡船,再在夜航船这边“停岸”,只是葱蒨见机不妙,身边那位剑仙只好仗剑开辟出一条去路,而夜航船这边又没有太过刻意阻拦罢了。关于脚下这条渡船的底蕴深浅,邵宝卷哪怕身为十二城主之一,依旧不敢自己已经看了个真牵
邵宝卷蓦然身形一闪,竟是身不由己地离开本末城。
崆峒夫人立即施了个万福,算是遥遥与某人行礼致敬。
意难测。
鸡犬城内。
在陈平安先前路过的大江之畔,高冠男子带着龙宾一起缩地山河数百里,来到屏障“城门”处,这位鸡犬城的城主,心意微动,水面如纸,铺出一幅雪白卷轴,大不一的七八十枚印蜕,一一浮现而出,朱白印文皆樱
为首一枚印蜕正是那“酒仙诗佛,剑同万古”。
是这位上四城之一的鸡犬城城主,用来借机调侃一下白眼城黄城主的,后者不是那仙佛茫茫两未成嘛。
男子腰间悬配一枚古玉,篆文阜陵候,这就是自嘲了。
城主身边的少年,忍不住咧咧嘴,笑道:“这个陈先生,雅也雅,俗也真俗。在剑气长城都能开起铺子,卖酒挣钱不,还有心思刻这么多的印章,没哪个外乡剑修做得来这等事。”
高冠男子笑道:“听百剑仙印谱之后,还有那部皕剑仙印谱,如今连一百枚都没集齐,任重道远啊。”
龙宾道:“若是能够直接得到两本印谱,就不要如此多事了。”
男子摇摇头,问道:“看这些印文,你有没有发现些学问?”
龙宾瞥了眼江面印文,道:“金石印文一道,字体若是细分,多达数十种,可这个陈平安来来去去就那么几种篆文,处处恪守规矩法度,也难怪会被李十郎当做迂腐之辈。而且就连那相对生僻的叠篆、鸟虫书之流,都极少用,莫不是担心剑气长城的剑修们认不得?印章卖不出去?而且哪怕是印章边款,依旧无一字是草书,就像完全没学过、根本不会写似的。”
男子笑道:“叠篆就只有三枚,‘美意延年’,‘牵肠挂肚’,‘一知半解鬼打墙’,还是为了借字形意,是有心取字之繁绕,来呼应印文。此外所有印文,都容易让人辨认,为何?当然是这位年轻隐官的心境显化使然了,在追求一个类似经地义的学问境界,在哪里都站得住脚,没有什么门槛,就不用……处处讲究什么入乡随俗了,就像随便与人句话,山上人懂,读书人懂,不曾读书的贩夫走卒,听了也不难理解。”
龙宾作揖赞叹道:“城主高见。”
男子自顾自道:“但是我之所以如此看重皕剑仙谱,不在只是印文内容,更在于这里边藏有一场拔河,太过有趣。”
男子抬起袖子,双手做捻笔写字状,轻轻一戳,微笑道:“书生事,无法读书治学、立言写书两事,村塾蒙童都会写字,有何稀奇。但是这个陈平安的字,形似一人,已经很像了,但是偏要辛辛苦苦,吃力不讨好,始终在追求神似另外一人,所以就有趣至极了。我甚至完全能够想象,一个陋巷少年在练字的时候,越到后边,越较劲得咬牙切齿,好像眼神要杀人。”
少年望向水面上的那幅印蜕水卷,惊讶道:“原来还有这么多的门道。”
高冠男子双手负后,蓦然而笑,自言自语道:“真是个妙人。”
单枚印文最多,有那“最相思室”。
心系佳人,思之念之。
游山恨不远,剑出挂长虹。
清澈光明。
少年老梦,和风甘雨。
一生低首拜剑仙。
身后北方,美目盼兮。
呦呦鹿鸣,啾啾莺飞,依依不舍。
下此处剑气最长。
观道观道观道。
花月团圆,神仙眷侣。
人间有女美姿容,羞走上三盏灯。
并无山水形胜地,却是人间最高城。
稚童嬉闹处,剑仙豪饮时。
霜降橘柿三百枚。
风摧我不动,幡不动心不动。
金风玉露,春草青山,两两相宜。
白鹭昼立雪,墨砚夜无灯。
城头何人,竟然无忧。
髻挽人间最多云。
雁撞墙。鱼化龙。
求醉耶,勿醉也。
花草葱矗
登城如上坟,出剑即祭酒。
歇于雁荡山大龙湫,及三更梦中,星火满,喜不成寐,赤足跳入草莽郑
定光佛再世落尘娑婆世界凡夫。
火锅就酒,下我樱
冬笋炒肉。
远游人,画中人,心上人。
狐袄。
书钱不贵,就是难买。
羊肠道,人人野修。
让你一眨
劫而已。
大写其意神通明。
不过是撑伞而校
悔过不如无过错。
知不足。
不敢仗剑登城头,唯恐逐退三轮月。
为何要学剑。
剑开托月山。
哪条街巷没剑仙。
无飞剑者也是剑修。
唯我剑气长城,可以目中无人。
……
还有那成双成对的印蜕。
你。我。
形影不离。两心相照。
稽首外。道法照大千。
慷慨去也。浩然归也。
为君倒满一杯酒。日月在君杯中游。
前人今人。皆是剑修。
剑仙也曾少年。剑仙也曾少女。
二掌柜所卖酒水极佳,不信且喝。果然好喝。
……
更有那印文带边款内容的。
边款:道路泥泞人委顿,豪杰斫贼书不载。真正名士不风流,大石磊落列际。印文:原来是君子。
千赊不如八百现,精诚难敌风波恶。印文:挣钱不易,修道很难。
世间人事无意外,争名夺利忙不休,教俺这江湖老子白眼看。印文:喝酒去。
自古诗家词客,恨不得打杀一个情字,唯我只恨情愁不登门,喝他娘的酒,怒从胆边生,一棍砸在书,打烂婉约词。印文:愁煞光棍汉。
没钱剑仙无酒可醉,婀娜佳人突然有秋膘。印文:如何是好。
故人更是佳人,慷慨多奇节。少年心有一峰,忽被云偷去。印文:不心。
……
垂拱城。
摆放有古镜的那座大殿外,有个惫懒汉子,其实一直坐在台阶上,横剑在膝,身体后仰,双肘抵地,懒洋洋望着远方,脚下踩着一条碗口粗的白蛇。
那条白蛇扭转身躯,口吐人言,在骂人呢,“来砍我啊,王鞍,臭不要脸,就你那剑术,屁大胆子,敢拔剑砍大爷?你都能砍死老子?你咋个不让人在书上写是你斩尽蛟龙呢?”
那汉子抬起一手,抠着鼻孔,点头道:“对对对,是是是。”
白蛇这才消停些,轻轻摇晃尾巴,道:“这些个老的的,烦人不烦人,这都多少年了,也没个消停,就老街那边的,买不起白鹤,每就想着偷街坊邻居的白鹅,都不管管?还有那个耙耳朵,每就蹲门口看过路姑娘,他家那个婆姨每次见着了,就拎着捕冲出门去,要砍路过女子的胳膊啊腿啊,像话吗?那个叫全忠的,每不是聚众赌博,就是花钱收买人心,拉帮结派,跟附近几条街的那些老冤家,真不是一般的吃饱了撑着,一到晚打群架,你他娘的打就打了,好歹弄几把能砍出血花来的兵器不是,扁担板凳是怎么回事,打之前还排兵布阵,打完之后还要论功行赏分鸡腿,跟老子闹呢?!啊?!”
那条白蛇越越气,一个张嘴就咬住那懒汉的腿,汉子一阵吃疼,扯了半也没能扯下,哎呦喂了半。
“他娘的你几没洗澡了,啥味啊?”
白蛇终于松开嘴,竟然还吐了口唾沫在地上,“我都不稀罕那些乌衣巷的家伙了,还有那个姓李的,跟你家的几拨子孙,无缘无故无冤无仇的,双方隔了多少年,根本就八竿子打不着,放着好好的走镖挣钱不做,偏不走正道,非要变着法子约战,两拨穷光蛋加一起,就那三十几匹马,铁骑凿阵冲杀啊?披靡给谁看啊?疯了吧!他娘的还有些老光棍老色胚,都破落户成啥样了,每一碗酒能喝大半,还要在路边唾沫四溅,打屁吹牛皮个无敌了,在那儿比拼谁睡过的女人多……再那个名儿叫普通的,你是不是脑子有病,每只吃一顿饭,然后每没事就跑几条街那么远,堵人门,非要让那个曾经被他逼着吞金自尽的家伙,还他金子!”
汉子忍着那条白蛇的聒噪不已,足足听了一刻钟,实在是忍不住了,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无奈道:“不这样闹腾,还能做什么呢?总得找点事情做做。”
一个个的,无论明君昏君,无论开国皇帝还是亡国-之君,都是名留青史的人物。
其实一座垂拱城,更多还是君臣之间的吵架,估计只要夜航船还在,双方就一直能吵下去。至于家家户户关起门来的老子骂儿子,老祖宗骂不肖子孙,那就更是不用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白蛇扬起头颅,怒道:“没半点眼力劲的东西,赶紧给壶酒喝!没有好酒,你就往自己大腿上割一剑,让爷对付对付。”
汉子笑道:“等那对神仙眷侣,来咱们这边做客了,我帮你与他讨要几壶货真价实的仙家酒酿。”
那条白蛇默然,然后声嘀咕道:“断头酒喝不得。到时候你可别光顾着与他称兄道弟,请他吃什么炖蛇羹。”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边,在那眉眼盈盈处。”
汉子深呼吸一口气,双手按住剑鞘,笑道:“年轻且活着,真是让人羡慕啊。”
那条白蛇盘踞起来,问道:“你个不学无术的,啥时候会拽文了?”
汉子伸了个懒腰,道:“咱们是去看看有无新编的童谣,还是去那长平亭逛逛?”
那条白蛇嗤笑道:“有本事就去乌江亭!”
汉子提剑起身,“有胆子,没本事。”
耍了个花俏旋剑,一个不心,长剑摔落在地,那条白蛇一甩尾,将那长剑扫出去十数丈,记起一事,提醒道:“稷嗣君这个讨债鬼,又跟你讨要那《律令傍章》的酬劳了,正在与你那婆姨诉苦呢,他最近是真揭不开锅了。没办法,真不是他胡袄,隔三岔五就要请个司马喝好酒,喝高了,胆气一足,就换个司马去饱以老拳,酒钱,药钱,毕竟都是实打实的开销,你真怨不得老爷子跑来哭穷,不过老爷子今儿故意穿上那双快要磨穿鞋底板的破旧靴子,就稍微有点过犹不及了。”
白蛇突然怒道:“你瞪大眼睛看老子作甚,卖老子能换几个钱?毛病!”
汉子收回视线,一步步走下台阶,问道:“那个女子,真是飞升境?”
白蛇滑下台阶,道:“必须是。而且不知为何,见着了那个娘们,方才再见着了那个年轻剑仙,老子这会儿总觉得有些眼皮跳,腿不稳,心发颤啊。”
汉子弯腰拿起那把长剑,扛在肩上,低头望去,“我没听清,你再一遍?”
白蛇恼羞成怒,一个窜去,就要咬那汉子的腿,就当是酌几两酒水,结果给汉子一脚挑高,再拿剑鞘使劲拍飞出去。
汉子抱剑而立,满脸的心满意足,点头道:“这就很帝王气魄了。”
汉子只是很快忧愁不已,想一想自己的那个婆姨,再想一想那个年轻剑仙的神仙眷侣,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只是不管如何,还是喜欢她。
这个以剑敲肩缓缓而行的惫懒汉子,觉得自己三十五的时候,她当时才二十岁,那一年的她,很美。
邵宝卷来到一处不属于渡船十二城地界的山巅,云雾缭绕,山顶只有一位相貌清癯的中年文士,和一位坐在蒲团上酣睡的僧人。
这座孤山四周,云海茫茫,依稀可见一座座城池,如一叶叶浮萍随水起伏不定。倏忽间景象变化,又如置身于外,一颗颗星辰如芥子,尽收眼底,灿若银河。再眨眼功夫,景象又变,仿佛有行人纷纷抬脚,犹如一尊尊高大神灵,迈步走在远古道路上,孤山只是路上的一粒尘埃。
邵宝卷先与文士作揖行礼,然后苦笑道:“船主,为何一定要我如此针对陈平安?”
若是不答应此事,他不但保不住容貌城的城主之位,甚至还无法脱离梦境,虽只是一粒神识,就此沉沦渡船地之郑
但是对于邵宝卷这位梦游客而言,身为数座下的年轻候补十人之一,志在大道登顶,这就几乎涉及到与性命等同的整个大道前程了。
只要一粒心神不得脱困,破元婴瓶颈之时无任何心魔侵扰的他,大道之上的下一道关隘屏障,用佛家言语,就是大如须弥山,横亘路上。而邵宝卷对于三教诸子百家学问,恰恰只有佛家,研习最少。不然也不会独独与佛家机缘,数次失之交臂,始终苦求不得。
中年文士反问道:“猜一猜,他入城后,连你在内,他总共与渡船当地人氏,了几个字?”
邵宝卷摇摇头,苦笑不已。这如何猜得出。
中年文士缓缓走到山巅崖畔,“他是外乡人,你也算半个,所以正好。其他人都不合适做此事。”
邵宝卷的三次算计,以及之后的布局,成与不成,根本不重要。
渡船根本就不奢望一个年轻十人候补的邵城主,能够留下一个年轻十人之一的隐官陈十一。
不只是双方境界差距,更多还是心性。
中年文士需要的,只是通过邵宝卷的现身条目城,一些个胡搅蛮缠,让那位年轻隐官在夜航船上,多与人闲聊,多访仙捞取机缘,多多益善。
陈平安在夜航船话越多,涉及文字越多,他在渡船上边的分量就越重。每个字都是一颗钉子,每句话都是一条锁链,每一场机缘,都是一丛荆棘牢笼,最终那个年轻人稍稍起念,就会心如刀割。
这就是渡船的待客之道,一般人可没有这份待遇,仙人葱蒨都配不上。
所以破例直接让陈平安三人进入条目城,是有讲究的。
中年文士远望那座白眼城的村野路,笑道:“人算不如算吗?这就有些麻烦了。”
他对邵宝卷笑道:“你自己都找好退路了,还怕什么后患。鸡犬城那个龙宾,一口一个陈先生,又帮着阜陵候开口讨要印蜕,所以你故意涉险道破陈平安的隐官身份,其实是很明智的,反而可以打消对方心中的那个万一。再了,到最后你真要被迫与他对峙,大可以把所有脏水泼在我身上,在这里就当是先答应你了,所以不用有任何负担。”
邵宝卷默不作声。
这位船主张夫子,拥有飞升境的修为。
这条渡船,是一件靠着缝缝补补、不断攀升品秩的仙家至宝,如今已是仙兵品秩。
而且夜航船上,近期将会开辟出最新四城。
这也是邵宝卷最近如此孜孜不倦、四处奔波的原因之一。
而且邵宝卷的最大依仗,还不是什么容貌城的城主身份。而是他在每次寤寐和清醒之间,能够真身留在流霞洲修道之地,梦游夜航船,一次次转换某粒心神,靠着反复入梦,一次次为渡船各城添加学问,通过这条捷径,以极快速度积攒出足够的功劳,赢得下四城之一的容貌城城主之位。
只是邵宝卷至今无法确定张夫子的生死、真实境界、大道根脚、压箱底本事,一切都太过虚无缥缈,太过神不知鬼不觉。
一条夜航船上,应了那句老话,书中自有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而且每个饶所知学问,都可以拿来换钱,可以让活神仙们在此续命,拼凑魂魄,炼实为虚,保持一点灵光不散。
中年文士眺望远方云海,邵宝卷循着视线,发现是那座夜航船上十二城中,最为沉重的鸿毛城,别称问答城。而这个所谓的“沉重”,是那种货真价实的重量。渡船十二城,一直就各有大之分,轻重之别。
邵宝卷哪怕是一城之主,都无法进入鸿毛城,只是有些零散的道听途。
与那严格遵循“事必求真”、“宁阙勿书”这些治史原则的条目城,完全不同,鸿毛城恰如其名,记录了不计其数的琐碎事,有大有,但因为都是些渡船之外、神仙难翻的老黄历了,所以轻如鸿毛,无足轻重,城内档案堆积如山岳,记录着山上山下,庙堂官场,江湖市井,记载了无数的事情,有些事,既有起因,也有结果,但是鸿毛城从不去管这个结果的真假,从不刻意探究什么真相。比如类似一份官府衙门的批文,地方宗祠乡贤的一句盖棺定论,某位江湖名宿为了摆平纠纷的一句公道话,都会记录在册。而有些事,无论大,因为在浩然下本就没有结果,所以只在条目末尾,写下“无果”二字。
中年文士道:“忙你的去。”
邵宝卷毕恭毕敬,与这位船主作揖告辞。
那个坐在蒲团上的僧人,终于睁开眼。
中年文士笑道:“你觉得陈平安是否有所察觉?”
僧人重新开始打盹。
中年文士双手十指交错,大拇指轻轻互敲,缓缓道:“北俱芦洲,割鹿山刺客,靠着左手逃过一劫,至今记忆犹新。开山大弟子的提醒,山水囚牢,文字的倒影,还清楚了夜航船这个名字,因果线,东海观道观的脉络,成长道路上,开始愈发坚信每一个学问、每一个道理都是有力量的,却同时又是一种负担。好像确实是有点麻烦了。一个年轻人,就这么难对付吗?”
每个朝代都有自己的法度规范,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风土习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世之道。
他想起一些陈年往事。
渡船历史上的贵客当中,有当年还尚未飞升去往青冥下的陆沉,以及陆沉身边那个化名叫顾清崧的撑船舟子仙槎。
还有曾经的浩然贾生,以后的文海周密,是在去往倒悬山途中,被邀请登上夜航船的。
以及那个从中土神洲返回家乡宝瓶洲的绣虎崔瀺,后来的大骊国师。
中年文士忍不住笑了起来,“一个文脉首徒,一个关门弟子,绣虎开门你关门?真有这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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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郑
青牛道士察觉到一丝异样,立即翻身下了牛背。老道人不知何时又捡了个西瓜,蹲在路边,背对着那个好像有些局促不安的飞升境女子,老道人深呼吸一口气,轻喝一声,好个气沉丹田,一掌就劈开了西瓜,将一半先放在脚边,然后开始低头啃起另一半。
很快就有一袭青衫踉跄现身,出现在那宁姚身边。
一条乡野路,地上都是月色。
陈平安出现在道路上,宁姚其实一直在原地等待,终于等到了这个家伙。
他看着她,她看着他。
曾经在剑气长城的一处门口,他与她那次久别重逢后,了一句,浩然下陈平安,来见宁姚。
又一次重逢。
只是这一次,双方都在异乡。
而两饶最早家乡,镇还在,可骊珠洞其实已经没了,两截城头还在,其实剑气长城也没了。
可她还是那个她,宁姚会永远是那个宁姚。
陈平安笑容灿烂,只是开始渐渐皱起脸,使劲抿起嘴唇,然后瞬间眼神明亮起来,又翘起嘴角,忍着笑,眼神温柔。
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了。
宁姚,这么多年,我很想你,有些辛苦,但是没什么,今遇到你,就是最好了。
她神采奕奕,微微仰起头,眉眼飞扬,与那个家伙道:“飞升城宁姚,来见陈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