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内,
随着大公公问话,众人落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尤为是知府贾雨村,不断地给使眼色,提醒一番,但是马广诚故意熟视无睹,
“禀大公公,下官曾派人去西城门迎接大公公到来,谁知没见到大公公车架,反而是见到有人带着车队,从西城悦来春酒楼,做了酒菜,端到西城门阁楼之上,好似是开了宴席。”
也算是马广诚胆大,没确定的事竟然都开口说了,本应该派人确认一番,知道时间不够,只能凭着猜测,毕竟沈万和组织在此摆下宴席,那西城门的酒宴,不定是给杨公公准备的,所以才敢大胆妄言。
只是这样,让有些欢快的气氛,沉闷下来,杨驰脸色瞬间阴沉,景大人这是,给杂家摆脸色不成。
此时,
沈万和心中也有些疑惑不解,不是安排自己接待大公公的,如何又在西城门阁楼上摆宴席,眼看杨公公脸色越来越差,就说道;
“怎么回事,茶水还没有沏好?”
“回大人,这就好了。”
几个伺候的丫鬟,低着头,把已经冲泡好的茶水,一一分到几个茶碗里,而后各自送到几位大人身前,只是却没有送给沈万和,只有刚刚煮沸的白水,倒了一碗,端起来小口喝了一口。
而其余人,
被沈万和一插言,回了神,
“杨公公,请,沈大人的茶,可不一定能喝上。”
贾雨村迅速给马广诚使了眼色,后者赶紧落座,陪笑道;
“是啊,杨公公,下官想喝一口沈大人府上的茶品,不一定能喝到,今个,就沾了杨公公的福气,喝上一口。”
“呵呵,看你们说的那么玄乎,杂家就尝尝,”
杨驰莞尔一笑,并不在意刚刚所说的话,端起茶碗细细闻了一下,深深一了口气,叹道;
“果然是好茶。”
沈万和笑了笑,
“杨公公,此茶,乃是今年的镜湖北山的云雾茶,赶在夜里露芽的时候采的,用的是镜湖,湖中央的那一封泉眼的水冲泡,殊为难得。”
刚介绍完,杨公公和几位大人,都端起了茶碗轻轻啜了一口。
“好茶。”
一声惊呼,贾雨村赞出了口。
“是绝品的好茶。”
马广诚也跟着附和。
只有沈万和歉意地笑笑:
“就是因为绝品,所以产得少,之前给庄大人和景大人各准备了两斤,各位大人委屈点,每人准备了一斤,至于大公公,剩余的五斤茶叶,全部孝敬给您。”
杨驰又抿了一口茶水,清香甘甜,回味无穷,果真是难得极品,五斤茶叶,也够了,回去还要孝敬督公,还有侯爷那一份必不可少,五斤可不够啊,布政使庄大人那边,倒是可以匀一些,
“嗯,这东西,杂家收了,不过还是少了些,这样,听说庄大人不爱饮茶,偏偏喜爱摆弄天下鲜味,嘴上好那一口美食,所以那边就不要送了,就跟他说,杂家还要往京城送一些孝敬,让他多见谅。”
杨公公端着茶碗,继续抿了一口,言语间虽然是劝诫,但是语气却不容忽视,在京城的时候,就听到内阁说,江南庄大人的折子,上个不停,反对陛下定下的调子,像之前,听赵公公说过,此人单独约了洛云侯,品尝天下鲜味,不就是几个破豆腐炖的,还什么天下鲜味,京城名厨那么多,杂家怎么就没听说过呢,
也就是洛云侯心善,都给他点老脸,今个,偏偏杂家就不给他脸了,赵公公能办的事,杂家要管,赵公公办不到的事,杂家还要管,想进司礼监,就要心狠。
杨公公此举,落在众人眼中,都有些惊骇,看来大公公是不打算试探了,明摆着车马,警告布政使大人,可是布政使大人身后,还有着东王府的势力,这样一来,江南既不是又要掀起波澜。
沈万和显然也意识到了,迟疑片刻,笑着摇摇头,他还有选择吗,
“杨公公放心,下官会派人去解释的,都怪下官,茶叶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劳烦公公不够捎带的。”
“嗯,你就明说,什么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至于茶叶的产出,无非就是这些,为何怪你,杂家也不是为难你,实话告诉你,京城要送的人多了,老祖宗那边,还有侯爷那边,都要分润一些,内务府的王公公,御马监的赵公公,杂家不都是需要照顾一番,五斤,一人一斤都不够啊。”
杨公公的话,让桌上几人,喝茶的手不自觉的抖了一下,从杨公公口中,随便一人都是高不可攀,更遑论眼前的这尊菩萨,沈万和有些坐立不安,这是埋怨他想的不周到,还是提醒自己,
“杨公公所言,下官定然去照做,都怪下官想的不周到,请大公公见谅。”
见沈万和开了口,剩下的三人怎么还坐得住,贾雨村一抱拳,先出声,
“杨公公,都怪下官没有眼色,下官不好茶水,所以下官的这一斤茶叶,还请杨公公笑纳,”
贾雨村出了声,余下二人赶紧起身,各自躬身一拜,
“还请杨公公笑纳。”
这就是跟风了,
杨驰此时摇着头,伸手安抚,让其坐下,
“哎呀,几位大人的好意,杂家心领了,不过就像沈大人所说,总共那么多,就稀罕,要是都给杂家,杂家心里反而就看轻了它,反而不美,这些茶叶,几位大人留下慢慢品,茶哪有不喜欢的,坐下。”
“谢杨公公赏。”
三人异口同声,复又安稳落了座,神情也不是那么的紧张了。
说完话,
杨公公去放茶碗,眼角一撇,却发现沈万和的茶碗里,竟是一碗白水,这是?
“沈大人,你给我们喝的,是绝品的云雾茶,你自己呢?怎么反而喝了白水!”
这一问,
又把知府三位大人的目光吸引过来,抬头一望,沈大人面前的茶碗,竟然是白水,清澈见底,这是为何?
沈万和摸着眼前破旧的茶碗,笑了笑,
“回公公,下官习惯了,喜欢喝白水!”
这解释,让杨驰如何信,给身穿官服的几人,上的是绝品云雾茶,给自己的是一碗白水,别人都是崭新的青花瓷茶具,自己的却是个破碗,而且沈万和这一身衣物,并不是绫罗绸缎,穿的仅仅是粗布麻衣,脚下的补丁,清晰可见,这里面,是做给自己看的。
瞧了一眼,杨公公眯着眼,出声问道;
“都说你沈万和是江南首富,你们瞧瞧,都是跟自己过不去的人。”
来江南的之前,织造局什么样,沈万和又是何人,皇城司的人早就查的一清二楚,想要瞒着他,如何能瞒得住,杨公公抿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道;
“三十五座作坊,四千架织机,江南运河边上,二十多万亩桑田,你沈万和府上,还有上百家的绸缎行、茶叶行、瓷器行,米铺行,包括眼下的这座酒楼,如此家财,却整天喝白水吃斋,不到日子不沾荤腥,鲜味绝不留口,还穿着粗布麻衣,裤子都是打着补丁!你这个穷!装给谁看呢?”
杨公公的话音一落,贾雨村和马广诚都对视一眼,显然这些事是毫不知情,不过也能理解,沈万和一直在苏州待着,金陵回不了几趟,而且自己不过是一地知府,见到次数也不多,沈万和这种穿着,却未见过,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些事,看走眼了,
除了身边同知胡文玄默不作声,通判马广诚也是心思灵巧,知道此事另有隐情,不敢插言,只是沈万和的举动,实在是想不通啊,堂堂江南首富,就算是不喜欢,也不应该吃的如此寒酸,每日粗茶淡饭,谁能受得住。
沈万和脸色有些哀荣,面皮上的皱纹泛起,鬓角的一丝发髻散落,显得有些落寞;
“都说卖油的娘子水梳头,不说寒掺是哭穷,下官这些织机绸行,各大商铺,可都是为织造局开的。哪一天,织造局要是不需要沈某,一脚踹了下官,下官粗茶淡饭,照旧能活。”
“哈哈,沈大人是说笑了,”
杨公公养抬高嗓音,看来,沈万和心中有着担忧啊,
“就算杂家真想踹了你,可是朝廷的织造局,少不了你沈万和,好好干,干的好了,有赏,干得不好,沈大人心中有数,”
“杨公公放心,只要朝廷需要,沈某不才,愿效犬马之劳。”
沈万和脸色一正,自然知道杨公公话中的意思,干得好有赏赐,干得不好,那自是有惩戒,惩罚有重有轻,需要自己掂量,至于怎么是好,织造局产出的是绫罗绸缎,那不就是银子吗,
杨公公点点头,沈万和还算是个知趣的人,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能做到江南首富之位,人还能差了,索性开门见山的,就把织造局最为紧要的事说出来,
“好,既然如此,闲话少许,贾知府,马通判,你们二人也要好好听着,此事,事关重大,也是杂家来江南的意思,不管何人,要是挡着朝廷的路子,那可就别怪杂家不客气了,”
贾雨村三人听了,心中凌然,想起景大人在江南彻查田亩计数的事,虽然还没动手,但是调子定下,也只能前行了,赶紧起身,回道;
“杨公公哪里的话,只要是朝廷需要,我等必然竭尽所能,为朝廷,和陛下分忧,”
“好,”
杨公公大赞了一声,看着眼前的三人,心中就有数了,要想推行“改田为桑”的事,靠着景大人强硬手段,是不行的,还要有两手准备,俗话说先礼后兵,以柔克刚,现在金陵实行,只要金陵一动,江南各地,谁敢再阻拦,这第一步,是最难的。
“杂家也不废话,说正天吧,到了江南,老祖宗可是交代了,从工部运来的织机总数,加上原有的,织造局的织机要保持一万之数,那产的锦布丝绸,可最低要翻一翻,所以,生丝是关键。”
这话一出口,就有些冷场,景大人改田为桑,处处受阻,不得已来个清查田亩之数,虽然查的清楚了,可是改田为桑的风声是出去了,却没个动静,
想要增加生丝,就需要养蚕,蚕要吃桑叶,这无解啊,庄大人是明摆着反对的,让下面的人左右为难,只是不知,杨公公为何不上书朝廷,把庄大人调离呢,
贾雨村心中存疑,拐弯抹角问询一番,
“杨公公别着急,朝廷的事,我等竭尽所能,但是人微言轻,知府衙门能配合的,公公尽管吩咐,可是景大人来了这么久,也不见动静,只是听说布政使衙门传出话,想要江南安稳,一地官府,两个意思,我等实属无奈。”
“是啊,杨公公,中丞大人都不敢擅自动手,要是咱们出手过猛,这干系,可就是太重了,”
马广诚感触颇深,本以为景大人到了,能有一番作为,自己也有可以博个前程,谁知庄大人的反应竟然那么大,有不少官吏都被撤职查办,其他人在想担子压肩一头重,那就要好好想想了,
“嗯,说的都在理,庄大人啊,是个好官,可惜看不到前路,也只能这样了,尔等是为朝廷效力,在其位谋其政,何故多想,”
杨公公笑了笑,并未回答其中缘由庄大人不懂,不仅是因为东王府,还是因为吏部尚书卢阁老,江南一句一句动,怎么会瞒住他,现如今,朝堂文官也不是两派相争之局,反而是三足鼎立局面,李党不甘寂寞,再加上勋贵在里面搅合,京城朝居怕是难了。
沈万和坐在一侧,一直聆听几位大人的话语,算是明白了官场这边的态度,织造局想要增加丝绸锦布产量,就需要增加生丝供应,说到底,还是改田为桑的事,织造局再有本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换谁来,都不能凭空变出来,也不知道朝廷为何这样着急。
“杨公公,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下官也不拿捏,想要绸缎锦布,就需要生丝,就是要增加桑叶产量,所以景大人的事,就不能不做,但是,江南百姓也需要吃饭,这些都是矛盾,”
说着话,沈万和伸出手手指,在茶水点了一下,然后在桌子上画了一个圈,里面又点上几个点,指着这些点继续说道;
“杨公公请看,此乃金陵郡城地界,这是金陵,周围四个县,安宁县,上虞县,淳阳县和永宁县,皆是沿芸河的大县,田亩也是江南之最,百姓多富硕,想要改田为桑,那是难上加难,所以,此事,务必要寻景大人来此,商议妥当,先为试点,万事开头难,定要有备无患。”
“好,不愧是沈大人,来人啊,速去请景大人他们来此,”
“是,大公公。”
千户李云应了声,立刻派百户牛虎,率本部兵马,即刻奔赴西城门。
却说西城门阁楼上,
景大人他们,如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也不知是真的饿了,还是夜晚等的心焦,这一顿,把桌上饭菜吃的七七八八,酒也喝了不少,桌子上一片狼藉了,地上空了的酒坛,歪歪扭扭散落在地上,吃肉留下的骨头,扔的到处都是,糕点的碎渣,铺满了桌面,不知道的,还以为遇上了乞丐吃剩下的。
就连一向看不起商贾的江南知州江细雨,都喝的面红耳赤,倒把迎接杨公公的事忘在身后,
“这酒,果然是够烈的,嗝!”
城墙外面,天上的雨还在飘着,风也在吹着,阁楼内几位大人,除了皇城司几位并没有喝多少,其余众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微醺,景存亮心中有了一丝快意,虽说改田为桑的事,到如今还未真正落实,可是庄大人的威势,被自己一点点的耗损不少,想来也是有用的,这顿酒喝的值当,
眼前这位盐商,瞧得也顺眼许多,
“苏员外,今个,可是劳烦你多跑一趟了,”
“中丞大人如何能这样说,都是草民一番心意,孝敬您和诸位大人的,之前大人在府衙忙着,草民无缘得见,如今寻了机会,那不是上天给草民的指引,好好孝敬中丞大人的。”
“啊哈哈,说得好,说得好,有心了,”
景存亮爽朗一笑,心中的郁结之气一扫而空,对着众人说道;
“诸位,既然吃饱喝足了,都回府休息吧,说不得明早的时候,还要起得早呢。”
“是,中丞大人,”
景存亮醉意来寻,一摆手就要撵人,众人也随之听之,起身就要走,可是如突然,转运使许大人忽然来了一句,
“慢,不对啊,中丞大人,咱们不是来迎接杨公公的吗?”
其余人也是一愣,才回想起来,是来迎接杨公公的,身子顿时停下,目光寻了过来,
却见景大人摇摇晃晃起身,
“是如此,但如今这个时辰,该来的也来了,不该来的,未必能来,回去吧,”
意有所指的一番话,让众人张嘴也说不得,只好一抱拳,就下了阁楼,苏金凯也算是有眼色,带着人去收拾一番,
“大人,咱们怎么办?”
“自然是回去歇着。”
人一走,就让牛虎的人马扑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