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汉彰武
转眼到了正月戊子,陈冲浅睡了两个时辰后,很快又清醒了。这倒并非是有人打扰,只因今日是约定的时日,而陈冲从不会在这种时日失约。
此时天色还未亮,天上还能看见清冷的月痕与璀璨的星光,眼下的周遭都还清切。但感受着空气中不断升腾的水汽和枯草上的露水,陈冲不禁微微皱眉,他有一种预感,今日的清晨会为浓雾笼罩,这对发起奇袭的一方并非是好事。
洗了把脸后,陈冲让令兵去传唤胡轸、董越诸将。大概过了一刻钟,军中诸将便都睡眼惺忪地赶来,向陈冲汇报各部现下的情况。
为了不惊扰到蜀军的斥候,今日全军并未如往常般吹角集结,而是采用各部首领按时向各级口头传令的法子,一层一层地向士卒传达集结的命令。除此外,陈冲又令全军不得大声喧哗,配给的膳食是前两日准备的冷食干粮,甚至连照路的灯火也不敢多点。
诸将赶来的时候,各部集结还未完成,但众将心里却极为忐忑。董越直接问道:“使君,今日露重霜寒,稍等可能还有大雾,火攻可能用处不大,斫营可能也受影响,当真还要袭战?”
董越所言也是陈冲的担忧,但这不足以动摇陈冲的决心,他说:“纵使天时不利,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徐公明昨日也已来书,说今日必至,或早或晚而已。若不能趁蜀人不知有援,在今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等到了明日,就再没有战机了!”众人听罢,便不再言语,各自散去继续整兵,帐中又只剩下陈冲一人了。
这时候,天边刮起了西北风。这风从漠北的高原呼啸而来,一直往南到秦岭的群山间,高耸的山势令它稍稍停驻,于是变化流向,盘旋回关中的平原。风穿过营帐的时候,陈冲听到,各帐都因此发出吱呀吱呀的怪声,中间还夹杂着不少被刮起的杂草,被吹落的春梅,显得大风冰冷但又充满着生机。
风自西北来,己方处于顺风了。这让陈冲感到慰藉,与蜀军交战以来,这大概是汉军的第一个好消息。
这个念头一经冒出,陈冲忽然就想起了郑玄。如果这位已故的老友还在,大概会借卜卦来鼓励自己吧!陈冲这么想着,不自觉地弯腰去拾捡枯草,脑海中浮现着郑玄占卜时老神在在的轻笑。不料翻拣之间,他发现土壤中已经吐出一点幼小的绿苗,是两片不足拇指大的叶片,还有一半埋在土里。他随即放下枯草,心想:这已是很好的吉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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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会儿,等到月亮靠近西山,星光将隐未隐的时候,汉军的士兵终于集结完成。陈冲知道,最关键的时间大概已争抢到了。
于是汉军忽然大起火光,营垒上下一片辉煌。在周遭观察的蜀军斥候大为惊愕,正当他们想要进一步摸清情形时,陈冲率骑军直出营垒大门,不过两三刻,五千骑军组成的铁流已经尽数奔出,其余步卒也紧随其后,直往东面蜀营奔袭而去。
此时正是一天最暗的时刻,但没有人迷路,几日前的合战在旷野上留下了抹不去的血气,这铁锈般的味道指引着汉军,使他们在无边的黑暗中高举火把,在狂风的鼓吹中狂奔不息,迅速向蜀营挺近。
蜀军的斥候只比他们早两刻抵达蜀营,刚刚禀告刘范不久,营前的哨卫就已看到茫茫多的火把,自黑暗中奔袭而来。这时很多蜀兵都刚刚被唤醒,根本来不及穿甲戴胃,此时望见营外这幅景象,都纷纷说:“陈冲兵怎么这么多?难道又有援军来了吗?”
黄权发现了,就命人传令各营道:“贼人不过是多点火,想令我等破胆罢了,不要上当!”而后又吩咐道:“我们挖了壕沟,又做了鹿角,他们一时冲不上来。各营没披甲的,准备好了再上阵!若有趁机脱逃者,皆斩!”这样说了,将士们才安心些。
陈冲率众停到距蜀营还有半里的地方,由左至右扫视一圈,见蜀人只骚乱了片刻便又停息下来,不由赞叹道:“蜀中有名将啊!”但他并不在意,纵使蜀营不乱,可士卒拒防却已晚了,他随即挥舞马鞭指向蜀营,对身后骑军朗声道:“今日夺帅旗者,封百户!”
重赏之下,骑军顿时激昂。上次冲阵中大为亮眼的段古,此时已被陈冲拔擢为一名军候,他听陈冲说罢,顿时对麾下说:“陈王曾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要我说,乱阵之中方出贵种,前几日我破阵得升军候,尔等不亦可耶?”而后他出马在先,立刻向蜀营前冲去。
此时鹿角前的蜀兵确实不多,稀稀拉拉的大约一丈才有两三人,但他们也有倚仗:在鹿角之前,还有一道大约一丈长五尺深的壕沟,这势必让骑兵无法直冲营垒,只得下马到鹿角前与他们步战。
但段古部并未如他们所想般的一般行动,十余名骑兵在壕沟前稍稍停驻,却并未下马,而是转身从箭囊中掏出特制的裹了松明浇过油的箭失,他们用火把点燃松明,而后将火把斜插在箭囊边,而后将手中火箭射出。开始时只有三三两两的火光划破穹幕,但很快,越来越多的汉骑赶了过来,空中的火失也如渐渐变多,最后如同飞蝗一般密集,纵使潮气较重,但不断地火失仍然点燃了鹿角,并带了剧烈的浓烟,熏得蜀人不断后退咳嗽。
趁着火光和浓烟将鹿角边的蜀兵逼退,汉军们顿时分为两拨,一拨人下鞍牵着马匹翻过壕沟,一拨人留在壕沟边,用带来的木铲往壕沟中填埋,以方便快速地造出一条能够走马的通道。
蜀人此刻想对着汉军放箭,但是浓烟极大地阻挡了他们的视线,他们便对着黑魆魆的穹幕盲射,理所当然的,这些箭失并没有带来多少杀伤,很快,第一批汉军就已经抵达鹿角栅栏前。借着西北风的吹拂,汉军没有吸到多少浓烟,故而他们将顺利地靠近烧过的鹿角。这时他们才发现,原来这些鹿角是用松木做的,难怪在潮气中还烧得极快。而炭化的木头几乎是一挥便断,不多时,汉军就在营垒前砍开一个缺口,而后面的骑兵也渐次涌上来了。
牛黑率先骑马踏入蜀营,他此时骑着一匹青骢马,拿着一把七尺长的斧头,在鹿角前立定之后,随即举斧过顶,几乎每挥一下,便有一名蜀兵倒地。由于斧刃造成的创口极大,死者无不血流如注,很快,他周遭就已流满了鲜血,显得他好似修罗转世一般。蜀兵们纷纷避让,相互说:“这是头狂牛啊!快躲开!”汉军得以继续往里生凿。
此时营前的只有陈冲的数千名铁骑,纵然最是骁勇得力,但毕竟营中蜀人极多,他们在营前凿开缺口的时候,中军中的蜀人们也多披上了甲,前赴后继地涌了上来。
汉军们往东看去,只见远方摩肩擦踵的都是人头,完全看不到边。一些人想要借厮杀的优势逼蜀兵后撤,但蜀人们前进的浪潮阻断了后撤的道路,如此又与第一日会战的场景相似了。前列的蜀军士卒全然没有转身的空间,只能硬着头皮去与汉军厮杀。
这时候,天色已经慢慢转亮,在东方的天穹上,丝丝红晕穿破云层,并渐渐扩展开来,并在两军头顶显出蓝色,清澈得像一支珍珠般的歌。但这种时光非常短暂,因为雾气也如期而至。其实早在陈冲出兵的时刻,旷野就已缠起薄纱,但随着晨曦到来,雾汽也变得异常浓郁,纵然汉军高举着火把,但陈冲放眼望去,除去手中的火把外,不远处将士的火光就好似一团澹黄的云,而更远处的鹿角里,火光已只显出纯白的隐约轮廓,更看不清将士战斗的情形了。
好在此时,后方的令兵来报,说追赶的两万余步卒也已抵达战场,是否要去对诸将传令?陈冲闻言,心中顿时一松,说道:“这么大的雾,传令哪里找得到人?不必去找了!”而后,他立刻向身旁的号兵下令,吹响全军进攻的角声。
在蜀军营中作战的汉骑前锋本已有些颓势,毕竟作战经验的老道,并无法完全掩盖体力的不支,但此时听到身后的角声,他们不由大为振奋,互相鼓励道:“再战几刻,等步军们上来,至少能歇息片刻了。”于是继续奋勇突前,而面前的蜀人们听闻角声,心中也生出几分胆怯,故而在汉骑的攻势下又开始向后败退。
但在这向前的浪涛之中,也酝酿着对汉军的反击。在蜀营中,甘宁领着八百锦帆贼与三千轻骑,已转移到一段尚未有汉军进攻的营垒。随行的还有益州别驾从事张松,张松一面派人去搬开鹿角,一面对甘宁说道:“陈冲后军初至,便响起角声,阵型定然不稳,兴霸此去冲阵,必有斩获。但若要取胜,则非杀陈冲不可,兴霸可能立功?”
甘宁看了他一眼,笑说道:“若不能胜,但凭公子处置!”说罢,他率众从鹿角中突出,越过壕沟,稍稍整队,直往北面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