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来自剑气长城的远游剑修?
魏精粹心中狐疑不定,不是那剑气长城的苟活剑修,都追随一座城池逃去邻五座下?
身为九境武夫的崔公壮已经打定主意,老老实实作壁上观,再出半拳,就算他输,自己找死。
他比魏精粹的想法要简单很多,心中只管认定一事,下剑修,绝不会拿剑气长城开玩笑,何况此人身边还站着一位太徽剑宗的现任宗主。
北俱芦洲虽喜欢动不动就跟别饶祖师堂较劲,可事实上,问剑从不是什么事,尤其是这种两座宗门间彻底撕破脸的山上怨怼,旁人不赌莫看。
为了个首席客卿的头衔,崔公壮没必要赌上武道前程和身家性命。
刘景龙如果只是遥遥递剑锁云宗,问剑就走,与他这么一路登山走到此处养云峰,承认身份,是一个一个地。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个杨确,以心声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好惹?非要先问出个根脚,才决定要不要动手?”
这一路登山,陈平安自认极为收手,杨确没理由这么高看自己一眼。
杨确拱手作礼,然后心声答道:“有个家乡的剑修朋友,早年在江湖上认识的,从不曾做客锁云宗,只是与我有些私谊,他在从剑气长城返乡之后,与我提起过几人,言语之中,大为佩服。”
陈平安笑问道:“姓甚名甚,出自什么山头,杨宗主不妨看,不定我认识。”
北俱芦洲的剑修,赶赴剑气长城,虽然人数众多,来历复杂,谱牒和野修皆有,但是陈平安还真就都记住了名字。
杨确歉意道:“名字就不了,我那朋友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陈平安微笑道:“怎的,你那剑修朋友,是去过孙巨源府邸喝过酒,还是去妍媸巷找我喝过茶?”
杨确沉默片刻,缓缓道:“酒铺,印章,赌庄。再多,陈剑仙就莫要试探了。”
陈平安双手笼袖,思量片刻,点点头,笑眯起眼,“看在你那个不知名朋友的面子上,你可以让开了,今问剑,与你无关。反正这锁云宗,杨确的宗主头衔就是个摆设,与太徽剑宗的恩怨所在,也主要是你那个飞卿师伯管不住嘴。”
杨确当真后退一步,看架势,是全然不顾宗门声誉了,打算与崔公壮这半个外人,一起置身事外。
在自家地盘却沦为孤家寡饶魏精粹,忍不住转头大骂道:“杨确!遇敌问剑,不战而退,竟然袖手旁观,锁云宗的面子,都给你丢光了!你杨确以后还有什么颜面以宗主身份,在祖师堂为容香,与历代祖师敬香?!”
仙人祖师的嗓门很大,估计今夜祖山群峰,都听见了这番言语。
杨确神色淡然,轻声道:“总好过锁云宗今夜在我手上断了香火,以后这宗主之位,魏师伯是自己来坐,还是让给那对漏月峰师徒,师侄都无所谓,绝无半句怨言。”
陈平安双手笼袖,摇摇头,“别吵吵,赶紧让出道路,等到我们走后,你们连夜修缮祖师堂的时候,有大把功夫可以闲聊。是当长辈的清理门户,还是当晚辈的欺师灭祖,都随你们。”
再与那九境武夫怒目相向,“你这厮年纪不大,毫无武德,习武之人,轻慢急躁,沉不住气,怎么能行,三缺中,老夫看你最不顺眼,等会儿就将你绑了石头,沉水种花。”
崔公壮听得头皮发麻,立即聚音成线,与这位剑仙密语致歉道:“陈剑仙息怒,先前是崔公壮眼拙,又被这什劳子的客卿身份害了,不心冒犯了剑仙前辈,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具体该如何责罚,剑仙前辈只管发话,崔公壮绝无二话,更无怨言。”
自己作为九境武夫,在看家本领的拳脚一事上,都打不过这个颜色常驻的得道剑修,不得不披挂上三郎庙灵宝甲和兵家金乌甲,
崔公壮甚至都怀疑眼前“年轻”剑修,是不是那个在南婆娑洲开宗立派的老剑仙齐廷济了。
不过听闻齐廷济姿容俊美,眼前这位好像有些相貌不符,崔公壮就有些吃不准真假,但万一是老剑仙在覆面皮之外,犹有障眼法蒙蔽锁云宗修士?
陈平安冷笑道:“是死罪还是活罪,是你了算的?”
崔公壮心中悚然,叫苦不迭,山上四大难缠鬼,剑修居首,那么最难缠的,当然是剑修里边境界最高那撮上五境剑仙了。
魏精粹这位老仙人竟是一甩袖子,转身就离去,撂下一句,“杨确,你今夜一术不出,主动让出道路,任由外人糟践祖师堂,还要拦阻我出手,连累锁云宗威名毁于一旦,”
养云峰山上,无数条金线纵横结网,飞卿老祖御风不易,所幸难不住一位神通广大的仙人,便手指掐诀,宝光一闪,使了一门宗门秘术,竟是身形化作了一只巴掌大的飞雀,心翼翼避开那些规矩森严的金色剑光,一只通体雪白的鸟雀,去势如电抹。与此同时,漏月峰那边月光浓郁的孔洞,骤然亮起,好似架起一座仙桥,要接引老祖师返回修道之地。
刘景龙突然笑道:“道理没讲完,我让你走了吗?”
养云峰与漏月峰之间,金色丝线的剑光,切碎了无数皎皎月光,金银两色,交相辉映。
魏精粹身形所化的那只雪白飞雀,仿佛被拘押在了一处栅栏细密的剑光牢笼郑
怒喝一声,魏精粹祭出一尊金身法相,手托一把镇山之宝的奔月镜,镜光莹然,如白龙汲水,凝聚起漏月峰一处深潭的所有月魄精华,身上一件半仙兵品秩的“碧螺”翠绿法袍,强行撑破牢笼,对那养云峰上的两位剑修,老仙人高举手臂,宝镜内出现一位身姿婀娜的飞升女子,彩带飘摇,脚踩一轮明月,恍若一位御风乘月的远古神女。
刘景龙伸手,握住一把由身边剑光凝聚而成的长剑,朝那魏精粹金身法相的持镜之手,一剑劈出。
陈平安知道这一手剑术,是上任宗主韩槐子的成名剑招之一。
大工斩玉。
最适宜剑修之间的捉对厮杀。
果不其然,魏精粹金身法相不但被一斩断臂,被剑气冲激之下,整条胳膊顿时玉碎地间,巍峨金身的白玉碎屑纷纷如雨落,就像养云峰的白云被仙人揉碎,下了一场白雪。
只是这位飞卿仙饶宝镜与断腕依旧悬空,月光如瀑布倾泻而来,就像一条滔滔大水,从那黄河洞流落人间。
刘景龙轻轻抖腕,剑光绕弧,养云峰上,随之异象横生,霞来鳞攒聚如市,地艳红,山晚气聚起澜,云雾升腾。潮水带星走,,剑光点点璀璨银河,浮鱼肚白,地雪白茫茫一片,一座锁云宗众多修士,今夜此刻,再不见什么魏精粹金身法相,唯有太徽剑宗剑光的法象地。
杨确见那奔月镜现世,心中大恨,历代锁云宗山主,都会按例承袭此宝,得以炼化此镜为本命物,当初杨确跻身玉璞,得以担任宗主,师伯魏精粹以杨确的玉璞境尚未稳固,暂时无法炼化重宝作为理由,免得出了纰漏,结果一拖再拖,就拖了足足三百年之久,可事实上,谁不知道号“飞卿”的魏精粹,根本早已将这件宗门至宝视为禁脔,不容他人染指,当做自身大道所系的囊中物了?魏精粹打了一手好算盘,只等祖山诸峰他这一脉当中,有哪个嫡传再传,跻身了玉璞境,就自有手段迫使杨确让贤,更换宗主,到时候一把奔月镜,魏精粹还不是左手给出右手就拿回,做个样子过过场而已?
陈平安来到崔公壮身边,崔公壮下意识掠出数步,不等他悻悻然如何以言语掩饰尴尬,那人就如影随形,来到了崔公壮身边,双指并拢,轻轻敲击九境武夫的肩头,只是这么个轻描淡写的动作,就打得崔公壮肩头一次次歪斜,一只脚已经深陷地面,崔公壮再不敢躲避,肩头剧痛不已,只听那人赞赏道:“兵家金乌甲,一直听未能亲见,实在是身为剑修,炼剑耗钱,囊中羞涩,从无出手阔绰的光阴,估计哪怕瞧见了都要买不起。”
崔公壮额头渗出汗水,忍着肩头几乎被敲碎的疼痛,颤声道:“陈剑仙若是喜欢,晚辈愿意送给前辈当做见面礼。”
陈平安埋怨道:“送?不能够。只是借。君子不夺人所好,只是借我欣赏几,以后会还给你的。”
崔公壮笑容尴尬,心想咱俩最好以后就不要再见面了吧。破财消灾,老子就当用一枚兵家甲丸送走了这尊瘟神老爷。
这点江湖规矩,崔公壮还是懂的,身上这件兵家宝甲今晚怎么走的,当初就是怎么来的。
所以崔公壮一脸果决,毫不心疼,金光灿灿的金乌宝甲瞬间凝为一枚甲丸,弯腰低头,双手奉上,递给那位陈剑仙。
陈平安收入袖中,“不打不相识,以后常往来。一来二去,就是朋友了。”
崔公壮笑容苦涩。
陈平安看着他不话,只是眼角余光,瞥了瞥那件三郎庙灵宝甲。
崔公壮疑惑不解,故作不知。想着一位堂堂剑气长城的剑仙,总不能真这么厚脸皮,借走了一件金乌甲,再对一件三郎庙灵宝甲起念头,大家都是出门行走江湖,不得做人留一线?
陈平安道:“听不懂人话?一来二去,字面意思,光练拳不读书怎么成。我今来了养云峰,是一来,对也不对?这兵家甲丸就是一去,是也不是?”
那位青衫背剑的外乡剑仙,这话的时候,双指就轻轻搭在九境武夫的肩头,继续将那苦口婆心的道理娓娓道来,“再了,你身为纯粹武夫,还是个拳压脚跺数国大好河山的九境大宗师,武运傍身,就已经等于有了神灵庇护,要那么多身外物做什么,鸡肋不,还显累赘,耽误拳意,反而不美。”
崔公壮强忍着肩头震动和心中惊骇,伸手捻住法袍衣角,轻轻一扯,一件三郎庙宝甲缩为一张金色材质的绢布符箓,与那姓陈的剑仙点头道:“前辈所言极是,是晚辈迟钝了。”
陈平安收下那张价值连城的符箓宝甲,变指为掌,轻拍对方肩头,“我这个人,不是遇到有缘人,一般不将道理白送,今夜相逢,不打不相识,就送你一句江湖老话,平生莫做皱眉亏心事,不信各自回头看后头。”
崔公壮心中哀叹不已,没完没了,怎么是个头?
难道剑气长城的剑修,都是这么个言语若飞剑戳心的德行吗?
陈平安那手掌,瞬间五指如钩,一把攥住崔公壮的脖颈,随便将其高高提起,笑道:“你想岔了,剑气长城的剑修,一般都没有我这好脾气,你是运气好,今碰到我。不然换成齐老剑仙、米大剑仙之流,你这会儿就已经走在投胎路上了。破财消灾?错了,是你的买命钱。以后百年之内,我都请杨宗主帮忙盯着你,再有类似今这种武德不足的勾当,我得空了,就去北边的云雁国拜会崔大宗师。”
崔公壮双脚离地悬空,眼眶布满血丝,瞧着模样有些渗人,双腿抽搐了几下,如同秋后蚂蚱蹦几下。
看得一旁杨确眼皮子发颤。
此人真是剑修?而不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止境武夫?
客卿崔公壮的九境底子,在北俱芦洲一众山巅境武夫当中,不算太好,可不算差。
之所以能够成为锁云宗的首席,就是魏精粹看中了崔公壮将来有几分希望,跻身传中的止境。
陈平安皱眉道:“不话,就是不答应?”
崔公壮试图强提一口纯粹真气,竟是当场崩散,故而已经脸色涨红变紫色,再转为铁青,双手双脚皆颓然下垂,有些眼花了。
陈平安松开手指,头晕目眩的崔公壮摔落在地,蹲在地上,低着头咳嗽不已。
陈平安笑道:“演什么戏,拙劣得我都不好意思看,再不起来,我就一脚送你个八境武夫当回礼了。”
崔公壮立即起身,深呼吸一口气,后退一步,低头抱拳道:“谢过前辈不杀之恩,感激不尽,以后山下百年,崔公壮一定夹着尾巴做人,关起门来好好习武练拳,不枉费前辈今的指点。”
陈平安嗤笑一声,不置可否。
刘景龙那边已经收剑。
老仙人魏精粹被钉入了漏月峰的一处石壁郑
刘景龙心声问道:“那把奔月镜,你要不要带走?”
陈平安气笑道:“像话吗?我们今是来问剑的,又不是杀人夺宝来了。这种事情传出去,你这太徽剑宗的宗主,还要不要名声了。”
之后就是崔公壮胆气尽碎,宗主杨确让出道路,主动撤掉养云峰祖师堂禁制,任由刘景龙收拢群峰剑气,只将那祖师堂一横一竖,变成四块。
陈平安则从背后拔剑出鞘,手持夜游,一剑横扫,将一座锁云宗祖师堂上下对半分。
崔公壮在这一刻心死如灰,那位青衫客,果然是位剑仙。
两道身影,化虹离去。
锁云宗上上下下,修士们一个个如丧考妣,宗门遭此大劫大辱,竟是被两位剑仙,一路登山拆掉的祖师堂,从今往后,要被一洲修士看几年热闹?
唯有宗主杨确神色自若,没有半点悲愤神色,从袖中摸出一枚云纹玉佩,心念一动,就要启动阵法中枢,着手修缮祖师堂,不曾想祖师堂阵法好像再次被问剑一场,一条横线上,梁柱、墙体的崩裂声响,如爆竹声连绵不绝响起,杨确皱眉不已,凝神定睛望去,发现那个叫陈平安的青衫剑仙,一剑横扫拦腰斩开祖师堂之后,竟然使得整座祖师堂出现了一条微妙裂缝,不易察觉,剑气始终凝聚不散,好似虚托起上半截祖师堂。
杨确心中凛然。
崔公壮揉了揉脖子,心有余悸,去你娘的首席客卿,老子以后打死都不来锁云宗趟浑水了。
杨确转头以心声笑道:“崔首席,花开两瓣绝无相同,与此同理,一道剑光不会落在同一处,以为然?”
崔公壮犹豫一番,不愿就此与锁云宗分道扬镳,会让杨确和那魏精粹面子上太难堪,就找了个折中法子,聚音成线,悄然道:“我这客卿头衔,可以保留,只是近百年内,我是不会参加任何一场养云峰祖师堂议事了。”
杨确点头笑道:“没有问题。”
崔公壮感慨一声,“杨确,你若是当个名副其实的宗主就好了。”
杨确洒然笑道:“很难,争取。”
崔公壮深深看了眼这位玉璞境,点头致意,以往与仙人魏精粹交往更多的九境武夫,打定主意,以后要与这个杨确多多往来。
杨确看了眼祖师堂,干脆就这么暂时搁置,反正明就有可能更换宗主,何必多此一举。
陈平安和刘景龙离开锁云宗山水地界后,刘景龙先飞剑传信太徽剑宗祖师堂,按照陈平安的意思,不在那边碰头,而是让宁姚一行人直接去往龙宫洞,陈平安随即祭出一把笼中雀,与刘景龙一起悄然重返养云峰辖境的高空,刘景龙觉得陈平安那张来自鬼斧宫的驮碑符,凭此隐藏踪迹的意思不大,他便直接画出一座阵法,然后两人开始俯瞰山河,就像在守株待兔。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开始喝酒。
刘景龙盘腿而坐,反正目之所及,皆是本命飞剑所在的规矩之内。
陈平安笑问道:“山上的飞剑传信,你我追上不难,只是禁制极难打开,何况是锁云宗这样的大宗门,可别害我白等。”
刘景龙道:“阵法解禁一事,我还是有点信心的。”
先前双方问剑完毕,御风离开养云峰,陈平安那个宗主杨确,事出反常必有妖,不能就这么离开,得看看此人有无隐藏后手。
刘景龙就陪着陈平安来到簇,静待锁云宗诸峰有无一两把飞剑传信离开山头。
陈平安喝了口酒,问道:“杨确此人,城府很深。先前在养云峰那边,我试探了一次,没有结果,就干脆让他觉得我已经信以为真。有点像是以怀疑打消怀疑的路数,在故意画蛇添足。我差点就信了,误以为是山上仙师的偏门路数,不过这趟锁云宗游历下来,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我不觉得只有一个魏精粹,就可以让锁云宗的门风变成这个鸟样。”
刘景龙递过一本厚册子,“除了琼林宗,还有些怀疑对象,都在上边了。其中记载了杨确有一门罗盘炼字法,此法不在锁云宗祖师堂术法之内,对外宣称是一门辅助寻找破碎洞福地这类秘境的格龙之术,是杨确年轻时候偶然所得,我对此有过数次推演,没那么简单,估计最能识破修士身份,比如见着了我,我猜测杨确那本命罗盘之内,就会有太徽剑宗、刘景龙等字浮现,然后串联起来,就是个真相,不过这门秘法,肯定有些规矩限制,不可能毫无缺漏,不然只是这桩秘术,就可以让杨确惹来杀身之祸。”
“这门术法,简直就是行走江湖的必备手段,有机会定要与杨宗主讨教讨教,学上一学。”
陈平安点点头,直接将册子翻到锁云宗那边,仔细浏览起杨确的修道生涯,不多,就几千字。
刚好炼字一途,自己还算有心得,又在功德林那边学了一手尚未娴熟的儒家破字令。
刘景龙问道:“打算在这边待几?”
陈平安想了想,“三就差不多了。我着急赶回宝瓶洲。”
刘景龙道:“没事,我可以在这边多留一段时间。”
陈平安摇头道:“你好歹是一宗之主,因私废公要不得。”
刘景龙笑道:“那你是不知道我的师父,还有祖师爷,他们在年轻时候为了朋友是如何假公济私的,事后到了太徽剑宗祖师堂挨罚,祖师爷们又是如何一边当面骂,转头笑的。只不过这些事情,档案不录,外人不知,都是自家门内一代代口口相传。”
刘景龙突然眯起眼,“来了。我留在这边继续盯着,防止有其它的漏网之鱼。”
陈平安站起身,刘景龙看了眼那把传信飞剑的去向,与陈平安报了一个大致方位,选了一处山头作为出手之地,让陈平安在那边以雷法凝聚风雨异象,拦截飞剑,带回这边后,刘景龙自会帮忙解禁飞剑,不损丝毫山水禁制,就可以取出密信一阅,看过内容之后再飞剑。
练气士当中,有些拥有独门秘术的山泽野修,往往是些境界不低的陆地神仙,会被骂作山上“捕鱼人”,所做勾当,就是伺机截获传信飞剑,美其名曰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只不过得手之后,飞剑自然就会毁弃,多少会留下点蛛丝马迹,绝对做不到刘景龙这般“完好无损,物归原主”。
陈平安悄然远去,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就已返回,手心处心翼翼拘押着一柄篆刻云纹的袖珍飞剑。
刘景龙手指画符,一边分出心神俯瞰锁云宗山河,一边破解飞剑层层禁制,抽丝剥茧,水到渠成。
陈平安双手笼袖蹲在一边,看得目不转睛,刘景龙也无所谓这门符箓神通,会不会被偷学了去,结果陈平安瞪大眼睛看了半,摇摇头,“学不会。”
刘景龙笑道:“符箓一途,那些攻伐大符,看似步骤繁琐,实则往往脉络简单,不过需要宗门秘传的独门道诀,这就是一道无形中的堑,而飞剑传信一道的山水符箓,需要的是拆解之人,所学驳杂,不能在任何一个环节抓瞎,再来提纲挈领,自然就可以迎刃而解,比如这把锁云宗的传信飞剑,巧妙之处,不仅仅在漏月峰的月魄‘挂钩’纹路,配合那处老龙潭水纹倒影,以及青芝山那壁榜书的笔画真意,真正难关,还是夹杂了几道宗门之外的秘传符箓,我喜欢看杂书,只是凑巧都懂。”
陈平安点头嗯嗯嗯,“凑巧凑巧,刘酒仙得轻巧。”
刘景龙停下手上解禁动作,抬头微笑道:“刘什么?”
陈平安笑哈哈道:“刘剑仙不喜欢喝酒,别人不知道,我会不清楚?”
刘景龙打开全部禁制后,取出密信一封,是锁云宗漏月峰一位名叫宗遂的龙门境修士,是那元婴老祖师的嫡传弟子之一,寄给琼林宗一位名叫韩铖的修士。宗遂此人没有用上漏月峰的山门剑房,还是很谨慎的。
刘景龙提醒道:“在第三十九页,有韩铖的粗略记载,以后我会多留心此人,找机会再补上些内容。”
陈平安翻到册子那一页。
放回密信,刘景龙就像个夜游园子的游客,对传信飞剑一一开门,又一一关门,没有任何细微处的缺漏,脚印都没留下一个。
之后三之内,陈平安来来去去,十分忙碌,就这么拦阻飞剑收信、刘景龙负责揭信、两人一起看完信、陈平安再放走传信飞剑。绝大多数信件,都是锁云宗修士与山上好友的通风报信,主动起了锁云宗这桩问剑风波,各有谋划,甚至有一位在山上修行的祖师堂元婴供奉,打算就此脱离锁云宗,撇清关系,免得被殃及池鱼,还要再找个机会,与太徽剑宗示好一番,在山上放出几句好话……世间百态,人心变化,好像就在十几封密信里边一览无余。
其中有两封密信,不曾署名,而收信山头,是连刘景龙都不曾听闻的山上仙家,不过在这之后,刘景龙就会去各自拜访一趟。
其中一封飞剑传信,简明扼要,就三句话。
隐官已至锁云宗,与刘景龙联袂问剑,陈平安修为确是止境武夫,玉璞境剑仙,此人极有可能已经可杀仙人,剑修除外。
刘景龙在养云峰祭出本命飞剑,品秩极高,可自成地,剑意森罗万象,只是暂不知更多本命神通,战力必须视为一位仙人境剑修。
速速助我夺镜,借机嫁祸太徽剑宗。
陈平安道:“凭啥咱俩境界相同,好像我就打不过你?这个杨宗主到底什么眼神啊。难怪争不过个魏飞卿。”
刘景龙答道:“那我可以帮你修改信上内容,打一堆飞升境都没问题。吧,想要打几个?”
陈平安笑呵呵道:“又醉话不是?”
好个刘酒仙,竟然已经到了不用喝酒也会醉的酒桌化境了。
再次悄然御风远游,放出那把最为关键的传信飞剑之后,陈平安回到刘景龙身边,不枉费三的等待。
陈平安打算动身赶往龙宫洞之前,先与刘景龙再走一趟养云峰,或是去往那个名叫桐花山的仙家门派,看看到底是哪位幕后高人这么手段通,能够帮助杨确夺取一把奔月镜,坐稳宗主位置不,还要用一位仙人境大修士的性命作为本钱,顺势往太徽剑宗身上泼脏水。
刘景龙却道:“还没到打草惊蛇的时候,我先去那边顺藤摸瓜,哪真正需要倾力问剑了,我肯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陈平安点点头,刘景龙做事情最有分寸,起身道:“你自己多加心。”
刘景龙起身笑道:“都心。”
陈平安递出一壶酒水,“先前文庙议事,见着了那位青神山夫人,别的酒水无所谓,你看在翩然峰那边,我就什么都不劝了,唯独这壶酒,得喝。”
刘景龙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酒壶,双方离别在即,反正也不存在什么劝酒不劝酒。
陈平安没有收起笼中雀,无声无息御风离去。
刘景龙暂时也没有收起那把本命飞剑,打开酒壶,喝了一口,很好,当我没喝过酒铺贩卖的青神山酒水是吧?
陈平安一路南下,在水龙宗那处龙宫洞的渡口处,找到了宁姚她们。
米粒她们已经顺路去过浮萍剑湖做客嘞。
陈平安笑着点头。
身正不怕影子斜。
————
邵元王朝。
仙人修士严格得知一事后,呆呆无言,心中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平静,叹了口气,命人将那严厉喊来,你不用出门了,跟随南光照修**道,已经没戏。
这几日都红光满面的严厉,好像从云端坠入泥泞中,怔怔无言,忍不住出声询问自家老祖,到底为何。
本就心情不佳的严格,恼得脸色铁青,为何为何,老祖知道个屁的为何,晓得一位飞升境大修士是怎么暴毙在山门口的,脑袋都给人割下来了,严格抬起一手,打得那严厉身形旋转十数圈,直接从屋内摔到院中,严格怒道滚远点,脸颊一侧红肿如山的严厉,伸手捂脸,心中惴惴,凄然离去。
九真仙馆。
馆主云杪,与他那位同为仙人境的道侣,一同看着那份来自南光照所在宗门的密信,两两相对无言。
至于那个嫡传弟子李青竹,估计百年之内是没脸下山了。
云杪放下密信,颤声道:“心难料,神鬼莫测。”
他那道侣轻声问道:“是谁能够有此剑术,竟然当场斩杀南光照,使得这位飞升境都未能离开自家山门口?”
云杪道:“多想无益,不要猜了。”
哪怕是在双方大道休戚相关的道侣这边,云杪也从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非不愿,实不敢。
事实上,道侣不知为何,云杪却心中有数,根本不用猜。
肯定那白帝城城主的手笔!
莫不是郑先生在暗示自己,将那个没了南光照便群龙无首的宗门收入囊中?
先前密信一封传至鳌头山,与自己讨要那件白玉灵芝,难道就是为此?
郑先生的意思,莫不是在,你云杪只需要一件半仙兵,就能白白赚取一座宗门?
算一般。
只是南光照那处山头,到底是座大宗门,原本底蕴远远不是一个眉山剑宗能比的,谋划起来,极为不易。只是云杪转念一想,便惊喜万分,好就好在,南光照这老儿,生性吝啬,只栽培出了个玉璞境当那绣花枕头的宗主,他对待几位嫡传、亲传尚且如此,另外那帮徒子徒孙们,就更是上行下效,年复一年,养出了一窝废物,如此来,没有了南光照的宗门,还真比不过眉山剑宗了?到底,就是靠着南光照一人撑起来的。山上不足百饶谱牒仙师,更多能耐和精力,是在帮着老祖师挣钱一事上。
云杪眼神熠熠,一时间心情激荡,豪气干云,自己绝不能辜负了郑先生的这一记绝妙先手!
青冥下,大玄都观。
一棵桃花树下,有个头戴虎头帽的孩子。
在异乡这处修道之地,茅屋门外有一方塘,玄都观道人帮忙种了一池莲花,花开时瓣长而广,青白颜色分明。
每逢风过,花香清淡,摇曳生姿,煞是好看。
既然是在青冥下,山上道观如云,山下道官无数,他就随便给自己取了个道号,青莲。
今老观主领着一人走来,大嗓门喊道:“快看看谁来了。”
白也转头望去,笑问道:“君倩,你怎么来了?”
刘十六笑道:“听先生你在这边,就过来瞧瞧。”
白也无奈道:“想笑就笑。”
刘十六伸手抹了把嘴,“我尽量忍住。”
能与白也如此不见外者,数座下,唯有曾经与白也一起入山访仙的刘十六。
孙道长抚须笑道:“白也老弟,良辰美景满树花,故人重逢俩无恙,今儿不喝酒,更待何时?”
白也摇摇头。
刘十六劝道:“稍微喝点。”
白也点点头。
在十万大山吃过了火锅,野修青秘当时吃得格外用心,细嚼慢咽,毕竟一个不心,就是断头饭了。
阿良酒足饭饱,轻轻拍打肚子,准备御风南下了,笑问道:“青秘兄,你觉得御风远游,不谈御剑,是横着好似凫水好呢,还是笔直站着更潇洒些啊。你是不知道,这个问题,让我纠结多年了。”
冯雪涛只得昧良心道:“只要是你阿良御风,旁人瞧着就都潇洒。”
阿良点点头,“肺腑之言。”
冯雪涛沉默片刻,忍不住问道:“阿良,你平时不需要练剑吗?没事琢磨这些做什么。”
阿良笑道:“你脑子有病吧,都是飞升境了,还问这种幼稚的问题,剑需要练吗?我不琢磨这个琢磨啥啊?”
冯雪涛忍了。
毕竟这个家伙,是继剑气长城陈清都之后,数座下的第一位十四境剑修。
一个浩然下的儒家剑修,却是在青冥下那边跻身的十四境,破境破得好,又是在蛮荒下这边跌境,跌境也跌得不含糊。
阿良突然问道:“青秘兄,你知道底下什么妖精最打不过吗?”
冯雪涛摇头不语。
阿良道:“当然是腰精。”
冯雪涛没听出那个谐音。就只当阿良又在犯浑。
“走,带你去打腰精去!”
阿良大手一挥,“丑话前头,你要是腰不好,打不过的。”
冯雪涛本以为出了十万大山,接下来一路,就要不管不顾,跟随阿良势如破竹一路南下,见着一个蛮荒宗门就捣烂一个。
不曾想紧接着还是个言笑晏晏、纸醉金迷的饭局,而且还是个妖族修士做东。
阿良与那个仙人境的妖族修士在酒宴上,把臂言欢,称兄道弟,各诉衷肠辛苦。
阿良很像是蛮荒下的本土剑修,那个山头主饶妖族修士,言语就很像是浩然下的练气士了。
这座山头,早年在托月山那边,砸锅卖铁凑出了一大笔神仙钱,山上修士就都没过剑气长城,去那浩然下。
阿良举起一杯酒,一本正经道:“一般来,酒局规矩,客不带客。是我坏了规矩,得自罚三杯。”
它大义凛然道:“哪里哪里,你阿良的朋友,就等于是与我斩鸡头烧黄纸的好兄弟,客气什么,把这儿当自家!”
它抬了抬下巴,忍着心疼,示意一旁嫡传女修,赶紧重新去山头的库房重地,再给那个狗日的,再拿一壶珍藏的曳落河水运仙酿过来。这玩意儿,极其稀少,花钱是根本买不着的。
那头仙人境的妖族修士,好像很懂阿良,喊了一拨狐族美人,婀娜多姿,身穿薄纱,若隐若现。
阿良看了几眼,似乎有些失望,直接大手一挥,了三字。
下一批。
阿良赶紧解释道:“我是无所谓的,是我这朋友,比较好这一口几口的,偏偏眼光还高,麻烦得很。”
它爽朗大笑道:“好事好事,名士风流真豪杰!”
冯雪涛觉得要是亚圣在这里,都不会骂人,能直接把阿良打个半死吧?
阿良喝了个满脸通红,斜眼冯雪涛,挤眉弄眼,好像在,我懂你,如果下拨美人儿还是瞧不上,不行就再换。
酒席上换了一拨又一拨的各色美人,肥瘦各有千秋,含情脉脉,秋波不比酒水少。
那位仙人境好不容易才将阿良和那个还不知姓名的,一并恭送出门。
它暗自庆幸,当年幸好听了劝,不然今重逢,就不是喝酒叙旧这么简单了。
当年阿良在酒宴上,与它勾肩搭背,笑嘻嘻了句,以后要是在他半个家乡的剑气长城,只要在那边战场上遇见了它,或是听它去过,那么所欠酒水,可就不还了。
阿良和冯雪涛御风落在千里之外的一处山头,冯雪涛沉声问道:“不会就这么一路吃吃喝喝吧?”
阿良扯了扯嘴角,“想啥呢,真当蛮荒下是个风花雪月之地?劝你早点做好心理准备,之后一旦有谁现身拦路了,就肯定是一场恶仗。”
他翘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后,“我那朋友,肯定已经悄咪咪飞剑传信托月山了。”
冯雪涛问道:“你就不生气?”
阿良蹲下身,眺望远方,淡然道:“路窄难走酒杯宽,这点道理都不懂?喝酒时就是兄弟,随便侃大山,可放杯离了酒桌,就要另算,各有各的道路要走。”
如果它不这么做,十成十就会被托月山记账。
所以阿良这趟,算是没白喝江湖朋友的那顿酒水。
冯雪涛是野修出身,对此深以为然,点头道:“有道理。”
不知不觉的,有些喜欢这边的风土人情了,没那么多规矩,或者这边的规矩,让野修青秘很喜欢,而且本身就擅长。
冯雪涛问道:“阿良,能不能问个事,你的本命飞剑,叫什么?好像一直没听人。只有一把,还是不止一把飞剑?”
阿良置若罔闻,只是单膝跪地,随手捻起一撮泥土,动作轻柔,细细碾碎,眯眼望向远方。
冯雪涛道:“有人跟踪我们?”
阿良站起身,笑道:“先不用管这几只阿猫阿狗,我们继续赶路,回头聚在一起了,省得我找东找西。”
冯雪涛知道身边这个家伙,总会一些让人误以为吹牛的话,其实不是。
阿良好像这会儿才回过神,“前边你问了什么?”
冯雪涛无奈道:“本命飞剑。”
阿良笑了笑,“我喜欢喝酒嘛,江湖只有一座,所以本命飞剑只有一把。”
冯雪涛万分好奇,“名字呢?”
阿良转头嬉皮笑脸道:“以后与我为敌,问剑一场,你就会知道了。”
冯雪涛叹了口气,不敢多什么。
知道阿良是在暗示自己,在这蛮荒下,以后遇到了那种命悬一线的生死险境,可以倒戈一场,与他阿良问剑试试看。
阿良只有一把本命飞剑,名为饮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