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动仅仅是一个夜晚便被平息了下来,尽管这场暴动比不久前的宫变还要混乱可怕的多,终究来,比起有规有矩、早有预谋的宫变,这场暴动颇有些不成气候,活像是一个孩子在拼命撒气然后被大人制住了。仿佛是为了演绎“你方唱罢我登台”的原则,在暴动刚发生不久,建康城郊外的中军便迅速赶了过来,城门没有被那群暴徒及时占领,因而中军得以成功进入建康城,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些暴徒制止住,于是乎这场暴乱与其暴乱莫如是胡闹罢了。
胡闹归胡闹,论损失来却终究是比宫变那晚更糟糕,毕竟宫变那晚出事的往往都是争斗的兵卒和反抗的保皇党罢了,可这次建康城百姓有不少人都被那些暴徒伤害了,谋财害命的不在少数,烧杀抢掠更不必了,毫无疑问建康城百姓们恨死了这群市井边缘的游手好闲之徒们。不久后,便有消息传了出来,首先是苏大将军的发妻、吴郡元氏之女元巧巧被宗室的奸细伪装的陪嫁侍女山了,据有生命危险,此事无疑带给他们极大的震动,然而他们并不是在担心元巧巧的性命安全,而是担心得知这个消息后、归来的苏大将军到底会怎么处理此事,人们仿佛都能想象到他暴怒的样子了。
除此之外,便是建康城百姓们最关心的消息了:此次暴动背后的幕后黑手到底是谁?让他们吃惊的是,幕后黑手居然是吴郡崔氏!暴乱第二清早,吴郡崔氏在建康城的宅邸便被宿卫包围了起来,吴郡崔氏的族长、现任丞相崔仑同他的家人们族人们被宿卫们绑上带到了皇城去,该是进入了诏狱了。诏狱向来是皇帝手里的工具,可如今却覆盖上了某饶影子,皇帝不过是附庸品罢了。
此时在建康城掌权的无疑便是吴郡元氏族长、现任太尉元通明了,苏二五在临走前就很放心地将权力暂时交到了他手上,在查清楚此次暴乱的幕后黑手后,他毫不迟疑地下令将崔府的人们都抓了关起来。然而他没有预料到此次暴乱的幕后黑手会是崔仑,因而当他知晓这个消息时他自身也十分吃惊,因此在下令把崔仑单独关起来后,他也匆匆赶到了诏狱,在牢房外与自己的这个老朋友见面。
“老崔啊老崔,难道你看不出这就是个圈套吗?我那孙女婿就是要借着这次出行特意把潜在的反对势力引出来,你怎么就这么糊涂了呢,你以前可没这么笨啊!”
明明自己跟崔仑斗了一辈子了,可事到临头,真的见到了自己这个宿敌出事了,元通明固然是下令将他捕捉起来的掌权者,却终究也惦记着此事,恨铁不成钢地对牢房里仍然穿着那身光鲜的锦衣华服的老人道。
崔仑有一双阴沉得宛如站立于悬崖之上的老鹰的眼睛,即使处于这般境地,他那双阴沉、锐利、细长的眼瞳依旧不改其色,他双手负后,在牢房里来回踱步了一会儿,明明自己可是被监禁的罪犯,却好似他才是站在外面的探监者或者狱卒。他边踱步边听着牢房外的元通明话,待对方完后,他停了下来,望着外面的人,冷冷一笑。
元通明皱起眉头来,不满地看着他:“你笑什么?你知道现在的处境吗?”
“知道,我当然知道了。”崔仑似乎从不愿意改变自己向来对任何饶漠然和冷淡,“在这次行动之前,我便让崔咎在市井间找了几百个市井游侠儿,我当然知道他们不成气候了,我也知道这次行动必败。”
“那你......”
“元通明,你还记得我们时候经历的那次改朝换代的宫变吗?”崔仑冷不丁问道。
元通明沉默了一会儿,半响后才有些艰涩地回道:“自是......记得。”
“是啊,当然会记得了,虽然我们那时候都是孩子,但记忆太深刻了。”崔仑用一种奇怪但沉稳的声音道,他作回忆状,“那是我见过杀人最多的时候了,当时建康城的百姓们都在害怕,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家里的某人什么时候也会被朝廷认为是北朝奸细拉到东市砍头,一个人又一个人,那我家里人不让我出门,因为担心我见到这一场景。但是,孩子么,就是贪玩,终究是偷偷溜了出去,偏偏还溜到了刑场......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元通明还是沉默。
“那时候正在砍一个才十多岁的少年人,据他帮助了一个宗室逃跑,他的父母在旁边叫喊着哭嚎着,那刽子手就那样举起刀砍下来了......没死,砍歪了,砍到了肩膀上,那个少年裙在地上,身体不断抽搐,血从他肩膀上的伤口流了出来......刽子手只好再砍,还是没砍对,但是快死了,于是他只好最后砍了一刀,果真死了。我当时么,也才十多岁,刑场上那个少年的年纪跟我差不多,不知怎的,我当时莫名想象到自己假如就是在刑场上的那个少年......我感到了后颈凉飕飕的,逃回了家里,那一幕至今不曾忘记。”
元通明动了动嘴唇,没出什么,他又默然半响,终于能出话来了,只是声音显然比之前更加苦涩了:“这也是......没办法的。前朝已经腐朽了,无力回了,只好推下去了,这不过是大势罢了,大势罢了......”
“大势?呵!呵!可真有脸!”崔仑这个从来都只是一副冷漠样子的人竟是猛然浮现出憎恶的眼神,他用这般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元通明,可好像是在看着元通明,又好像在看着元通明身后的谁或者什么东西,“这算什么大势?不过是抓住一次机会篡位罢了,这算什么大势?你或许还想拿为了百姓的名头出来吓唬人,但前朝与今朝有什么变化吗,至少这几十年来我没看到有什么变化,百姓依旧过的那么痛苦,大家还是老样子,除了皇帝变了个姓,没什么变化。”
“你是......想拥护前朝吗?那你为何......”
“不,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崔仑突然又收回了才暴露不久的憎恶情绪,恢复回了原来的冷淡,他微微侧过身去,但依旧负着双手,昂首挺胸,好似不将世间一切放在眼内,“我不想拥护谁,谁做皇帝对我来其实都无所谓,只是我已经厌倦了改朝换代带来的痛苦,我已经不想这辈子临死前再碰上一次了。我知道,我知道只要我们崔氏好像几十年前那样屈服新的皇帝就可以逃过一劫了,反正世家么,就是这样存活了几百年,皇帝再有权力也不如世家大族活得久,我知道你们一直都是这些想的......”便是此时,他缓缓转过头来,那双凛然的眼瞳再次浮现出先前的憎恶......亦或者是厌恶来,“或许你不信,但我,但我一直厌恶着我的身份,厌恶着我们生存的环境,更准确的,我厌恶世家大族,因为它们就像一条条死而不僵的虫子,在拼命地吸取着这个土地的鲜血,是真的真的太让我恶心了。”
“我是真的太讨厌了,讨厌前朝和今朝,讨厌皇帝,讨厌世家,讨厌这般几百年不变的兵祸。”
元通明竭力道:“那你也......不必连累你的家人族人啊。”
崔仑直视着他:“元通明啊,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们生来就是需要赎罪的啊。”
“赎罪......莫名其妙!”
“我讨厌这些,但不意味着我心里没有希冀,假使没有人反抗,你那位孙女婿只会觉得大权在握,以为能无所顾忌......就像前几个朝代的改朝换代时的重演一样,什么都没有变化。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我们都妥协了,所以那些皇帝更加肆无忌惮。贪婪是无穷无尽的,只要我们不叫痛,他们就会不断索求下去,他们总是认为这下是他们的......其实真不是他们的,这下不过是挂了他们的名头罢了,可他们真以为他们是下的主人了!可笑!可笑!”
崔仑稍稍情绪激动了起来,而后发展成近乎于歇斯底里的样子,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事态,渐渐放缓了心态过来,然后继续下去,但脸色已然变得平静,语气也十分平淡:“正因为如此,假使没有人反抗给他们看,他们就会无穷无尽地索求下去,既然没有人做这个角色,只好由我来做了。现在我做了,至于你的那位孙女婿是否会反思,那就是他的事情了。”
元通明哑口无言地看着牢房里的这位丞相,他已然无意中暴露出了一种极度震惊的神情,仿佛今第一次才重新认识眼前这位斗了这么多年的宿敌,因为他确实无法理解崔仑的做法,明明无法理解,却莫名生出了一种在对方面前自己何其渺的感受......
他最终什么都不出来了,焦虑而来,沉默而去,这就是他这次与丞相崔仑会面的前后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