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汉彰武
正当袁绍的部下在涿县推举首领的时候,风尘仆仆的法正,已经骑着拓跋鲜卑部赠送的精壮马匹回到了长安。
他到时正是深夜,刘备正要入睡。听说他回来了,刘备高兴地连鞋也顾不得穿,赤脚跑下床,连连用指甲弹法正的脸颊,一时语无伦次,竟然说:“孝直黑瘦多了!”接着又笑着说:“孝直帮我除去了心头大病,我不会忘记你的功劳的!”
法正笑答道:“这不过是微末功劳,要说元勋,当然是龙首的设计啊。”他这一路日夜兼程,神色极为疲惫,刘备本来给他安排有晚膳,但说了没几句,法正就趴在桌案上沉沉睡去了。刘备见状,不忍打扰,便叫厨娘等他醒了,再热热饭菜,而他自己,则披了衣服,赶紧去司隶府商议要事。
袁绍了死,这不意味着河北平定。刘备想,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多,但最难的显然已经过去了。陈冲此时正府中校勘太学博士新著的《孝灵皇帝纪》,听到远方不请自来的脚步声,他便放下纸张,置于手边,抬眼望去,正撞上刘备兴奋的眼神,便知道大事已成。
他对刘备笑道:“今日还能睡吗?”
刘备自若答道:“一想到天下将定,苍生都可安享太平,我哪里还睡得着?”,随即哈哈大笑,径直落座到陈冲案前,与他商议河北善后事宜。
首先是对麴义的封赏。麴义背叛袁绍,按事先许诺,陈冲当加封其为万户侯,但陈冲以其率有私军,便临时起意,拔擢其为大司马,入朝参军事,仪比三司,封为汝南西平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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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则更为重要。如今河北群龙无首,势必有人思降,有人思乱,若要令河北不战而定,就需在河北安定之前,提前遣使招抚。而这个人选要求非常苛刻,首先名望就必不可少,不然不能服人心,其次要有能力,不然纳降平叛,最后还要忠心朝廷,不然未尝不能成为第二袁绍。
这样的人物在朝中也极少,刘备提出几个人选后,都被陈冲否决,他心中也在衡量并斟酌着:王邑名望不够、孔融能力有缺、段煨心腹难定,若要做事,那还能选谁呢?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人,心想:他最合适!
他对刘备说:“恐怕只能让元常去了。”
“元常是你的左右手,若他去了河北,朝事如何办?”刘备也以为钟繇合适,但这些年来,无论是朝中议论,尚书台处事,还是与天子联络,都是钟繇为陈冲副手,一起处理,若是让他去河北,对朝野的掌控必然会受有影响。
但陈冲以为,如今河北大乱,霸府声望威震朝野,定不会出错。而若对河北收服失利,才会有大乱发生。这才说服了刘备。
而为了防止钟繇出行不利,陈冲还对刘备说道:“这正是你回晋阳整兵的时候。若元常至河北不利,你可携大军缓缓渡河,威慑河北群小。若他们还是不从,这些无首乱军,想必也难以与你抗衡。”
刘备沉思片刻,颔首说好,立即与陈冲告别,回府准备北上一事。
此刻夜已深了,而陈冲还没有入睡,他在案间静坐片刻,心中想着布置是否周全,但其实脑海内的喜悦实在太多,牵引着胸潮来回激荡,导致他的心绪怎么都静不下来。
于是他站起来,沿着府中的小湖缓缓行走。秋风寥寥,杨柳依依,终于令他的头脑稍稍冷静下来。不知道为什么,算来已经六年没有上过战场了,可是他每当秋日的时候,总会从风中闻出死的味道。可这味道冷且清,并不似战场上的腥与浊,但他的意识却总是固执地认为,这就是死的味道。
他不无伤感地想道,或许是自己与太多人的死亡有关了。
此时明月高挂于空,在陈冲看来,那是千亿魂魄结成的眼眸。清辉落在身上,就好似有人在轻轻地倚靠,而地上黄花摇曳,则仿佛有人对自己来回招手。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他忘不掉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每当午夜回梦的时候,陈冲总会记起一些死去的人。那些人的面貌是那些清晰,清晰到他甚至叫不出名字,但他确认自己见过这些人。是在河北的战场上,西河的战场上,雁门的战场上,甚至在龙首原的战场上。他们或是冲锋在前的无名兵卒,或是纵横军阵的猛将,或是自己的亲旧好友,这些人并没有什么相似的,对自己的态度也难以言说,但唯一相同的是他们死了。
有的死在陈冲在战场上的惊鸿一瞥,有的死在陈冲的刻意谋划,有的死在陈冲的怀里。陈冲并没有刻意铭记,但这些人确实就这样刻在他脑海中,让他难以忘怀。陈冲在湖边坐下来,看着湖水中自己黯淡的身影,他想,他其实也不是没有尝试忘记,但或许是自己的记忆太好了。
这几年来他不再策马沙场,明面上的理由是朝中需要人安抚,但实际的理由却未尝与人明言。他问自己,厌战是否是一种逃避?他回答不了,他想,自己也许远没有想象得坚强,但也还好,如果要实现自我的价值,他现在也做到了。
在这个时候,他看见湖中一只红鲤探出头,与他微微对视。
去年蔡琰闲来无事,便买了些许鲤鱼养在湖里,其中便有一条红鲤,想来就是这一条了。只是往日里喂食很难看见,大家都以为已游走了,不料还在这湖中,这时出现了。
陈冲腰中带有些许鱼食,此时干脆洒在面前的倒影里。红鲤见状,倏地游了过来,在涟漪中来回盘桓,陈冲喜爱至极,想伸手抚摸它,不料指尖刚一入水,那红鲤便从掌下穿走,在一处柳枝的阴影里浮动着,似在窥视他。
陈冲倒并不因此烦躁,他看着此情此景,只感受到一股万物逍遥自在的生气。先想起了庄子说的“鲦鱼出游从容”之乐,继而又想起陶潜的一首诗,福至心灵地念了出来。
“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
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
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
先巢故尚在,相将还旧居。
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
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
他的心中已经在思考余生的安排。
次日,未央宫召开大朝会,法正携袁绍首级,当众向朝廷百官献礼。
大堂之上,法正捧案而行,从公卿之间一路穿行到天子之前,这令百官尽皆失色。袁绍为士族魁首,在朝中广有人脉,几乎无人不识,也无人不以其为人杰,也以其为刘陈的最大对手。可孰料秘密之间,未经过任何征战,此时他遍布血污的首级就已置于眼前,述说着铁一般的事实。
法正最终在大殿之中站定,向诸公展示着这颗人头。这颗头颅里曾经酝酿过无数摧毁汉室的阴谋,从策动谋反、雒阳政变、进而到关东割据,谁也不知道他还带有多少秘密,但现在这颗头颅里什么都没有了,腌制之后看不出任何表情。
随后麴义入朝觐见,天子带着莫名的神情让他起身,询问袁绍是如何死亡的。麴义如实回答,直到这时候,陈冲对于河北的布局才让人知晓。百官对此讶异至极,继而是心悦诚服,当即对天子恭贺万年。
陈冲把昨夜与刘备商议的安排布置都书写成表,此时交付给天子,天子阅罢,也没有推脱的理由,意兴阑珊地盖了章,便宣布散朝。
但天子没有立刻离去,他久久驻留在大殿之后,听闻众人离宫时纷纷的脚步与议论,那里全是对陈冲刘备的阿谀之声。这让他倍感厌恶,可又有何用呢?天子一想起董昭的计划,涌起的却是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这半年来,刘焉和吕布的承诺让他欣喜若狂,本以为只要刘备率军出关,便是自己亲政的大好良机。可现在袁绍已死,关东一片大乱,难道还能抵抗刘备吗?恐怕大军未渡大河,河北便已尽数归降了。这时候,如何还能让刘焉、吕布出兵?他从小就被人誉为圣聪天智,可在现下,却想不出任何办法。
他只好抱着侥幸的心理给董昭传信,询问他还有无他策。
董昭得闻袁绍已死,亦是不知所措。自入京以来,他身在暗处,陈冲身在明处,这才得以让他秘密串联,阴谋布置。他本以为自己智识超凡,以有心算无心,必能获取全功。孰料即使如此,陈冲只有一招布置,便令他的此前谋划尽数作废。
莫非天意未绝汉室?董昭心生疑惑,彷徨良久。若要继续行事,他看不见前路,但让他将此前准备尽数放弃,他也心中不甘。最后,他决计放弃一切犹疑,将命运交予上苍,以蓍草卜筮求问此事前程,结果竟得了一个《既济卦》。
《既济卦》的卦象是下离上坎,坎为水,离为火,水火相交,水在火上,水势压倒火势,意味着灭火必将功成。
董昭心中大定,在他看来,汉室为火德,以水灭火,这就意味着此次大事必成。他当即回信天子说:“且待天时,天日有意,必不佑备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