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汉彰武
十月十六,徐晃在长安匆匆点兵,一面思考收复弘农的策略,一面征调粮秣与武器。于是冬风凛凛间,长安百姓们又得见有大队兵士押送车马辎重穿行城北,只是规模显然远不如两月前浩大,兵士的士气也有所不足。
见过他们的百姓都说,虽然强打精神,但眼里的怕是遮不住的。毕竟谁也未曾料想,原以为必胜的东征大军,竟会遭遇如此的脆败。虽然没有人明说,但他们心中都想:即将到来的太平时光,怕是又转瞬远去了。继而回想的起来的,则是在昔日凉人治下,朝不保夕的惶恐境遇。
此刻,陈冲率众策马出城,正撞上一批灾民在京城北郊避难。四周树木凋零,四野平坦开阔,站在渭桥上向左右望去,可见单衣的灾民在道路上踟蹰前行,仿佛夜幕中疏朗的群星。这不禁让他回忆起十二年前自己从雒阳赴任西河的场景,雒阳西郊的百姓也是如此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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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长安设有义仓,正是为应对眼前的情形。长安令虞翻已带着府役在城郊设棚解难。但陈冲还是心生担忧,对身旁的射援说道:“今年的冬麦已然绝收,战事若是拖到明年春耕,恐怕便有灾祸了。”
射援乃是弘农太守射坚胞弟,亦是故车骑将军皇甫嵩的女婿。此次陈冲送他出城,正是要将安抚凉州的大事委托于他。射援知道陈冲心中忧虑,便劝解陈冲说:“使君母忧,今日我去陇上,必调得精兵,不使空手东还。”
陈冲闻言微微颔首,轻声说道:“你此行倒不一定必须借兵,年初韩遂等降我,无非以为我等势大无敌,他等无以为继,不得不为。可现下关东卒败,他虽有人质在我,心意却未可知。故而吕布若说不能调兵,也是正常,你此行首要之急,还是在抚字上。”
见射援陷入沉思,陈冲拉住他的手,又嘱咐道:“吕布麾下有张勐、张昶兄弟,都是朝廷栋梁,亦是名门之后,若拿不定吕布的心思,你问问他们,便也就行了,别的不必强求。”
射援面露难色,但到底点点头说:“我知晓了。”说罢便招呼随从,与陈冲告别,而后拨马向西北奔去。
陈冲督促他时间紧急,射援也就日夜兼。每过百里便在乡亭换马,每日只歇息两三个时辰,纵使一路翻山越岭,他也不过耗费了五日时光,便穿越了七百里山程,赶到了凉州州治灵州。
出发之前,射援受陈冲百般叮嘱,本以为此次凉州一行颇为辛苦。孰料抵达灵州,吕布一旦得闻,便亲自为射援安排住所,又赠玉器马匹,询问天使的来意。
射援先问吕布,韩遂等人投顺后,可曾不服王化?吕布当即对答说,虽彼等偶有不平,但能洗去贼名,终不怀忿。
射援又问吕布,此次关东大乱,须调凉兵出征,州府有无难处?吕布亦满口应下,以为为天子与龙首效力,义不容辞,自当拨出四万州卒。只是凉州地狭,需要时日,请他在府中等待。
行事如此顺利,以至于射援颇觉不可思议,不过一路奔波,他早已疲惫不堪,又累又饿,也想不了别的。吕布见状,干脆留他一起用晚膳,又叫来些许幕僚作陪,说些长安的故闻,宴饮之下,转眼便到了深夜。
凉州的夏夜多是晴朗的,但冬夜就过于干冷。虽然还未下雪,但人们坐在家里,手脚却如卧雪般僵硬,只能早早地把火盆端出来。取暖的时候,人们边聊天边饮酪浆,手脚和腹内才都暖热起来。
既然已然吃饱喝足,射援有些昏昏然,他听着屋外尖锐呼啸的风声,忽然对吕布笑道:“凉州都这般冷,怎么还便听得到鸦叫?”吕布闻言笑道:“天使醉了,这周围连树都没有,哪里来得鸦叫?”射援疑惑,又侧耳听了一会,确实什么也没有,便自嘲说:“确实是醉了,正好睡上一番,到明日三更再起。”吕布也颔首,转而叫侍女扶射援回房。
待射援到房中歇息后,吕布又派了两人看着。自己则信手出来,转而进入隔壁一间狭小的房间内,房内没有桌桉灯烛,只有一座火盆,两张草席。火盆的火光时而微弱,时而旺盛,使得一旁贾诩的身影也变幻难定。
方才房外的鸦叫,便是贾诩催促吕布结束宴饮,要与他商议要事的暗示。吕布坐下来,见贾诩捏着胡须沉思,先问道:“朝廷派人前来传话,倒不在我们的意料之内啊,你怎么看的?”
原来,早在四日前,董昭便已将关东战败、董承塞关的消息密报灵州。密信末尾,董昭又附有发兵日期,望吕布能够按此前与董承所约,待蜀中之军抵达关中后,一并发兵,直摧长安。吕布得闻消息,自然是欣喜不已,这两日一直与贾诩商议出兵之事。不料朝中忽然有使者到来,令他们措不及防,还是贾诩临时叮嘱,若使者有求,当无所不允,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出戏。
贾诩把手垂下来,没有先答话,反而问说道:“使者有何请求?”
“哈”吕布抖抖衣袖,哂笑道:“无非是刘玄德败兵太多,关中须出援兵,打算求我出些援兵。我应允下来,那小子便喜出望外,不知所云了。”
贾诩闻言皱眉,伸手用铁钳翻了翻盆中火红的煤炭,忽然说:“不对。”
他坐正正视吕布说:“只是调兵得允,使者如何能喜形于色?怕是出发之前,就有人叮嘱他,勿做调兵之想。这等要紧的事,必是陈冲亲手安排!而他既然如此叮嘱,怕是对将军已有了提防之意啊。”
吕布听闻,颇不赞同,反对说:“这何以见得?不过是三言两语,文和未免思虑太甚!”
贾诩摇首道:“对付陈冲这样的敌手,自然要料敌从宽。没有提防还好,若真是心生暗防,原定的计划,我看怕是无用了。”
吕布摸了摸下巴,问说:“无用?我与蜀中合兵,十五万众总有,如何会无用?”
贾诩见吕布仍不重视,不由有些无奈,稍稍放松身体,为他解释道:“所谓兵形如水,不拘常形。兵数虽众,不言必胜。我等与蜀中合众,但到底是两家之军,若是陈冲得闻消息,迁天子于晋阳,只守蒲坂、汾阴,又可奈何?”
听到这里,吕布终于露出踟蹰之色,他确未想过此事。董卓策反白波后,陈冲便增修过蒲坂、汾阴两城,其城之难克,他也是知晓的,若命他渡河强攻,也难说必胜。
故而吕布将佩剑横放膝间,轻拍剑鞘,终于说道:“文和所言,确实有理,只是计议已定,董公也已行事,怕不好更改啊。便是陈冲北逃晋阳,可我总也能拿到关中三辅罢,而陈冲遭东西夹攻,灭亡也不过早晚!”
贾诩闻言不禁一笑,轻声说道:“奉先怎么忘了,董公七月许诺,君是并州牧,而刘范是司隶校尉啊!”
吕布一惊,立起身来低声道:“直娘贼,我竟忘了!如此一来,我岂非白战一场?”
贾诩微微颔首,吕布见他面色平和,不漏悲喜,又立刻坐下来,低首问道:“文和既然点明,胸中必有良策,还望教我行事。”
贾诩望了一眼左右,断然说:“当即日出兵!”
吕布闻言一愣,问道:“即日?”
“即日准备。”贾诩挥手说:“如今陈冲虽有防意,但毕竟无法笃定,尚在两可之间,而北军又要去弘农平叛,关中空虚至极。这岂非天赐的良机?将军该当速速发兵,直围西京!否则错过时机,死了也怨不得别人。”
吕布平日素勇,但此时也不禁犹豫起来。毕竟孤军深入,乃是行军大忌,行事稍有差池,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这是下定决心的时刻,贾诩又说:“若是一战而成,将军便可独揽朝政,再分兵褒斜、子午诸道。关中便为将军所独有,蜀中又能何为?”
吕布闻言,神色再三变幻,终于露出胸中恶气,拔剑断言说:“既如此,就从文和之言!明日即点兵!”
贾诩叮嘱道:“将军莫忘了,张昶、张勐、王灵、李俊等人,都是陈冲安插过来的人,我们要是从事不秘,被他们泄漏出去,就辜负上苍造就的今日局势了!”
吕布恍然,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我派兵忽然捉拿。然后……”他横手在空中一割,显然对这些人已起了杀心。
不料贾诩却摇首道:“不可,将军此次乃是勤王之师,受陛下御令,奉旨讨贼,何必滥杀国家无罪之人?若想成就不朽功业,将军便要止杀、惜杀。这些人抓起来交给韩文约他们即可。毕竟他等素来以忠臣孝子自居,等陛下委国家于将军,降罪责于二贼,还怕他们闹事吗?”说到此处,贾诩与吕布都不禁笑了起来。
贾诩将手伸到火盆前,又拿起铁钳,强调道:“要紧的是,此次出兵,必须要快!急则三四日,缓则七天内,必出兵涉远山,摧其首脑。趁陈冲征调之未及,发风云而变色,直取长安。”说到此处,他忽地往盆中丢进一块炭木,顿时热浪腾飞,火星四溅,屋内顿时一片光明。
话到此处,吕布只觉胸中舒畅,数年来为刘备压制的抑郁一去不返,他此刻感叹说道:“可惜,陈冲这等智士,偏偏看重刘备这种庸才。如今刘备一败涂地,乃至有覆国之危,我今杀他,也不知九泉之下,他会否后悔呢。”
贾诩倒是另一番想法,他想:吕布徒有勇武,却利令智昏,实非托付之选。若能安然入京,我是否当舍他而去,辅弼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