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道二十年秋七月十六日。
此时正值夏秋交接之季,在三吴地区的会稽郡山阴县,淮南王府的名号城中人们无不知晓,毕竟淮南王府算是当地的至贵了,若是能与之比较的,怕也只有会稽三大族了。
虽然淮南王封号如此,却并不能去淮南居住,在汉之后,诸侯王就只享食邑,不受封地了,尽管如此由于藩王出镇的制度,虚领封地的少许血缘亲近的诸侯王是有领兵资格的,这一制度自然是为了借助宗室来压制世家了,可惜这一制度沿用了数百年后其弊端早已为人知晓——有谋反之意的诸侯王更容易推翻现任皇帝。
虽然皇家算是保住了,但宗室间的互相残杀反倒使得战争频仍,在防备世家的同时皇帝也不得不警惕诸侯王们,却又无法篡改这个制度。
毕竟,没了诸侯王谁帮你去压制世家?
对于南国来说,这是一个存在了几百年的无解魔咒。
淮南王府中,一群小少年小少女们齐齐走在回廊上,边欣赏着庭院中的池塘,边走向不远处的亭子,他们最终在亭子里停下坐了下来。
在这其中,有一个淡蓝短襦、素白长裙的小少女,梳着双环髻,珠翠点缀乌发,容颜娇美,身姿绰约,很是靓丽,而周围人似乎隐隐以她为首的样子。
很简单,因为她是淮南王的嫡女,郡主虞可。
虞可正如其名,为人温婉可人,性子柔顺,虽然平时并不高调,却反而更为瞩目,她的哥哥、也是淮南王嫡子虞真也在其中,但反倒成了配角。
作为一名世子,虞真最大的喜好就是吃喝玩乐,所以若不是被自己的妹妹强硬拉过来,他早就走人了,只好百无聊赖地跟着,他并不喜欢跟这群所谓名士子女待在一起。
是的,除了虞可和虞真这两位淮南王的子女外,其余人皆是淮南王所开设的文学馆中的文人名士们的子女,他们这群人也可以说是自小一起长大了,对各自的父母也是熟悉。
在他们之中,名士高桡之子高宝霖该是最瞩目的一个,且他与郡主有着婚约,二人等同未婚夫妻,因此尽管很多少年儿对郡主心怀爱慕,却也只能打消想法。
高宝霖一身白衣,风度翩翩,也很是英俊,难怪会被淮南王看中让其与自己的女儿定亲了。
此刻池塘里正开着红绿相映的荷花,铺满水面,很是美丽,于是有人起哄打趣道:“眼前美景倒真是诱人,不如请高兄当场作诗一曲?”
这摆明就是个托,只是出声给予高宝霖机会,高宝霖不置可否,微笑不语,不过他沉吟片刻后,便念道:“白日连天亭笑语,池动探影不知红。句苎落雁西子黯,越浣民姝郑旦惭。”
后两句是浣纱双姝的典故,西子是指西施,郑旦跟西施是同村人,二人有“浣纱双姝”之称。句苎和越浣都是地名,句无、苎萝、越国、浣纱溪......其实就是越国的句无的苎萝村和浣纱溪,浣纱溪据闻是西施浣纱之地。
这首诗看似咏荷,实则在赞誉美人的容颜之美连西施和郑旦见了都要黯然惭愧......
这个美人到底是指谁,大家都心里有数。
人们禁不住窃笑了起来,坐在亭中的虞可不由红了脸,使劲扇着手里的八角扇,似乎很是闷热。
便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插了进来:“切,什么烂诗!”
虞真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不就作了首烂诗么,这都好称赞。”
虞可看了一眼自己的兄长,微嗔道:“哥,你说什么胡话,自己不好好读书光顾着玩就罢了,还诋毁别人,还不赶紧向高公子道歉?”
虞真撇了撇嘴:“真无趣,你们这群人整天附庸风雅,早知我就不跟来了,还不如去看看新来的呢。罢了罢了,我走人了。”
言罢,他便赶紧挤开人群快步离开了,自己担心自己又被妹妹抓住不让跑。
众人微微一愣,虞可也是疑惑问道:“他说的新来的是指什么?”
此时便有人轻笑出声:“殿下有所不知,昨日馆中来了位新客,据说是名士萧秀,他身边还带着个少年人,也不知道弟子还是亲人,或许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在学堂见到那位少年人了。”
所谓学堂,其实就是王府自己开设的私塾,学生们基本上都是名士子女和淮南王的子女,教师的先生也是文学馆名士们轮流负责,可以说他们就是这名士们的熏陶下长大的,就算出了远门也能向别人骄傲地说一声自己有多少个名士老师。
人们对那位“新来的”兴趣不大,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新来的同龄人了,众人只是稍稍将这件事记了一下便置之不顾了。
毕竟,估计不久就能见面了。
虞可也没有在意。
翌日,他们果然见到了那位“新来的”了。
众人在矮桌前正襟危坐,一齐看着孔子画像前的谢先生和一名衣冠整齐的小少年,宽袖大袍,外披半臂,脚穿木屐。
谢先生是一名很严厉古板的大儒,全名谢濡,教学《尚书》,对繁文缛节很是了解,据说曾在朝廷当过礼部官员。
在其他人仔细打量着自己的同时,少年人毫不紧张,坦坦然然,露齿而笑,作揖到地:“在下苏齐,今后还请诸位多多关照。”
少年人面如冠玉,举止优雅,气质淡然,看来果真是出自名士师门的人,一时间不少人便对这位少年人有了些好感,毕竟好看的人谁都会一眼就有些好感的。
待少年人走到最后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后,谢濡也缓缓坐了下来,并对坐在最后的少年人问道:“苏齐,你最善何物?”
少年人坦然道:“在下最善采花。”
众人:“???”
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一下子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甚至为他在心里抹了把汗,在古板严肃的谢先生面前说这种调皮话是真的找死......
还是说,采花应该是字面上的意思而不是那个采花吧......
谢濡沉默了一下,又问:“何为采花?”
“就是逗弄姑娘。”
噗......
众人听了这个明确的答案简直要喷出来了,这都什么人啊,这种龌龊的秘密也敢光明正大地说出口?
果然这答案惹得谢先生不太开心了,他脸色微愠,接着说:“我是问你擅长哪门经学!”
“哦......”少年人似乎这才悠悠醒悟过来,接着笑道,“在下对一切经学都没有短板。”
谢濡顿时在心里松了口气,以为这又是个风流才子般的人物了,但听到后半句简直要吐出老血来了。
“因为在下样样都不精通。”
众人:“......”
还真要脸说出口啊......
“够了!”谢濡恼怒打断,“老夫且问你,周公为何要作《酒诰》一书?”
《酒诰》是《尚书》中的一篇,由周公所作,其历史背景则是周公封康叔为卫君镇守商墟,即是殷商遗民的居住地,然后将《酒诰》交给其弟康叔作为禁酒令,因为他认为商朝会灭亡就是因为纣王沉溺于酒池肉林中。
这问题并不难,甚至可以说是简单,大家都以为谢先生是打算给那位新来的不学无术的草包少年一个机会。
少年人淡然笑道:“自是为了巩固其统治了。”
这个答案......也不能说不对,只是有些露骨了,人们注视着他,正等着谢先生的回应,却没想到他还有后话。
“周公之所以要实行禁酒令是因为当时粮食不多,如果太多都用来酿酒的话那就苦了百姓了,这就会让其统治动摇,可想而知周公其实是个心有龌龊的伪君子,一方面摆出纣王来做靶子以示自己的苦口婆心,另一方面还要不让别人喝酒而自己偷偷喝酒,这不是伪君子是什么?所谓做了婊子又立牌坊正是这等人......”
“闭嘴!!”谢濡勃然大怒,“你,给我滚出去!”
少年人欣然点头,起身作揖,施施然而去,似乎丝毫不担心这番言论会带给自己什么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