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
江南金陵城上空乌云密布,仿佛压低了整个天际,片刻后,雨丝如细针,开始悄无声息地落下,紧接着,哗哗的雨声迅速响起,仿佛千军万马奔腾而下。
本还是安静的金陵城,瞬间喧闹起来,
忽然,一道银色的闪电划破天幕,紧接着是一声声震耳欲聋的雷声,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吓得不少百姓,四散躲雨,
“报,知府大人,南城秦淮河水位暴涨,已经过了警戒水位。”
“报,知府大人,城内镜湖水位大幅上涨,已经淹没第一层阶梯。”
金陵知府衙门,
知府贾雨村坐在衙门正堂,一身官服一尘不染,看着来回报的差役,神色难堪,这才片刻的功夫,河水就暴涨了三成,也难怪,外面的雨下得太大了,好像也是今岁入夏后的第一场雨,来的倒是晚了一些。
只是想到今夜,京城来的杨公公,要不了多久,就会到了码头,又该如何迎接,也不知杨公公此番来江南又所为何事,
“知府大人,外面雨势太大,不少官员问询,是否还去码头迎接杨公公,还是在城里等待即可。”
金陵同知胡大人,步履匆忙的走了进来,一抱拳问道,
身上的蓑衣早已经湿透,脚下的一双靴子,也是泥泞不堪,显然,雨势太大不是说笑,尤其是脸上的愁容,挂在脸上,老远就寻得见。
“文玄,不必惊慌,更不必忧虑,杨公公不是没来过,有些事也不是我们这些文官,能够插手其中的,你也不想想,这段时日,江南闹得最凶的还不是景大人他们,京城的大公公,没声没响的,说来就来,你说,当如何?”
贾雨村坐在府衙大堂书案之后,尤自镇定的抬起头,一双精明的眼里,散发着自信的神色,显然,如此气度的知府大人,显然是胸有成竹,或许,机会就在眼前,
“大人的意思,宫里面这时候来人,是为了苏州织造局,还有江南改田为桑的事,那不是就说,在咱们头上,又来了一尊菩萨?庙门可就多了!”
衙门同知胡文玄一脸的惊惧,刚来的这位大人,和布政使庄大人闹得不愉快,没过多久,又来了一位杨公公,听说还是宫里司社监的掌印,这尊菩萨的分量可不轻啊。
“大人所言在理,下官有句不该说的话,也不知朝廷是不是想当然了些,改田为桑,乍一听是好的,可是江南上好的田亩之数,尽在世家勋贵手里,百姓的田亩寥寥无几,不说盐商,就说苏州织造沈万和,所有生丝产出都需要经过他的手,要想从他手里过一层,可不是简单的脸面问题,至于让百姓改田亩种桑叶,更是无稽之谈,哪有人愿意啊,”
胡文玄好似是在抱怨,其实也是提醒,俗话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就怕上头的菩萨多了,他们这些人,左右为难,办了事,还落得埋怨。
贾雨村面色阴沉不定,站在书案之后,来回踱步,想到这几日,庄大人来信,要自己看好自己一亩三分地,不得插手江南改田为桑的事,另一边,景大人则是发了公函,要衙门知府,负责收税定田亩的档案记录,并派人协助巡阅使衙门的人,负责收税,一个衙门,两个政令,听谁的,此时再来一位大公公,看样子想躲也躲不过去了,
“现如今,能应付就应付,应付不了的,就拖着,景大人那边,衙门该记录记录,至于收税的事,暂且不急,庄大人那边,咱们就经常汇报,至于杨公公这边,别人不去,咱们必须去,码头那边,你我二人同行,咱们也该为自己想想了!”
贾雨村在心中盘算了一番,他作为金陵知府,这些事怎么也绕不过去,一个庄大人,一個景大人,再加上一个就要到的杨公公,江南这点官场,必生波澜,如何做事更是需要仔细斟酌,所以杨公公那里,必不能怠慢,别说是下雨,就是下刀子,也要到码头迎接!
“是,大人,卑职明白,人马车架,早已经备好,就在府外等候,大人,何时动身?”
同知胡文玄抹了脸颊的雨水,沉声回道,府衙的准备都齐了,甚至于,衙门这里,还单独包了一处酒楼以做备用,说来也奇怪,布政使庄大人,竟然没有派人来交待,这接应杨公公的议程该如何,奇了怪了!
“事不迟疑,现在就走,咱们不走西城门,走南城门绕道,直奔码头,杨公公那边想来也就是今夜,应该就会到了,而后,接了杨公公的架,再一同回城,至于其他人如何迎接,遇上了再说!”
贾雨村眼中精光一闪,江南政坛,谁不想插手其中,与其被动牵扯进去,还不如主动寻求机会,想之前,庄大人派人来传话,记录田亩的事,万不可参与,就在庄大人传话没到一日,景大人也派人来,说是,田亩之数记录,务必要细细记录在案,做到能随时查阅,
私底下的意思,不就是庄大人想阻拦,景大人改田为桑的事吗,但是为何要阻拦,是政见不同,还是背后有人指使,贾雨村想了几日,百思不得其解,随后几天,就有公文到了,说是京城御马监掌印,杨公公南下,有消息传来是要接管苏州织造局的,宫里面来人,也想要插上一手,
这样说来,
改田为桑的事,势必要执行下去,那庄大人,恐怕就独木难支了,除非东王府的人插手。
“报,大人,车架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发,南城门处,有我们的人接应,并且景大人传话,所有官员去西城门集合,另外沈员外在江南春已经备好宴席。”
堂内,
有衙役来报,贾雨村此时已经回神,看向还在等候的胡同知,立刻走下高堂,
“咱们走,同坐一辆马车。”
“是,大人。”
胡文玄点点头,转身跟上,而后,马车缓缓的消失在雾雨中,总归是先一步离去,不少衙役身穿蓑衣,紧紧跟随在后面,只是一些繁琐的旗子,都被撇下。
此地衙门的变动,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一切显得静悄悄,就算有着动静,随着雨夜的大雨,一切悄无声息。
“轰隆隆,”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亮雨夜中的金陵城,就算是镜湖的湖水再平静,如今也是雨声入耳,水声入墙。
甄家后院书房,灯火通明,堂内的书案上,整整齐齐的放着两封书信,而且书信的封漆,皆是被撕开过,
书案之后,坐着的是甄家二爷甄应嘉,堂下站着的乃是大掌柜乔红月,
“哼,真有意思,那么多日子了,景大人竟然能坐得住,坐得稳,核查田亩之数,不过是小事,应该早就算清楚了,江南多少上等良田,多少下等田亩,凭着景大人的手段,不难不知道,你说,这封信来的,什么意思?”
堂下站着的乔红月乔大掌柜,闻言一愣,微微颔首,弯了身子,一抱拳回道;
“二爷,自从上次,小的把织造局秦主事的一些账册,送到景大人的府上,景大人的笑容做不了假,只是这几日,为何景大人一直不动手,想来应该就是等今日,杨公公今夜到金陵城,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哈哈,说得好,这封信,就是景大人写的,田亩之数核查完,还来问我,改田为桑之策,应该从哪里入手,呵呵,明显就是试探,他想怎么改,还需要问其他人,简直是笑话,”
甄应嘉也有些怒意,本想把织造局的事给甩掉,谁知景存亮那个老狐狸,竟然没有上钩,织造局所有人员一动未动,沈万和更是把江南最大的酒楼都给包了下来,准备迎接杨公公,是他提早知道了杨公公会来,还是景大人给传的信,如此张扬的做法,可不是沈万和以往的性格。
“二爷,莫焦莫燥,景大人身负皇命,他不得不去做,可是江南的这些世家勋贵,霸着田亩之数,多达半数之多,景大人想要改田为桑,那粮食产出就无以为继,牵一发而动全身,以景大人的思量,现在动手太鲁莽了,所以他必定要缓一缓,至于”
乔大掌柜又是微微颔首,迟疑了一下,
回道;
“至于织造局的沈万和,确实有些反常,小的觉得,不是他沈万和想这样,而是他故意为之,杨公公从京城南下,此事极为隐秘,他一介商贾可比不少江南的那些大人知道的晚,亦或者说,不是景大人传的话,会不会是杨公公提早就派人知会了他,”
乔红月的话,让二老爷甄应嘉浮想联翩,有没有可能,就是因为沈万和的动作,让景大人有了顾忌,不敢动手,毕竟江南第一富商沈万和的名头,可不小啊。
“你说的也没错,很大的可能,就是如此,沈万和那么大的转变,的确耐人寻味,有些话,他从不和甄家说,”
甄家二爷叹口气,要是沈万和和甄家联手,江南地界生丝锦布,尽在他们掌握中,有些事,有着这些富贵,何必再去做其他的呢。
“二爷,沈万和恐怕有沈万和的苦楚,甄家每年的锦布,可都没有少一批,要是他真的和咱们联手,恐怕沈万和的日子就没几天了,东王府,还有布政使庄大人,到如今,可一点动静都没有呢,小的也是加派了人手四下打探,只发现金陵盐商苏胖子,在撒银子四下采买物资,小的回到了商会,几乎把所有库存全盘给他了。”
乔红月回来的这些日子,把甄家商会里面的库存之物,全部以低价盘给了金陵第一盐商苏家苏金凯,如今的苏金凯可不是以往那个嚣张跋扈的样子,攀上了洛云侯府之后,愈发的低调了,几乎在江南寻花问柳之地,寻不见他的身影,但又处处是他的身影,也不知苏家到底奉上了多少银子,北上的船只几乎没有断过,匪夷所思,
提到了苏州盐商苏金凯,甄应嘉的眉目就显得有些不愉快,也不知此人有多大的造化,能攀上侯府的富贵,还有那个黄如泰,近乎和狗一般的跟着,这几个月,可谓是在金陵城风光了一阵子,各大商会都有他们的身影,银子也是大把的往外散去,着实震惊了不少人,尤其是不少官员的注意,可惜,无人敢动,只能眼见泼天的富贵往北而去,只因为洛云侯那个杀才,刀子太过锋利了,
“哼,苏家之所以那么风光,第一个就是攀附上了洛云侯,想来洛云侯抄家时候,贪墨的那些金银玉器,古董字画,还有银子都留在苏家了,记得前些日子,不少官员府上,什么时候多了好些东西,还不是苏家送的,要说苏金凯也真的替侯府卖命了,江南各大商会这一阵子,银子可是赚了不少,”
说完,踱步到书柜之前,拿出台子上的一个云纹玉雕,温润夺目,在火光的照耀下,更是异彩连连,这个就是汪家私藏的宝物之一,只可惜汪家了。
“回二爷,是赚了不少,仅仅是小的商会,南城和码头的几个仓库,全都空了,连内府历年的陈货,都被买的一干二净,府上不少的暗账,都抹平了不少,倒也是好事,尤为难得的是苏家给的真金白银,所以小的回来之后,把带来货物,换给江北那些世家,换回了不少铁料和粮食,和苏家接触一下,苏家竟然出了三倍的银子,全盘了下来,二爷当年在北王府留下的暗账,也给平了。”
乔红月顿了一下,小声的说着这些密事,虽说苏家举动可疑,但是甄家借着此等机会,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嗯,那咱们的猜想就是对的,也不知洛云侯抄家,抄出了多少,苏家是明面上的,万不可动,动了他,洛云侯可真敢动刀子的,只是不知关外到底是不是真的苦寒困顿,这么缺钱粮不成。”
这也是不少关内世家和勋贵一直在意的,早些年的时候,女真人肆虐,外外别说商路了,就是很多小家族都是直接搬迁到了关内,平阳大捷之后,少数恢复了商路,也只是到了平遥城,至于再往北的平阳城,也没见到何摸样,不过洛云侯的兵马,在京城大比的时候,确实震惊天下,
“二爷,甭管他是不是真的,姑且算他是真的,朝廷那边,可是不惜代价的把流民全部往关外送过去,这些人可都算是洛云侯家奴,就算是奴才,这饭食,也需要管的,朝廷的目的再明显不过,小的在北地的时候,可听说了,关外平遥城外,时不时的还有女真骑兵掠过,要说女真人能咽下那口气,谁能信。”
乔红月在云阳郡的时候,可没少打探北地的事,尤其是关外洛云侯的封地,本以为女真人退了之后能老实一些,但恰恰相反,有不少走私的商会,皆是损失惨重,一方面是平遥城的驻军查得严,另一个就是城外草原上,时不时有女真人骑兵掠过,凡是遇上的,基本上就凶多吉少了,也引得落月关守将,不到落日的时候,就禁闭城门。
“嗯,也是,”
甄应嘉拿着玉石细细摩挲一番之后,又重新放在书柜上,毫不起眼,谁也不知道此玉价值连城。
转过身,回到书案之后,理了一下袍服上的褶皱,复又坐下,拿起了另一封书信,笑了笑,
“洛云侯暂且不说他了,五年之内,他是没有太多精力和实力,注意关内,朝廷运送流民去关外,未必不是压制他,至于五年之后,洛云侯府要是挺了过来,未必不是另一个西王,”
脸色凝重,又闪过一丝迟疑,此事,未必没有人想不到,或许朝廷,另有深意,拿起的另一封书信,又重重放在桌面上,
“这封信,是江南布政使庄大人三日前来的,说是江南之地,一直风平浪静,有些事做不得,甄家能放手就放手。”
“二爷,这,庄大人的意思是?”
乔红月有些没听明白,按理说景大人做事,庄大人即使不给便利,也不会横加阻拦,可是为何,庄大人明里暗里,非要阻拦呢?
“是啊,庄大人又是何等意思,景大人改田为桑也不过是朝廷的命令,庄大人按理说不会这么不理智,就算不同意,也不该横加阻拦,想来,这是触动庄大人的利益了,就在那些田亩之上,必有文章,亦或者是其他的事牵扯,罢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甄应嘉也是少许无奈,虽说甄家在江南无人可撼动,但许多事也由不得他,
“二爷不必担心,无论是谁,在江南都要给甄家几分薄面,至于上面的事,二老爷装作不知不就成了,今夜,杨公公的楼船就要到码头了,景大人也传了话,要不少官员士绅,就在西城门阁楼上等候,毕竟外面雨势太大,”
“呵,在西城门阁楼上等候,要说真的去迎接,那也是在码头迎接,可是在西城门上,这算是有礼,还是无礼。”
甄应嘉微眯着眼睛,略有些思索迟疑,觉得事情可没有这么简单,织造局那边,杨公公到了,景大人就没了染指的机会,这样一来,后续能出什么事不好说啊。
“沈万和可去了?”
“回老爷,并未去,好像说是在酒楼等候。”
“这个老狐狸,”
乔红月的话,让甄应嘉神色一动,看来杨公公也不是没有人的,恐怕这个沈万和,是攀附上去了,
“那咱们不去西城门,酒楼那边也不去凑热闹了。”
“这。是。二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