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长安的杏花在三月开得极盛,也让这位恣意打马而行的豪侠渐迷了眼睛。花荣月在长安的客栈里小住了半月。
那一夜星稀,乌黑的云端上只浮着一轮明月照得客栈的院子里满地白霜。花荣月睡意全无,被勾起兴致便在这白月笼罩的院子下练剑。伴随着偶尔呼啸而过的夜风,他宛若游龙般的身影和铮铮作响的长剑融为一体。风吟剑啸龙悲鸣,花荣月的银剑虚对着那排苍劲的老树一划,剑尖落地时,青翠的叶子簌簌地落在了白月霜上。
“好剑法!”
“叶雨”过后,传来一阵清亮的声音。花荣月闻声一看,见那院子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手里提着两坛酒的男人。同前些日子相比,他脸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一双眼睛透亮清澈,就是面色有些作白。
“是你。”花荣月收剑,“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沈二兴冲冲地提着酒走进院子来,“你声名在外,我在长安街上打听了几番,便得知你住在这家客栈。”
“你知道了?”花荣月并不感到意外。
“当然,你是江湖豪侠荣月嘛,我说这名字怎么好生熟悉。”沈二咧开嘴笑道,“花大侠,今夜我是来请你喝酒的。”
花荣月同他一起坐在石桌前,沈二拿来的两坛子就正散发着阵阵醇香。月下饮酒,惬意至极,花荣月一揩嘴角,淡淡而笑,“这就是你说的涌泉相报?”
“当然不止这些。”沈二倏地正色,抱拳施礼,“花大侠恩情必当铭记于心。”
“我同你玩笑的。”花荣月忙冲他摆摆手,忽的注意起他手上新添的伤痕,音色也沉了几分,“他们又欺负你了?”
沈二垂下眼帘,难为情地拿长袖去遮手,“不打紧的,小伤罢了,不碍事,不碍事。”
花荣月见沈二愈发往下低头,双拳收紧,声音格外冷冽,“这几日我还在长安,你若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
“花兄是个好人。”沈二抬起头,嘴角挤出一个苦笑,“若我生在个小门小户还好,可是那高门睥睨之上偏偏挂着的是天王府三个字。我如何能让花兄这样一个快意江湖的大侠来趟这浑水?”
“天王府?”花荣月神色平静地问道,“你是沈天王之子?”
“是私生子。”
沈二一语,花荣月心中已了然几分。
沈家世代为将,到了沈天王这一辈声名大起。许是应了名字里“天王”两个字,沈天王挂帅,没有打不赢的仗。天子敬他三分,亲赐沈府为天王府。由于沈天王常年在外打仗,仅娶一主母坐镇家中。夫妻二人育有一子,若正如沈二所言,那日欺负他的华贵男子,便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沈大公子。
“我母亲是江南人士。”
沈二仰头喝着另一坛子酒,缓缓向花荣月道出自己的身世。
“那段时间四陆周边鲜有蛮族来犯,很是太平,父亲便陪着天子私访江南。说来也是缘分罢,母亲只是苏扬坊间一个极其普通的卖伞女,而父亲是个武夫又惯穿黑衣,在一众身着华服的公子间话语最少。“
“母亲说,雨天来伞铺买伞的人甚多,她是头次见到这么多气度不凡的公子走进来。为首的那个黄衣公子放下的金元宝足以买下十个她这样的伞铺,她推辞着不肯接受,只道,若是没有碎钱,区区几把小伞就当是送给初到苏扬坊间客人们的见面礼吧。
“她没想到,几日后天晴那位黑衣公子把伞都还了回来。母亲还说,别看父亲话少,却很固执,那十几把伞他一人抱过来二话不说地放下,然后转身就走。当晚母亲去整理的时候才看到那些纸伞间落下了一块玉佩,上面刻着个沈字。她那时也是不懂的,托了很多人问才知道,那块玉佩和那上面的沈字是什么意思。”
沈二讲得很细碎,花荣月听得很认真。或者这些他母亲同他讲过的事,他以前还从未同其他人讲过。那些难过的事情总要找人说出来,或许就不那么难过了。
“花兄,你可知这是什么酒?”白月光底下,沈二歪头托着腮,双眼渐有些迷离地问道。
“是什么酒?”
“是我母亲酿的,江南百果酿。”
花荣月眼睛一亮。
沈二继续说,
“从那后的每年雨季,父亲都会来江南小住一阵。我小时候,苏扬坊间的邻舍们都说他虽不爱言语,做事却很勤快。母亲画伞,他卖伞,配合默契,在外人眼里俨然是一对相守了多年的夫妻。只是后来战事频发,父亲待在母亲身边的日子越来越少。我出生之时,父亲只抱了我一下,便被捷报匆匆赶往营地。母亲这一辈子也是被那块玉佩吃紧了,守着我在伞铺里年年等父亲归来。父亲曾写信让母亲带上我还有信物去长安的沈家,只是母亲素来平和也与世无争,她很清楚沈家主母的厉害,也知道那样一个错综复杂的府邸怎么会有我们娘俩的容身之处。”
两坛百果酿逐渐空了底,沈二的眼眸在那瞬间恢复清明,“母亲终究没能等到父亲,我十二岁那年,她便因病去世了。”
如此平静的语调让花荣月眼前一滞,还没等他缓神过来,又听沈二说道,
“后来,父亲就把我从江南的苏扬坊间接回了沈家,传说中的高门大户。十二岁的少年的心里也曾深深记恨着他那多年未归家的父亲,但是当我看到高堂上一头白发、眼神里充满凄怆憔悴的沈将军,和沈家那位雍容华贵的主母并肩而坐时,我一瞬间就不恨了。我想这些年他过得也不好罢,沈老太早已辞世,沈将军多年在外打仗,内宅的里外都被这个厉害的主母治理得服服帖帖。就连父亲想要把我留在沈家,也必须先过主母这关。”
“花兄,你可知为何主母会答应父亲留我在沈家?”
夜空中划来一片乌云遮月,花荣月的脑袋里一时间闪过无数可能。待乌云游月而过时,皎洁的光芒洒落在对面那个满是忧愁的男人身上,看他清秀的脸庞滑过一滴泪珠。
“主母要父亲剥削我的名讳,永不能入沈氏族谱。”
忧愁的男人低下头,泪珠终落入衣领,覆灭不见。花荣月想起初见时他就曾说,大娘叫我沈二,家里人就都这么叫我了……这般小心翼翼的神情后原来有这样触目惊心的伤痛,正如他手臂上那一道道新添的伤疤。
“这些年,你都是这样过来的?”
“其实也不都是难过的事。”许久后,沈二抬起头,悲伤的脸上霎时间展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就如今晚上能和花兄在月下喝酒,何其畅快!”
像是被他的畅快之言所感染,花荣月不由得也微仰起嘴角,同他伸过来的空酒坛碰杯。
“所以啊,花兄,我怎能让你一个如清风明月般自在的大侠深陷沈家那样的泥潭?”冷静下来后,沈二露出正色,“我哥哥也知道了你的身份,前几日,他上理玉门诽谤了你一通。”
啊,原来是这件事啊。前几日确实有个黑衣小捕快将他拦在长安街上,他花荣月此生还没忌惮过什么人,又怎么会怕一个初涉江湖的小子呢?
花荣月想到最后那个黑衣小子被打倒在地一脸震惊又不甘心的模样。
“如若日后你能打赢我,我便任凭你处置。”
他一向惜才,花荣月挑起眉,那个黑衣小子根骨极佳,若能好好培养,他日在武学上必有一番成就。可惜……他选择了为衙门卖命……
回神过来,花荣月见沈二拧着眉追问道:“花兄?”
“此事无妨。”花荣月笑叹出一口气,看得云淡风轻道,“我花荣月这一生天为被地为床,只身闯荡江湖,愿除尽天下不公不义之事,求得问心无愧。他日你若有难,可以去长安街找老鸽户传信给我。不管我身在何处,我定来帮你。”
“花兄!”沈二的眼里浮出一层水光,胸腔里激荡起一股热流,借着醉意抬起的手微微发颤,“你……”感激的话还未落在嘴边,他倏然猛咳起来。像是心胸中怀有淤块,咳喘得如此厉害,他素来苍白的脸上也涨得通红。
“你,”花荣月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沈二掏出随身带着的白绢掩住嘴,边咳边同他解释,“无妨……咳,咳,花兄莫惊……”
花荣月看到他将掩过嘴的白绢迅速揉起来藏进衣袖里,眼眸中黯淡了一半,“你这病看起来不简单。”
“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沈二缓过气来,咳了大半日酒劲也消退了不少,“大夫说,多调养调养就好。”他对自己有恼意似的捶捶脑袋,“花兄可否觉得我太没用?胆小怕事、还无缚鸡之力,身子羸弱不能习武,脑子也不见得比别人好使。沈二沈二,我亦知这不是个好名字,但用到我身上刚刚正好。”
奈何怎么捶头也无用,沈二缩起双手仰天望月,颓然叹出一口气。
“你不必如此。”花荣月宽慰他道,“世人皆有长短,若消极待命,未必发现得了自己强大的一处。”
话是这样说着,花荣月记起初见那次,临行前自己对他说,你若真想报答人,就必须得先让自己强大起来。他突然懊悔起来,这句话,想必对其伤害很大吧……
沈二默然仰天的那一刻,花荣月只觉得此时何其漫长。直至他看到沈二慢慢地将目光转向他,眉头间还带着些雀跃,“花兄,我知道了!”
花荣月疑惑地望着他。沈二拂袍袖一扫先前的郁结,欣然起身道:“花兄,你这里可有琴?”
木琴被架在石亭之中,琴弦间落了些许灰尘。夜风传吟,白月如霜,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只不过沈二坐在石亭里,花荣月负着银剑站在院中的一地落叶里。
沈二用指尖摩挲着琴弦,脸色微微红晕,“花兄,我思来想去,也唯有琴技拿得出手些。”他道,“这曲《溶花凋》是幼时母亲教于我的,谈不上有多强大,仅供你一乐就好。”
他话音刚落,流水般的琴音便从他的指尖传出。花荣月路过江南也曾听过艺馆里的琴女抚过那《溶花凋》,只是女子弹来多饱含忧思和哀怨,琴声绵绵却不入魂。同样的曲子,让那石亭之上的人抚,又多了几分果决和忍毅,落在花荣月心里正好应上了他存于万分豪义之间的那份孤独和清冷。如壮士在西下的残日前止血饮酒那般的风华,引得剑鞘里的长剑铮铮作响,似有共鸣之情。
你妙手弹琴,那么,我就以长剑来配吧。
大侠在院中舞剑,穿于夜风之中,银剑划过天月,身如游龙气如虹。叶如枯蝶一般集结于剑尖上,凝气成形。直到指尖落下最后一声,枯叶倏然向四处散去,刷刷如落雨般回向大地的怀抱。
良久后,大侠把剑靠在背后,透过叶雨,看到石亭中的人站起来拍手叫好。
“好剑法!”
花荣月痛快一声笑,“好一曲《溶花凋》!”
一曲噬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