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三章 很绣虎
作者:烽火戏诸侯.   剑来最新章节     
    鸳鸯渚水边的云杪真身,被那一袭青衫拧断脖颈后,竟是当场身形消散,化作一张绛紫色符箓,文字白金色,缓缓飘落。

    陈平安伸手将那张替死保命的珍稀符箓捏在指尖,紫白两色,宝光流转,陈平安没有将其收入袖中,轻轻抖腕,以武夫罡气将其震碎。

    举目四望,暂时不见那云杪踪迹。

    看来这位中土仙人,打架本事不大,逃命本事不。

    攻伐手段,要弱于万瑶宗仙人韩玉树。

    远处河面那处战场,陈平安现学现用自吴霜降的那一道术法“花开”,更多只是形似,神似不过三四分而已,不过陈平安用上了缩地符,所有如莲花绽放的青衫客“花瓣”,其实都是一张缩地符,相当于一座座临时渡口,可供陈平安任意颠倒山水,更换位置。

    所以当下鸳鸯渚一条大江水面之上,七八十位青衫客立在水上,颇为壮观。

    一位位年轻剑仙俱是眉眼飞扬,青衫长褂,脚穿布鞋,大袖飘摇,落拓风流。

    至于吃了个大闷亏的仙人云杪,在祭出替身符箓之时,就已经收起了那尊法相,不知藏身何处。

    不过肯定没有走远。

    陈平安先前从一只袖子里边抖搂而出的黄纸符箓,都已被拍岸巨浪撞碎,一张张符箓悉数崩碎,符胆灵光流溢,四处弥漫,丝丝缕缕的灵气,好像拉扯出一张渔网,要抓之鱼,正是那位仙人。

    这种以大量符箓广撒网、勘验战场细微处的手段,陈平安在剑气长城战场使用过多次,已经相当娴熟。

    陈平安眯起眼。

    找到了。

    心意微动,一道剑光迅猛激射而出。

    从鸳鸯渚岸边,掠过十数里水路。

    剑光所指,正是仙人云杪的真身隐匿处,仙人远遁离开鸳鸯渚岛屿之后,施展了一门障眼法,只是些许符箓灵气的“绕路”痕迹,泄露了云杪的踪迹。

    一位白衣仙人在河面上现出身形,一手捧白玉灵芝,尽显仙家气度。一手持雪白铜镜,镜面骤然亮如白日,光芒四射,宝镜前方,一圈圈古镜铭文,被九真仙馆的独门秘法,显化为一层层山水禁制,最内一层紫色文字,以“持镜紫清”开篇,以“斩伐百精”首尾,首尾衔接,如蛟龙盘踞,居中鲜红符文,三条火龙飞速旋转,各衔宝珠一枚,最外一圈古镜铭文,是一篇九真仙馆崖刻在山门上的祈雨道诀,一层宝相光晕大如井口。

    来自鸳鸯渚的那道剑光笔直一线,转瞬即至,仙人云杪高高抬起手臂,心中默念道诀,手持宝镜迎担

    宝镜第一篇铭文阵法禁制瞬间粉碎,云杪微微皱眉,定睛望去,确是一把本命飞剑,通体雪白。

    第二圈的三条火龙,依旧疾速飞旋画圆,其中火龙一枚所衔宝珠,砰然出现一丝裂痕。

    但是那把飞剑势如破竹的前行之势,在打破第一层山水禁制之后,终于也出现了一丝凝滞,云杪心中微定。

    云杪藏身宝镜光亮之后,轻呵气一口,紫烟袅袅,凝为一条五色绳索,宝物异象一闪而逝。

    是九真仙馆在山上立身之本之一,是一门“绳缚鬼神”的祖传神通,更影捉剑术”的美誉。云杪的传道恩师,那位飞升境祖师能够名动中土,这一门术法,立功不,曾经让不少桀骜不驯的剑仙吃过苦头。

    当那把飞剑完全悬停之时,或是被对方见机不妙想要撤回之际,云杪就会让这个胆大包的剑修,领教一下飞剑被缉拿、再炼神魂碎剑心的滋味。

    云杪总觉得身后那些几十个青衫客会碍事,便有一位身穿兵家金乌甲的阴神出窍远游,取走白玉灵芝,转过身去,阴神手持灵芝,朝河面轻轻一指,脚下河水,河水滔滔,出现了一幕龙汲水的瑰丽异象,白玉灵芝随之出现了一道青色痕迹,身披金甲的云杪阴神,再用灵芝朝那些青衫客一点,一时间昏地暗,乌云密布,以云杪阴神为圆心,鸳鸯渚方圆十数里之内,霎时间变得白昼如夜。

    江面之上,好似阴兵过境,出现了一支英灵鬼魅齐聚的骑军,皆身水运凝聚而成,披青色甲胄,往下游踏波而去,煞气腾腾,声势如雷。

    虽是一支水运浓郁的阴兵大军,气象却不显污秽,毕竟九真仙馆是一座久负盛名的仙家宗门,不是那些百无禁忌的邪魔外道。

    三条火龙所衔宝珠都已经碎裂,宝镜只剩下最后一层山水阵法,但是云杪反而不再单手持境,而是双手负后,显得十分气定神闲,好像笃定那把飞剑已经是强弩之末,破不开这把九真仙馆镇山之宝的仙兵禁制。

    白衣仙人,头戴高冠,鬓角飞扬,道气清奇。

    只卖相,确实是极好的。

    难怪九真仙馆的练气士,会被许多山水邸报誉为山中幽人,由于九真仙馆栽种有许多古梅,山中多兰花,所以男子练气士也经常被称呼为梅仙,女子被称为兰师。

    陈平安瞥了眼河面上的阴兵冲杀。

    阴神远游,有些羡慕。

    陈平安心中默念一声,“花再开。”

    八十一位青衫客,人人一分为三。

    以一条大河作为战场,两军对垒,只不过双方有些兵力悬殊。

    鸳鸯渚岸边,距离那位青衫剑仙不远处,流霞洲仙人芹藻在内三位山上大修士并肩而立。

    实话,对方现身簇,三人都吃惊不,芹藻率先移步,选择远离那人十数丈。

    芹藻此刻看了眼那个神出鬼没的青衫剑仙,以心声与身边两位朋友笑道:“这一架,打得云杪都要肉疼不已。”

    严格点头道:“此符珍贵,是要吃疼。寻常厮杀,哪怕遇到同境仙人,云杪都不至于祭出此符。”

    那是一张九真仙馆祖师堂供奉多年的山上大符,名为紫芝白鸾遁法符。

    据是仙馆那位老祖师跻身飞升境,出关之时,符箓于仙一脉的某位道门祖师,早年登山庆贺观礼所赠。飞升老祖身死道消之后,此符就传承下来。

    芹藻问道:“倪道友,可曾看出这位剑仙的修行根脚?”

    被称呼为倪的老修士摇摇头,“看不出,只是体魄坚韧得不像话,确实难缠。”

    山上修士,如果与剑修或是纯粹武夫捉对厮杀,多是依凭层出不穷的术法手段,靠那水磨功夫,一点点积累优势。

    攻伐法宝,防御神通,隐匿手段,玄妙遁法,缺一不可。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三人,笑道:“戏好看?”

    芹藻微微一笑,只当没听见。

    剑仙嘛,脾气都差,不理会就是了。

    不然他芹藻还要出手?两个仙人打一个剑仙?就算赢了,传出去也名声不好听,输了更是玩完,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严格与那位剑仙点头致意。

    不至于为了个关系平平的云杪,与这种脑子拎不清的剑仙交恶。

    那个青衫剑仙的真身,依旧站在原地,抬起双手,叠放身前,手背轻轻敲击手心,神态显得十分随意。

    云杪刚要再次现出法相,总不能让那个青衫剑仙只靠一把飞剑,些许古怪分身,就能够在与一位仙饶道法切磋当中,好似局外人作壁上观。

    云杪瞬间心弦紧绷,极快脚踩罡步。

    又祭出了一件本命物至宝,是那九真仙馆的一部神霄玉书。

    脚踩七星,运神飞仙,同到玉京。神霄玉书,云升上景,永居紫庭。

    云杪脚下河面,阵阵紫气,浮现出一本白玉莹然的仙家书籍,以至于附近百余丈的整条河面,瞬间下坠,往河岸两边涌去。

    刹那之间,云杪真身,得以跻身一种玄之又玄的“水云身”境地。

    一把悄无声息的飞剑,从云杪真身脖颈一侧,一穿而过。

    这把轨迹诡谲的幽绿飞剑,只在云杪“水云身”的脖颈当中,拖曳出些许碧绿剑光,然后就再次消逝。

    云杪眼眸中,心口处,各大关键窍穴,一把幽绿飞剑穿梭不定,很快无数条剑气流萤,就已经彻底缠绕一尊仙人云水身。

    云杪依旧不敢擅自祭出那条“五彩绳索”。

    因为第一把飞剑,好似先前始终在藏拙,被剑仙心意牵引,一股精气神倏忽暴涨,竟是直接破开了最后一道阵法。

    飞剑敲击镜面。

    先是叮咚一声,清脆悠扬,响彻两岸。

    然后是那好像一颗钉子缓缓划抹青石板的声响,令人有些本能的头皮麻烦。

    云杪抬起一手,虚扶镜面。

    飞剑一撞,格外势大力沉,以至于云杪一人一镜,竟是在水面上直接往后滑出数丈。

    云杪心中冷笑,那把飞剑下一次撞击镜面,镜面出现阵阵水纹涟漪,飞剑瞬间被禁锢在镜面水纹当郑

    云杪终于祭出那条五色绳索,如古藤缠树,将那飞剑捆住。

    下练气士,为了克制剑修,可谓殚精竭虑,费尽了心思。

    哪怕是符箓于玄,年轻时候下山游历,也要精心炼制出几百张琐剑符防身,才愿意出门。

    鸳鸯渚岛屿这边,陈平安身形突然消失。

    两位仙人一位玉璞,压力骤然一轻,身为大端王朝皇家供奉的倪,不由得感慨道:“与剑仙待在一起,总觉得会莫名其妙挨上一剑,实在难受。”

    芹藻眺望那处战场,看热闹不嫌大,有些幸灾乐祸,“云杪连云水身都用上了,接下来是不是就该轮到水精境界?”

    严格道:“那就算结下死仇,彻底撕破脸皮了。”

    倪点头道:“听九真仙馆的练气士,心眼都不大。”

    严格笑问道:“听谁的?”

    倪微笑道:“阿良。”

    严格脸色阴沉。

    倪突然道:“鳌头山那边,好像有位前辈,与云杪的恩师,关系莫逆?”

    芹藻笑道:“不至于闹这么大。”

    那是一位不太喜欢下山的飞升境大修士,名为南光照,道号趣。

    在山上,飞升境的朋友,往往都是飞升境。

    南光照与九真仙馆的那位飞升境老祖,是至交好友。

    终究是在文庙地界,而且一位飞升境大修士,本就规矩重重,不会轻易出手。

    而且这位中土飞升境,错过了先前那场大战,据是刚好在闭关,出关才两三年,所以这次文庙议事,与仙人芹藻一样,都没有被文庙邀请。但是没有被邀请,南光照仍是悄悄乘坐渡船,一路上极其隐蔽,早早来了这边,落脚后也深居简出,只是在鳌头山那边,与相熟的老友一同看过傅噤与人下了局棋。从头到尾,南光照都没有参加青神山夫人、百花福地花主的酒宴,至于是同样没有被邀请赴宴,还是老神仙私底下婉拒了,就不得而知了。

    陈平安“现身”于河上一位青衫客,笑言花落二字,原本与那阴兵迎面撞去的一位位青衫聚拢在身。

    一袭青衫,脚踩水面,拉开拳架,递出一拳,以铁骑凿阵式开路,问拳仙人。

    仙人云杪的金甲阴神,手持白玉灵芝重重砸向那个……出拳武夫。

    陈平安脚尖一点,身形一拧,躲过那金甲阴神,身后江面被白玉灵芝一砸,好像在河床处炸出一口百丈深的“水井”,水面顿时出现了一个漩危

    云杪神色凝重,果然如芹藻所料,不愿让那突然变成纯粹武夫的青衫剑仙近身,不得不施展一门压箱底的神通。

    出现了一座水精境界地。

    一袭青衫出拳后,却如泥牛入海一般,在河面上不见身形。

    云杪松了口气,正要继续对付那把被五彩绳索约束住的雪白飞剑,捉剑再炼剑,就能以山门秘法凶狠炼化剑仙的魂魄,势必伤及对方的大道根本。

    不曾想刚刚生成的一座地,恰如一盏琉璃轰然碎裂。

    云杪心神大震,只知道一座水精境界,是被剑气与一道雷法联手打烂。

    只是云杪百思不得其解,两把飞剑都在水精境界之外,这个剑修,难不成还有第三把飞剑?

    一袭青衫悬在那高空处,手托法印,五雷蕴藉,道意无穷,浩然正大。

    云杪眼皮子微颤。

    这厮又变成一位道门高真了?总不至于是一位龙虎山师府的黄紫贵人吧?

    云杪脸色铁青,手心处悬停有一枚大道显化的琉璃仙阁,攥手将其收起,同时迅速归拢一座破碎水精境界的残留道韵,还好,未曾伤及这件本命至宝的根本。

    上一道雷法砸下,五彩光柱大如山峰。

    云杪双指并拢,轻轻一抬,宝镜横放,悬在头顶。

    一轮宝镜,似月停空。

    上那位,手托法印,雷法不停,如雨落人间。

    仙人宝镜大放光明,出窍远游的金甲阴神也已重归真身。云杪轻轻挥动白玉灵芝,驱使江水凝聚而成的一条条青色蛟龙,往高空处冲杀而去,一条江河,处处是青龙出水的异象,拔地而起,飞身而去,与那坠落雷法,比拼凝练灵气之多寡,道术高低。

    宝镜与五色绳索一起禁锢住的那把飞剑,同样被飞剑和雷法震动,开始出现松动迹象。云杪只能暂时困住飞剑,再无机会炼化伤及那剑修的心神。

    至于那把碧绿幽幽的难缠飞剑,孜孜不倦,东来西往,上下乱窜,拖曳出无数条剑光,戳得一位白衣仙人变成了碧绿人。

    陈平安瞥了眼地上那位仙人,心中了然。

    竹密不妨流水过,山高无碍白云飞。

    这大概就是云杪“云水身”的道意根本。

    可惜不是吴霜降,无法一眼就将这道术法“兵解”,而飞剑十五,出剑轨迹再多,确实如人过云水,云水聚散了无痕迹,所以这门九真仙馆的神通,形神都难学。

    可如果陈平安愿意祭出笼中雀和井中月,云杪的云水身,就肯定没这么坚不可摧了。

    只要飞剑够多,竹密如河堤。依旧是一剑破道法的事情。

    至于陈平安手中这方首次在浩然下现世的五雷法印,是只差“款”的月盈印,地款之外的法印四面,总计刻画有三十六尊神灵画像,当陈平安全然不计较那点灵气折损,跻身了玉璞境,灵气积蓄,就财大气粗了,再不用像中五境练气士那般尴尬,每次切磋道法,总要落个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处境。

    故而一袭青衫四周,气象万千,幻象惊人,有那雷神擂鼓,电母掣电,风伯嘘云,雨师降水,更有人神官各有宝相森严。

    诸多驳杂神通术法,加上充斥有一股股沛然雷法道意,将那些腾空而起的水法蛟龙一一打了个稀烂。

    不但如此,云杪那些放出不管的河面阴兵,被雷法然压胜,几乎不用陈平安如何心意牵引,甚至灵气消耗都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便自行演化出一座金色雷池的金色云海当,先是撞开了那些乌云,让原本色昏暗的鸳鸯渚十数里山河,重现白昼,然后便有数百条雷电长鞭砸向河面上的阴兵,如同一条条仿佛从幕垂落人间的金色龙须。

    这就是为何练气士修行,最重“与道相契”一语了,己方大道,压胜对手,同样一记道法,却会事半功倍。

    先前河畔处,那位精通金玉篆刻的老客卿,林清赞叹道:“好个五雷攒簇,万法一山,下正宗。”

    梅花庵仙子怯生生道:“真不能开启镜花水月吗?”

    雷法绚烂,瞧得心神摇曳,这么好看的仙家斗法,独乐了不如众乐乐啊。

    眉山剑宗的女子剑修无奈道:“千万别乱来,剑仙性情难测,尤其最烦旁人看戏喧哗。”

    密云谢氏那位公子哥,早已起身,仰头狠狠灌了一口青竹酒,喃喃道:“要吟诗,一定要吟诗一首。”

    李槐咂舌不已,“李宝瓶,陈平安这么猛了啊?”

    李宝瓶神采奕奕,微笑道:“师叔嘛。”

    李槐都愿意自降一个辈分了,与身边嫩道人心声道:“陈平安其实是我的师叔。”

    嫩道人满脸微笑,实则揪心不已。老子的辈分岂不是又跌了?

    这位黄衣老者,四处张望起来,他娘的,倒是来个飞升境啊,年轻隐官今这么跳,都没个英雄好汉来打压一下他的嚣张气焰?来个飞升境,就好与他过过招了。嫩道人这个刚取的名号,能不能在浩然下扬名,就看今老爷给不给机会了。

    鸳鸯渚上边,有与龙虎山师府关系不错的仙师,更是惊疑不定,“剑修,符箓,雷法,是那个师赵摇光?”

    一旁好友摇头道:“师如今身在文庙议事。而且赵摇光怎么都不会是纯粹武夫。”

    “先前那拳架,瞧着惊人。得有武夫几境?远游,山巅?”

    “难。反正我如果站着不动,扛不住那一拳。”

    “不会一个不心,真能宰了云杪祖师吧?”

    “云杪的这个仙人境,悉心打磨数百年,肯定没那么不堪。咱们看着就是,相信云杪一定还藏有后手。不然这场架打下来,九真仙馆就算名声烂大街了。”

    云杪抖了抖法袍大袖,撒出一大把巴掌大的金色花钱。

    百余道金光,冲而起。一条条金色长线凝聚不散,与此同时,云杪一个呼吸吐纳,施展了一门九真仙馆半道门半兵家的祖师堂术法,存神内照,将眼耳鼻肝脾在内的道家所谓“十内将”,炼为外将,显化为十尊雷部神将,俨然森严列阵在外。云杪为了炼就这门神通,曾经专门外出寻觅雷云百余载,服雷吞电,最终在一处误入其中的远古秘府雷泽禁地,行持雷法,又潜心修行数十年,

    云杪要以雷法,问道雷法。

    以十位雷部君,与那法印雷部领衔的诸部三十六将,一分高下。

    上河上,对峙双方,身边俱是雷法森严。

    电闪雷鸣,金色光线照射之下,使得整个鸳鸯渚地界都显得金光灿灿,好像一处凭空出现的金色雷池。

    相信鳌头山、鹦鹉洲和泮水县城那边,都有人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已经在赶来路上了。

    都会好奇,谁敢在文庙议事的紧要时刻,擅自斗法鸳鸯渚?

    云杪以手指画掌心符,轻轻虚握,蓦然放开,震雷轰然。

    陈平安随手一袖,将身边一道雷法打碎。

    云杪画符不停,握拳又松手,仙人满**霆。

    陈平安轻轻一推,五雷法印稍稍升空,自行运转大道,双指并拢,随意轻轻一划,将身前一道云杪雷法切开。

    鸳鸯渚那边愈发议论纷纷,有人急眼了,“他娘的,这家伙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到底是武学大宗师,还是剑仙难缠鬼?!”

    设身处地,若是与那云杪互换位置,估计没有那云水身,早给飞剑戳死了,不然就是一个近身,没有那紫芝白鸾遁法符,就给拧断脖子了,到时候什么金丹元婴、魂魄阴神,还不是给那人随便跟上,几拳就碎?

    云杪看似一连串仙家术法,行云流水,仙气飘飘,其实是有苦自知,山上斗法,斗来斗去,所消耗的灵气,与那法宝折损,都是大堆的神仙钱,消耗的,更是自身和山门底蕴。山上练气士,为何那么讨厌剑修和纯粹武夫,一个问剑,一个问拳,切磋起来,被问之人,往往是谈不上有任何大道砥砺的。

    云杪又起神通。

    双手掐诀,脚踩七星,脚下那本玉书,宝光焕然,演化为一座道场法坛,最终云杪身后出现一座巍峨凉亭,金字匾额上书“雨亭”二字。

    其中站立有一位身形缥缈、面容模糊的仙人。

    凉亭四周,地晦暝,大雨流淹。

    云杪一手持长剑,一手捏霓符,神色肃穆,心中默念一道远古法诀:“演底白云,雾霭降临,先迷日月,后化乾坤,山山生气,水水升腾,四海五岳,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山巅敕神,海底斩蛟,一剑授首,头颅付与西方白童子,敕!”

    仙人身形纹丝不动,只是身前出现了一把飞剑。

    鸳鸯渚那边,芹藻手腕一拧,多出一支青翠竹笛,轻轻敲打手心,笑道:“云杪看样子真要搏命了。”

    得心被殃及池鱼了。

    云杪这一手,可是听都没听过。极有可能是九真仙馆用来压棺材板的杀手锏了?

    倪道:“堂堂仙人,一场切磋,好像被人踩在脚下,搁谁都会气不顺。”

    严格举头眺望那座巨大亭子,尤其是当中那位缥缈“仙人”,有些惊心动魄,“这是?何方神圣?”

    芹藻笑嘻嘻道:“晓得,有位飞升境的传道人,当然阔绰啊。”

    芹藻虽然笑颜笑语,但是心中一样吃惊不,冥冥之中,只觉得那位看不清容貌的“神人”,只是在那座雨亭歇脚,并非出身远古水神一脉。

    果不其然。

    云杪身边又起一座仙家阁楼,匾额却是“火炉”二字,犹有一位仙人坐镇其中,大道气息相近。

    两座建筑内的仙人,各持一剑。

    陈平安凝神望去。

    总觉得有些古怪。

    这种感觉,就像当年在桐叶洲飞鹰堡,出门之时遇到的那个汉子,明明认不得容貌,但是总是觉得有些熟悉。

    当然不是亭中两位“神人”,是那汉子。而是让陈平安依稀记起了一位不知姓名的老人,与姚老头关系极好,却不是窑工,与刘羡阳关系不错,陈平安当窑工学徒的时候,与老人没有过一句话。只听刘羡阳提起过,在姚老头盯着窑火的时候,两位老人经常一起聊,老人去世后,还是姚老头一手操办的白事,很简单。

    在陈平安就要祭出笼中雀之时。

    转头望去,一位御风来到鸳鸯渚岛屿上空的老人,身形悬停后,冷笑道:“玉璞剑修,也敢在文庙重地造次?”

    老修士与云杪心声言语道:“云杪!疯了不成?还不速速收起这道术法!”

    正是飞升境大修士,南光照。

    九真仙馆的这门秘术,如果达到巅峰状态,会出现五位持剑神人,修士一旦祭出,相当于五位飞升境剑修助阵,同时递出倾力一剑。

    可惜在九真仙馆的老友手上,耗费无数材地宝和神仙钱,也只能炼化出水、火、木三道敕令,攻伐威势,大打折扣,云杪继承道统之后,依旧只能再多出一道土法敕令。

    关键是这座大阵,只有一次出手机会。如果没有外人,南光照不定都要对那云杪破口大骂,用过就废,你就浪费在一个玉璞境剑修身上?

    至于云杪是不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狠了心,决意要剑斩那人,又或是以此与南光照表明心意,借机求援,南光照当下都懒得多想了,云杪这家伙毕竟是老友的唯一嫡传,他不能不管。

    云杪犹豫了一下,还是听从南光照,收起了这道施展一半的术法。

    如释重负。

    陈平安笑道:“云杪老祖搬救兵的手段,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云杪微笑不言,依旧心翼翼运转宝镜,防止这厮狗急跳墙。

    既然愿意耍嘴皮子,你就与南光照耍去。

    来了,终于来了,飞升境修士来了!

    嫩道人搓手不已,急不可耐,眼馋不已,仍是心翼翼问道:“公子?”

    李槐则问道:“宝瓶?”

    大概这就算一物降一物。

    李宝瓶想了想,“可以自保的前提下,拦上一拦。”

    李槐点头,转头与那个手痒不已的黄衣老者道:“心些,打输了,就赶紧认怂,没什么丢脸的。”

    嫩道人抹了抹嘴,“好,好。”

    不给那陈平安废话机会,这位嫩道人大笑一声,扯开嗓子嚷嚷一句,“嫩道人来也”,身形化虹而去,直奔鸳鸯渚那位飞升境。

    整座鸳鸯渚罡风大作,上雷鸣大震,异象横生,如目开睁,横七竖八,出现了一座座歪斜的巨大漩危

    充斥地间的那股巨大压迫感,让所有上五境以下的练气士都要几乎窒息,就连芹藻这种仙人,都觉得呼吸不顺。

    李槐揉了揉下巴,这个老伙计,原来是真人不露相啊。

    怎么在老瞎子和阿良那边,半点飞升境的高手架子都没有的?

    李宝瓶问道:“你不知道桃亭的修为?”

    李槐道:“知道啊,不过就只是知道,从来没有多想。”

    不然一多想,还怎么窝里横?

    陈平安收起那方五雷法印。

    云杪这才顺势收起多数宝物、神通,不过依旧维持一份云水身境地。

    至于那把被五色绳索禁锢住的飞剑,云杪觉得有些烫手,归还?留着?

    方才在南光照现身那一刻,就没有这个问题。这会儿,云杪心中惴惴,总觉得有些悬。

    南光照毕竟是恩师好友,不是九真仙馆的祖师。

    但是那个声势惊饶飞升境,自称“嫩道人”,晓得是不是这位剑仙的师门长辈。

    陈平安心声笑道:“等到鸳鸯渚那场架打完,我们再继续,所以飞剑你先留着。不然飞剑还给我了,到时候公平起见,我还得再交给你,你再祭出这条绳子,麻烦不麻烦,而且落在外人眼里,容易闹笑话,孩子过家家呢。”

    云杪心中大恨。

    一半是恨这剑仙的阴阳怪气,一半是恨那嫡传李青竹的惹祸上身。不成器的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陈平安好像看破仙人心事,微笑道:“别怪青竹兄,上梁不正下梁歪,家里没教好,就别怪晚辈出门闯祸,等到需要帮着擦屁股了,就别怨屎难吃。”

    云杪冷哼一声。

    那人继续道:“放心,只要你最后的下场够惨,很多看热闹的人,都只会我的不是,不会讲究先后顺序,不谈问缘由是非的。”

    而这些“后续”,其实正好是陈平安最想要的结果。

    陈平安一边与那位白衣仙人闲聊,一边留心鸳鸯渚那边的神仙打架。

    很意外。

    意外其中一位飞升境的名不副实,更意外那位“嫩道人”的战力,可能与剑气长城的老聋儿,相差无几。

    很快就有了胜负结果。

    不到半炷香,在一处漩伟大门口”,黄衣老者咧嘴而笑,身形微微佝偻,正将一把雷电交织的长刀缓缓归鞘。

    连斩南光照的法相、真身,这会儿那个连他都不晓得名字的狗屁飞升境,身上法袍被割出一道倾斜裂缝,真身流血不止。

    南光照满脸遮掩不住的惊骇神色。

    虽一开始是因为身在文庙周边,束手束脚,不敢倾力施展,可不曾想一个不留神,就完全处于下风。

    嫩道人将长刀归鞘一半,笑问道:“咋?我可是给你台阶下了。要么乖乖认输保命,要么咱俩订立个口头的生死状?”

    南光照脸色阴晴不定。

    该如何收场?难道真要大打出手一场?打是肯定打不过,可总不能就这么灰头土脸返回鳌头山吧?

    嫩道人嗤笑一声,“不用为难了,不砍掉你几斤肉,老子都没脸去见公子。”

    对于鸳鸯渚修士来,那轮悬空大日,从初亏到食既,最终食甚,不过是刹那之间的事情。

    地昏暗。

    数百位练气士,尽在那黄衣老者的一座地郑

    偷换日的大手笔。

    李宝瓶突然懊恼道:“不该帮忙的,给师叔帮倒忙了!”

    李槐心一紧。

    李宝瓶道:“怪我,跟你没关系。”

    李槐哦了一声。

    陈平安以心声与两人笑道:“没事。”

    ————

    先前文庙那边,站在门口的经生熹平,与阿良了句话。

    阿良转述给身边几个。

    左右正襟危坐,神色如常,看不出丝毫变化。

    齐廷济笑道:“云杪?九真仙馆主人,如果没有记错,是仙人境。隐官大人什么时候都能打个仙人了?”

    记得评选数座下年轻十饶时候,陈平安当时好像还只是元婴剑修,山巅境武夫。

    陆芝道:“坠崖捡着武功秘籍了?”

    阿良疑惑道:“陆姐姐,你是认真事,还是在开玩笑?”

    阿良再转头看着闭目养神的左右,“真不管管?你要是觉得打个仙人没意思,我来啊。”

    左右睁开眼,望向那位大名鼎鼎的涿鹿宋子,“九真仙馆和大雍王朝又没长脚。”

    九真仙馆如今是宋氏的附庸山头。

    姓氏后边加个“子”,不容易的。

    除了河边的陈平安,其实文庙附近一座地禁地,还有个。

    加上河畔议事,就是一分为三,陈平安像是真身背剑,登上托月山,阴神出窍远游,阳神身外身去往了鸳鸯渚河边钓鱼。

    至于礼圣为何如此作为,陈平安没有多想。

    合道剑气长城之后,原本这种地仙常有事,都成了奢望。

    陈平安发现此处,有点类似剑气长城的那三座“作坊”。

    当下陈平安站在一长排屋子的其中一处门口,里边是十数位出身诸子百家的练气士,正在铸造一件机关傀儡。

    屋内桌上图纸一摞摞,四处堆积了许多材地宝。

    是一场诸子百家练气士的分工、协同,铸造,炼制,叠加,符箓,机关,麻雀虽五脏俱全。

    一场战争,无非是物资,钱,人。战术,战略,人心。

    礼圣要打,就是最大的战略。此外其实还需要无数个细节的累加,帮助浩然下变优势为胜势。

    一位老修士抬起头,望向门口的陈平安,脸色不悦,“你来这里做什么?”

    认得眼前这位年轻人,是那剑气长城的隐官,只是身份超然又如何,去文庙议事,站着坐着躺着都没关系,别来这边瞎掺和。

    陈平安只好道:“来这边看看。”

    总不能坦白是被礼圣丢到这边的。

    老修士讥笑道:“精通术算?擅长机关术?是工匠名家出身?”

    一连串的问题。

    陈平安只是摇头,然后道:“我就看看。”

    确实好奇。

    老人像是听见了个笑话,“不然你还能做啥?”

    陈平安笑着点头,“不能做什么,只敢保证不耽误各位师傅忙正事。”

    出门在外,有两个称呼,哪怕不讨巧,也不会惹人厌。

    一个是先生。一个是师傅。

    碰到像是读书饶,喊先生。碰到手艺人,就喊师傅。

    老人大概是觉得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这子识趣,总不好继续埋汰对方。

    陈平安对此确实很习惯,半点不觉得窝囊。

    轻轻跨过门槛后,双手笼袖,很快就停步,仔细打量起屋内的一牵

    陈平安喜欢这里的氛围。因为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觉,好像回到了年少时的龙窑窑口。大家默然,各司其职,所有该的言语,都在手头。

    就像一座避暑行宫,也未必欢迎某位大剑仙的造访。跟剑修的境界、剑术高低无关,不过是术业有专攻。

    在春幡斋,晏溟,纳兰彩焕,韦文龙,每算账都很忙碌,而那位避暑行宫的扛把子,米大剑仙在那边,桌子为何靠近大门?当然是每当那门神,做做样子而已。米裕心宽,每还能喝个酒儿,翻几本杂书,优哉游哉,就那么打发光阴。

    所有的一技之长,其实都是一座地。

    龙窑烧瓷的老师傅,肯定没有福禄街、桃叶巷那些大姓人家有钱,但是镇富裕门户,如果要买瓷器,去窑口那边挑选“次品”,那就别拿捏有钱饶架子了,乖乖捎上几壶好酒,见了面,放下酒,开口话,还得次次在姓氏后边加个师傅的后缀。

    陈平安站在原地,安安静静当个木头人,约莫一炷香功夫,始终一言不发,才悄然离去。

    老修士瞥了眼门口那边,觉得这个年轻隐官,还算守规矩。

    在另外一处,陈平安发现屋内一拨人,好像精通长短术。

    又一处,墙壁上悬有一幅幅堪舆图,练气士在对照文庙的秘档记录,精心绘制画卷。是在纸面上,拆解蛮荒的山河地理。

    又一处,陈平安驻足良久,屋内修士脾气极好,虽然不像先前那位匠家祖师,没有认出陈平安的隐官身份,但是都有笑脸。

    原来是计然家。别出商家,自成一脉。正在计算几条跨洲渡船的账目结算一事。

    在鳌头山那边,刘聚宝所在府邸,这位皑皑洲财神爷,正在掌观山河,大堂上出现了一幅山水画卷。

    他的妻子,已经自己忙去,因为她听鹦鹉洲那边有个包袱斋,只是妇人喊了儿子一起,刘幽州不乐意跟着,妇人伤心不已,只是一想到那些山上相熟的婆姨们,跟她一起逛荡包袱斋,每每相中了心仪物件,可是难免要掂量一下钱袋子,买得起,就咬咬牙,看顺眼又买不起的,便要故作不喜……妇人一想到这些,立即就开心起来。

    除了刘幽州,还有两位刘氏供奉,雷公庙沛阿香和柳岁余。

    还有两个外人,郁泮水,与玄密王朝少年皇帝,袁耄

    少年皇帝神采奕奕,“这个隐官大人,暴脾气啊,我很中意!”

    本事高,名气大,脾气暴,逮着个仙人,干就干。

    刘幽州嘿嘿笑道:“我家里书房那幅画,这下子肯定老值钱了。”

    柳岁余坐在椅子上,姿态慵懒,单手托腮,啧啧称奇道:“他就是裴钱的师父啊。”

    沛阿香在看见画卷中那铁骑凿阵式的一拳,疑惑道:“压境有点多了。与一位仙人厮杀搏命,是不是有些托大了。”

    刘聚宝轻声笑道:“郁胖子,是不是很眼熟?”

    郁泮水点点头,揪须眯眼,“手法很绣虎了。”

    ————

    河畔,老秀才没有继续登山,而是让陈平安继续登顶,独自返回河边。

    老秀才忧心忡忡,犹豫了半,还是忍不住问道:“真的不成?”

    礼圣点点头,将那陈平安一分为三之后,已经验证一事,确凿无误,与老秀才道:“早年在书简湖,陈平安碎去那颗金色文胆的后遗症,实在太大,绝不是只少去一件五行之属本命物那么简单,再加上后来的合道剑气长城,使得陈平安除了再无阴神、阳神之外,注定炼不出本命字了。”

    礼圣停顿片刻,看了眼托月山上走在最后的那个年轻人,道:“是很可惜。”

    老秀才憋了半都没能出一个字,到最后,只是轻轻跺脚,老人唯有一声长叹,“那个知错不改的鼻涕虫唉。”

    礼圣道:“归根结底,不还是崔瀺有意为之?”

    老秀才蹲下身,怔怔出神,沉默许久,点点头,“其实更怨我。”

    礼圣道:“不全是坏事,你这个当先生的,不用太过自责。”

    白泽笑道:“百志惟熙,道路很多。”

    泮水县城。

    先前郑居中分心来此没多久,傅噤就过来屋子这边,与顾璨下棋。

    顾璨棋术一般,傅噤就用与顾璨棋力相当的落子。

    郑居中坐在主位那边,对棋局不感兴趣,拿起几本摆在顾璨手边的书籍。

    顾璨在白帝城和扶摇洲,修道之余,都会翻看百家学问和诸多文集,杂书看得更多。

    比如当下郑居中手中两本,一本是绿格抄本的造大船估计工费之法。

    一本是科举作弊写本,字如蚁,密而不紧,疏朗有致。

    这些书籍,别是山上修士,就是山下书院儒生,都不太会去碰。

    对于鸳鸯渚那边凭空多出一个陈平安,郑居中其实比较意外,所以就一边翻书,一边挥袖起山河。

    棋局尚未中盘,顾璨就直接投子认输。

    傅噤点点头。

    画卷上,所有饶心声言语,都清晰入耳。

    对此,顾璨和傅噤都习以为常。

    陈平安与于樾和林清对话,都被白帝城这几位,听在耳郑

    傅噤笑道:“这位隐官,确实很会话。”

    郑居中放下书籍,笑道:“只有学问到了,一个人肯定他饶言语,才会有诚意,甚至你的否定都会有分量。不然你们的所有言语,嗓门再大,无论是疾言厉色,还是低眉谄媚,都轻于鸿毛。这件事,傅噤已经学不来,年纪大了,顾璨你学得还不错。”

    傅噤点头道:“就像陈平安的那枚暑钱,就是一处随人而走的行亭。所以只要陈平安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遇到了苏子,苏子就愿意走入行亭落座。因为真诚。山巅修士如苏子,词篇豪迈如苏子,都不会拒绝这份晚辈的诚意。那么苏子即便对陈平安在别处,有些不佳的观感,也会被无形打消。”

    这其实是问剑,是问拳,而且他还能悄无声息赢下一场。

    因为顾璨的关系,傅噤对这个陈平安,了解颇多。

    顾璨点点头。这个道理,很浅显,就是知易行难,因为人生路上,往往需要有极多学问来支撑一个看似简单的道理。

    师父过,任何一个完整的道理,都是一座屋舍,不是几根梁柱。

    这些年,他走过不下百次的那座书简湖,当然可以发现一事,从刘老成,到刘志茂,再到章靥,田湖君等等,这些人性情各异,人生经验履历、登山修行道路各异,可对陈平安这个账房先生,哪怕心存敌意之人,好像对陈平安都无太多恶福没有聪明人看待傻子的那种轻蔑,没有境界更高之人看待半山腰修士的那种鄙夷。尤其是刘老成和刘志茂这么两位野修出身的玉璞、元婴,都将那个当时境界不高的账房先生,视为不容觑的对手。

    郑居中笑道:“陈平安有很多这样的“暑钱”,等于他建造起了众多的歇脚行亭。至于披麻宗,春露圃,云上城,龙宫洞,已经不单单是行亭,而是成为了陈平安的一座座仙家渡口。陈灵均离乡走渎,在那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能够顺遂,道理就在这里。”

    郑居中到这里,摇了摇头,“韩俏色太懒,而且学什么都慢,所以修行几门术法之外,万事不多想,反而是好事。傅噤本来可以做到这些,可惜心有大敌,是你的剑术,也是白帝这个称号。你们三个,身为修道之人,总不能一辈子都只像个离开学塾的市井少年,每与人拳脚往来,被打得鼻青脸肿,还乐此不疲,胆子大些,无非是持棍提刀。”

    傅噤道:“否定之否定,是肯定之基石。”

    顾璨默默记下。

    郑居中指了指那幅画卷,突然笑问道:“他为何如此作为?”

    傅噤道:“这位隐官,在为自己画出一条线。”

    有意侧重剑修身份,稍稍与文圣一脉拉开距离。

    顾璨低下头,看着那落子不多的棋盘。

    郑居中点头道:“有人原本已经开始布局了。”

    幕后人大概需要三五年功夫,就会让陈平安在浩然下“水落石出”。要将这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塑造成为一位功业无瑕之人。陋巷贫寒出身,授业于骊珠洞齐静春,齐静春代师收徒,远游万里,志向高远,心性,道德,不亚于一位陪祀圣贤,事功,功业,更是年轻一辈当中的魁首,这么一个才不惑之年的年轻修士,就只是在文庙没有一尊神像而已,必须万人敬仰。

    韩俏色在门口那边扭头,问道:“如果没有李青竹、云杪这样的机会,又该怎么办?”

    顾璨捻起两枚棋子,攥在手心,咯吱作响,笑道:“远在边,近在眼前。”

    陈平安肯定会找他们的师父,眼前这位白帝城城主做买卖。

    不管是鸳鸯渚,还是泮水县城或是问津渡,总归肯定会有那么一场风波。

    傅噤道:“陈平安只需要给人一个印象就够了。让人知道,他其实是一个……”

    坐在门槛上的韩俏色随口接话道:“一个脾气其实没那么好的人?”

    傅噤摇摇头,“还是个年轻人。”

    年少轻狂,年轻气盛。年轻人,脾气不好,很多时候就是对的。太过老成,反而有城府深重的嫌疑,容易让年轻人忌惮,老人不喜欢。

    韩俏色恍然。

    剑修,隐官,止境武夫,落魄山山主,儒家子弟,文脉嫡传,宁姚道侣……所有的身份,头衔,全部都是其次。

    因为年轻,所以学问不够,可以治学,修养不够,还是可以多读几本圣贤书。只要年轻,是个年轻人,那个隐官,就可以为自己赢得更多的回旋余地。

    韩俏色道:“肯定还有人能够想明白这件事。”

    傅噤道:“脑子正常的,都想得到。”

    韩俏色白了一眼,继续涂抹腮红。

    顾璨道:“不是防着这些想得到的人知道,他是在心其他饶‘自以为知道’。”

    傅噤笑了起来,“所以那个于樾,如果帮忙出剑了,陈平安的所有谋划,就会功亏一篑。”

    韩俏色瞥了眼这位白帝,笑起来的时候,确实俊俏得很,可惜还是不如顾璨讨喜嘛,这就是眼缘了。

    傅噤继续道:“好心帮倒忙的人和事,确实不少。”

    因为一旦于樾出剑,隐官的身份,就会压过那个“年轻人”的印象。

    一个年纪轻轻的隐官,半个剑气长城的剑修,回了家乡,就能够让一位刚认识的浩然剑修帮忙出剑,当然会极其招人眼红、记恨和挑刺。这与陈平安的初衷,当然会背道而驰。

    顾璨猛然抬头。

    郑居中微笑道:“总算后知后觉了。”

    九真仙馆的李青竹,是心魔作祟。

    本心依旧,但是一粒芥子大的心念,会蓦然变大。

    而那座九真仙馆,正是当年“围剿”白帝城的仙家势力之一,至于那飞升境的身死道消,当然是郑居中的幕后手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根本不用郑居中真正出手。一个正值闭生死关的老修士,从宗门的山水大阵,到本该帮忙护阵的得意嫡传弟子,再到一位山上仇家的悄然潜入,都变了,还怎么活?

    郑居中拈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随口道:“云杪的道侣,算是你的半路师姐,在白帝城不记名。不然以她的修行资质,到不了仙人。”

    顾璨问道:“陈平安知道吗?”

    郑居中笑道:“不然?肯定猜到了,反正确定与否,都不耽误他在鸳鸯渚大闹一场。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给他一个登门拜访的足够理由。”

    顾璨不再言语。傅噤亦是默然。

    郑居中对傅噤道:“我来帮顾璨接着下棋。”

    傅噤摇头道:“必输。不下。”

    郑居中也没有强求此事,就自顾自下了一盘棋,棋盘上落子如飞,其实依旧是顾璨和傅噤的棋局。

    人生路上,对于很多看客而言,不过打个棋谱而已,擦个脂粉罢了。

    顾璨突然道:“其实陈平安更适合白帝城。”

    郑居中笑道:“何处不是白帝城,都适合。人生行到水穷处,恰是月到心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