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一觉又是一个好天气,我、胡小二还有要去落日镇办事的黑捕头起了个大早继续赶路。清晨和风四起,阳光照到眼前这条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如果顺畅的话,我们翻过这座山,还能赶得上看见日落西乡的美景。
临行前柴婆往我的包袱里塞了很多蒸糕,颤颤巍巍地送我们到村口,眼神里充满了不舍之情。我想起昨晚上我和柴婆睡在同一间屋里,我问她,此次去落日镇,若遇到柴家的人,有没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他们。柴婆苦笑摇头,她说自从踏出那落日镇,就彻彻底底地与里面的一切断了联系,不问不闻就是最好的念想。
此时快接近晌午,黑捕头沉默着大踏步往前走着,丝毫没有停下来歇息的样子。我和胡小二跟在后面,边走边吃着蒸糕。胡小二的双眼里看起来有些疲倦,蒸糕也没有昨天吃得那么有劲,我瞧着他眼底下淡青色的黑眼圈问道:“你昨晚没睡好啊?”
“你说呢?”胡小二没好气,盯着前面的那抹背影看,忿忿地咬了一口蒸糕。
“不让动也不让打呼噜,这跟躺尸有什么区别?”胡小二说得怨气冲天,又凑过脸来,认认真真地对我道,“当官的脾气大,还是同你睡一处好。”
这话……怎么听得好生奇怪……
大概再走了小半日,青翠的西山浮现在远处的薄雾之中,山脚下升起的烟气缭绕着镇头顶上那块木牌匾。等再走进了些,依稀可见木匾上三个黑乎乎的大字,约莫是“落什么”的。
胡小二心情大好起来,“总算是到落日镇了,一会先找吃饭的地方,饿死我了。”
我点头表示同意,同他一起加快步伐朝镇子走去。不管里面会遇到豺狼还是虎豹,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嘛。
如此想着,被烟雾笼罩的神秘镇子很快就到眼前了,我和胡小二一心一意念着吃正要冲进去,一旁传来的叫声喝止住了我俩。
“等等!”
回头一看,是一向走在前面的黑捕头,此刻正负手长身立在镇子前。我同胡小二看着他皆是疑色。
胡小二不满地嚷嚷,“怎么了,神捕大人,还不让人吃饭了?”
黑捕头眼色未动,直抬头看着那块木匾,神情肃然道:“你们看那块木匾。”
“木匾怎么了?”胡小二虽嘀咕着,也抬头朝着那方向看去,眼及之处顿时失语。
我指着那块木匾认那三个字,“落……落……马……镇……落马镇?”
“是落马镇,不是落日镇。”胡小二跟着重复道,“我们该不会是走错地方了?”
我翻开随身携带的《风土通鉴》,仔细又看了一遍,“没错啊,通往落日镇就只有一条路,这里就是西山之脚。书里也没说旁边还有别的镇子。”
“会不会这匾上写错了?又或者这本来就是这个名,是人们都记错了?”胡小二皱着眉头揣测,好不容易憋出来两个缘由怕是他自己也不能信服。
肚子饿得咕咕叫了,他一拍我的肩膀,“不管了,先进去再说。”
我应和,“眼前也确实只有这个镇子。”
黑捕头跟上来,只简短地提醒道:“有古怪,小心。”
白滚滚的烟气之后,这个传说中的小镇的样貌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我们驻足在繁华喧闹的街市之前,一轮昏黄的圆日夹在远处的西山的凹谷之间,好似快要沉沉地坠下去。我闻见从高台楼阁之上飘荡下来的丝竹之声,不由得目瞪口呆地深深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
胡小二道:“你是不是有一本叫做《风土通鉴》的书?”
我点头,从怀里掏出来递给他。他翻到其中一页念起来,“落日镇……傍山而建,多以林被覆盖,少水耐旱……”
斜阳的余辉倾落在这条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两旁的垂柳舒展着娇姿,狭长的细柳叶游荡在水里,其中还漂浮着一些不知名的白花。渔舟从河道的另一头缓缓驶过来,头戴斗笠的老渔者轻哼着歌谣同拱桥上的人打招呼。
“……且民风淳朴,日出劳作,日落而眠……”
雕花的拱桥上,一身着白色长衣、高束着三千青丝的男子走向石板路。两旁路过手执油纸伞的曼丽女子,频频侧目以示。男子勾起嘴角一笑,女子娇羞地掩面而走。游走在那黑瓦白墙的廊檐底下,这种淡淡的情愫传溢在人群之间,又如玲珑轿子里的小姐掀起一角偷偷看着那些坐在高台之上喝酒的公子哥。
“……以山林为安,生活从简,不贪图享乐……”
眼前的街市通向小镇的四处,所有的热闹都落在这里。酒香从挂着红灯笼的高楼里飘出来;几个文人打扮的青年走进隔壁的茶铺里,竹帘后传来琵琶声,听着却有些靡靡。有人从边上惊慌失措地跑过,后面跟着一个颇为凶悍的妇人大骂道:“你个老死鬼,又去风月楼!”那妇人口里的风月楼伫候在街市之尾,富丽堂皇的房屋上刻着“风月楼”三个字,大概是个寻花问柳的地方。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黑瓦白墙、丝竹声、垂杨柳、油纸伞……”胡小二“啪”一声利落地合上书,细数着眼前的景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分明就是江南的风物。我们不是西行吗,怎么看到了南下的景象?”
“江南的苏扬坊间有个叫做风月馆的地方。”黑捕头补充道。
若不是远方夕阳下青翠葱茏的西山,我会真的以为我们走错了地方,“莫非,莫非是这个镇子上的人突然转性喜欢起江南水乡的格调来,不仅改了名字,连生活习惯也不一样了。”我越想越糊涂,“那也不对啊,地貌总不能改变的吧……”
黑捕头的目光投向热闹的街市上,他道:“找个人问问。”
正说着,那打鱼归来的老渔者停泊好渔舟,悠哉悠哉地提着鱼篓眯着眼眸哼着歌谣从石板路的一头走过来。一旁高大的身影倏地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老渔者受到感应睁全了眼睛,吓得“哎呦”一声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黑捕头的脸色愈发得不好看了。我忙上前一步同他解释,“老人家可还安好?他并没有恶意,我们只是问个路。”
老渔者顺了一口气,瞥了一眼那冷面神,拍着胸脯同我们说起话来,“吓死我了!你们都是从外面来的吧。”
我点点头。
“我就说嘛!你们几个看着也不像这里的人。”老渔者摇晃了下手里的鱼篓,“想问什么就问吧,家里老小还等着我的鱼开饭哩。”
我见他的神色十分和蔼,并没有排外之意,语气间甚至还带着些愉悦和热忱。我双眼打量着他手里的鱼篓,却实在想不明白,“老人家,你们……你们吃鱼啊?”
老渔者被我乐得笑起来,“对啊,不吃鱼吃什么?你们看啊,这里水域辽阔,得天独厚,我们靠水当然是吃水里的东西了。”
我还没有消化完他的话,黑捕头便接着问:“这镇上向来如此?”
“你这人问的话好奇怪。”看到黑捕头犀利的眼神,老渔者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道,“我打小就在这里,看着这青山绿水过了大半辈子。这镇上若不如此,那你说该是怎样的?”
胡小二道:“那这里是落,落日……”
老渔者眼睛一亮,转身指着远处那抹昏黄自豪道:“落日沉归西山,这位小哥也觉得我们落马镇的落日又大又圆,灿烂至极?”
“落——马——镇?”胡小二念出那三个字,又确认了一遍,“不是叫做落日镇?”
“是啊,镇前那块木匾上不写得明明白白,可不就是落马镇!”
我们三人默然良久。
老渔者道:“若是你们无话可问了,我便回家做饭去了。”
“最后一个问题,”胡小二忽的竖起一根食指,兴致盎然道,“老大爷,这儿吃鱼最好的酒楼是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