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言跃下窗户,长臂一抖,三尺清雪如龙吟般铮铮出鞘。他傲立场中,冷目环视四周,那森森剑气咄咄逼人,霎时混乱人群以他为中心,自觉地散出一大片空地来。
希言斜握长剑,剑尖垂地,一双星眸却在仔细打量,只见四周缓缓走出七八名身着劲装的高大男子,每人手中或是双刺、或是匕首,全都是些精巧的短兵器,一寸短、一寸险,希言心里已经猜到七八分:这些人是以杀人为生的杀手,这些短兵上必有剧毒。他一身功夫全是在华山所学,学来也很少与人对敌,更别提搏命,眼见对方人数众多,一个个杀气腾腾,手心不禁微微出汗。
精舍侍卫越靠越拢,希言深深吐纳一口,手掌一翻,长剑如活了一般,剑尖高高扬起,刷地指向最近一名侍卫,那侍卫戴着大红头巾,看模样当是领头之人。只听希言冷声道:“修道之人不做杀孽,但并不是不会杀人,各位当真想好了么?”
为首那人一愣,然后转头左右望了望身边同伴,竟裂起一张大嘴失声笑了起来,其余侍卫也都轻蔑笑着。只听那带头侍卫笑了半晌,怪目一翻,冷笑道:“死到临头,还问我们想好了没?”
希言沉声道:“正是!蝼蚁尚且偷生,诸位为何如此不惜命?”
这句话未免太狂,众侍卫听罢无不面露凶光,只见带头那侍卫双拳紧握,一张粗糙黑脸杀气逼人,他咬牙切齿道:“小子!到底是谁要偷生,咱们手底下见真章!”言罢微微一侧头,那七八名侍卫霎时暴起,诸般兵器纷纷朝希言身上招呼上来。忽地狂风骤起,只见希言右手翻掌运剑,剑尖直指苍穹,雪白剑身贴着眉心,间不容发间,只见他从容不迫,左手二指从剑柄拂向剑尖,便在此时,那十来样兵器堪堪就要打到他身上,周围看热闹的莫不尖叫着侧开了身,生怕血溅到自己身上来。
“离火焚海!”只听一声清啸,希言飞身跃上半空,他长臂一舒,长剑翻飞,霎时围绕他飞速旋转,那剑影如盘,快到看不清剑身,待他将要落地时,那剑尖摩擦气流,竟带出了丝丝火光!一众侍卫哪里见过如此玄妙剑法,心道不妙,急急往后撤退,可那剑气来势如电,哪里又来得及退?那长剑剑气灌注了希言的强劲内力,霹雳雷霆般无情向侍卫们扫去,只听“乒铃乓当”兵器落地之声不绝于耳,那一众侍卫全数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纵使对方凶残,希言还是下不了杀手,仅以剑气将众人击倒,却没让他们遭那长剑贯体之厄。
希言伸手轻轻握住剑柄,那长剑霎时平静下来,那剑穗流苏随风轻摇,仿佛毫无杀意。场上还剩那领头侍卫一人,他见机较快,躲开了希言剑招。希言微微一笑,问道:“还要带我去见你家主人么?”
那领头侍卫皱着粗糙黑脸,一双恶目凶光爆射,只听他恨恨道:“花拳绣腿,你给我等着!”言罢伸手入怀,扯出一样物件便向天上扔去,只听“嘘呜”一声锐响,那东西拖着轻烟窜上了半空——轰地一声爆响,半空中留下一团黄烟,这明显就是他们的传信烟火。
希言还剑入鞘,双手抱胸面带微笑看他通风报信,丝毫未加阻挡,他正愁不能把所有侍卫都吸引过来,好给夜飞辰他们争取更多时间,这人却遂了他的愿。待那领头侍卫传信已毕,希言笑道:“忙完了么,救兵甚么时候到啊?”言语间直如逗弄小孩,丝毫没把那人放在眼里。
那领头侍卫自知不敌,不敢动手,却又生怕希言走脱,自己交不了差,当下狠狠道:“有本事别走,我兄弟转瞬便至。”他话音刚落,只听场外呼喝声四起,无数身着青色劲装的汉子正从四面八方的人群中涌将进来。看热闹的百姓眼见阵仗不对,这热闹再看下去怕是要把自己搭进去,一个个吓得赶紧四散而去,不一会儿街头只留下了希言与一众精舍侍卫。
希言环顾四周,眉头微皱,只见来者不计其数,黑压压地向自己这边靠来,人人手中都拿出了凶器,想是不杀自己决不罢休。他苦笑一声,知道自己决不是这么多人的对手,今日算是折在这里了。按照惯例,将死之人都要回顾一下自己的一生,可就在这一瞬间,他却只想到了沐沁儿,从华阴分手后,自己已有半年没有见过她了,不知她现在过得还好么……
“黄口小儿,你狂啊?爷爷让你狂!”那领头侍卫眼见大援已至,以为希言怕了,登时哈哈大笑,颇见畅快。
便在此时,酒楼上传来“咔......咔咔......”轻微响动,侍卫们尚未察觉,但希言修炼多年,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此时他强敌环伺,没有转身,恍眼却见面前地上那巨幅酒招旗影子在缓缓变长,此时已是午后,影子变长,说明旗杆正向自己倒来!他心里一惊,急忙向着街边退了一大步,却听楼上一个慵懒声音叫道:“爷爷生在东海边,不怕鬼神不怕天!孙子们,爷爷来喽!”
只听“啪擦”一声爆响,那丈许旗杆应声折断,带着那酒招旗猎猎作响,如一面墙般倒将下来,宽大黑影瞬时笼罩了半条街,一众侍卫看得目瞪口呆,不知是谁叫了一声“跑啊!”侍卫们这才反应过来,连滚带爬躲过了那旗杆的当头棒喝,却被那酒招旗压在了地上,一时呼喝怒骂,却挣扎不出。
希言也因这突变吃了一惊,正待趁乱而走,却觉手腕一紧,他不及反应,倒握长剑便要向后刺去,却听来人低声喝道:“是我!”希言听那人说话耳熟,赶紧收招,转身一看,竟是夜飞辰!
希言惊道:“你怎么还没走!?”
夜飞辰笑道:“幸好没走,适才希言兄那招“天女散花”真是精彩绝伦!”
希言知道夜飞辰担心自己不敌,冒着生命危险留下来帮称自己,心里感动至极,他抓住夜飞辰手臂,一时不知该说甚么。
眼见侍卫们还被大旗压着,夜飞辰沉声道:“希言兄,这下我们是真该走了!”
希言重重点了点头,拉起夜飞辰运起轻功便朝街口冲去,他身形快如灵蛇,在人群中往来穿梭,惹得一路惊叫怒骂,堪堪要冲出螺丝巷街口,却见不远处一人定定立在街头正中不闪不避。
希言心里浮起一丝不祥之感,当下一提气,转向纵身便向一旁的围墙上跃去,打算逃进围墙绕过此人。正待上得围墙边沿,只听背后飒飒风起,一道黑影后发先至,竟比自己跃得更高!希言人在半空,想要再转向却无处接力,只听后面一声轻喝:“下去!”罡烈掌风排山倒海般袭来,希言不及细想,翻掌向后接去,只听“啪”地一声爆响,希言和夜飞辰应声跌落在地,翻转了几圈才落定。
希言挣扎着站了起来,还未及说话,一口鲜血却先喷了出来,那人内力阴毒霸道,希言接那一掌已受了内伤。夜飞辰赶紧上前扶住了希言,两人朝那人望去,心里泛起阵阵绝望——那人不是别人,却是振远!
街头闹哄哄一片,原来那些侍卫也追了过来,那领头侍卫低头寒声道:“大人,小姐他们,已经逃走了……”
振远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伸手一挥,重重耳光打来,那领头侍卫叫都没叫出来一声,整个人向后飞出,砸在一个首饰摊上,一动不动。振远转过身,沉声道:“沐妍儿在哪里,说出来饶你们不死。”
夜飞辰冷笑一声,道:“想知道?自己去找啊!”
振远那双小眼闪着森森寒光盯向了他们,道:“再问一次,沐妍儿在哪里!?”
夜飞辰昂首道:“无可奉告!”
只见振远嘴角往下一撇,青影闪过,他瞬间便移到二人面前。“天堂有路你们不走......”只听他阴沉的声音缓缓传来,希言捂着胸口望去,只见振远双手成爪,缓缓举到胸前,残阳下,那掌中竟微微泛着紫光,显然是蕴着剧毒。可适才那一掌已将他震得气血紊乱,现下他也做不了任何抵抗。
“地狱无门,你们却闯进来!”只听振远阴毒笑着,两爪刷地抓向夜飞辰希言二人胸口,他料定这两人抵死不会说出沐妍儿下落,没打算要留活口,当场就要杀掉他们灭口。
眼见利爪便要贯体而入,希言大叫一声,运起最后一点力气将夜飞辰往后一拉,夜飞辰本就没有武功内力,当下被拉得摔倒在地,躲过一劫。
只听一声凄厉惨叫响起,夜飞辰心道希言已遭毒手,心里又急又悲,当下奋起便要上前找振远拼命,待冲到希言跟前,却呆住了:希言好好地立在原地,而那凄厉惨叫竟是振远发出!只见一团白乎乎、毛绒绒的小东西正飞快在振远头上游走,那东西移动极快,快成了一道影子,每掠过一下,那振远脸上就多一道血淋淋的路子,那振远疯狂运掌往自己脸上打,可哪里能打中分毫?反而把自己打得头破血流。
夜飞辰呆呆道:“这、这是甚么?”
希言咳出一口血,虚弱笑道:“这是咱们的救星。”
夜飞辰不明所以,但知道此时正好逃命,忙扶着希言往外跑去,这厢精舍侍卫瞅见他们要逃,一个个挺起兵器便向二人扑来。夜飞辰虽没有功夫,但机巧灵活,扶着希言专挑摊铺狭窄处钻,那些侍卫人多手乱,反而不便追赶。
一群人你追我赶奔了半晌,饶那夜飞辰再能跑,也精疲力尽了,身上也是挂彩连连,侍卫们训练有素,稍一慌乱后便分头合围,他们来势极快,夜飞辰二人身形稍一滞缓,便被重重围在了一个铺子门口。眼见侍卫们面露凶光越围越紧,夜飞辰和希言对望一眼,均知今日不可能生离此地了。
希言无力地咳了一声,道:“这人掌力好歹毒!我只受了一掌便不成了......夜兄,对不住你了。”
夜飞辰拍了拍希言肩膀,喘着气道:“甚么对得住对不住,这辈子能与希言兄这种豪迈男子做朋友,还能一起死,那也是痛快至极了!”
希言眼见夜飞辰如此豁达,心里既是感动又是钦佩,忽地叹道:“此时此景,当浮一大白!可惜没酒!”
夜飞辰听罢哈哈笑道:“谁说没酒?”他顺手向后一摸,便扯出一个黑瓦缸坛子,伸手一拍,那甘醇酒香四溢,连那些侍卫闻着都忍不住多吸了几口。
希言惊喜道:“夜兄真是神通广大!”
夜飞辰得意地扬了扬头,道:“希言兄你且看这是什么店?”
希言摇头一看,那小店门楣挂着一方精致木匾,上面草书了两个黑字:鬻醉。原来身后竟是一间酒铺!那酒铺老板早已被吓得躲道柜台后面,连门都没来得及关上。希言看罢哈哈大笑,接过酒坛无力道:“上天待我、总算是不、不薄!”一口酒下去,却呛得咳出了血沫。
夜飞辰和希言心知必死无疑,也懒得跑了,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喝起酒来,那一群侍卫直看呆了,也不知是不是要动手。却见一名红头巾侍卫向另一侍卫低声道:“请振远大人来,就说我们抓住人了,听候他发落!”那人领了命一溜烟跑了。
那红头巾侍卫俯视着希言夜飞辰,冷笑一声道:“喝吧,多喝点!喝得醉了好上路!”
夜飞辰闻言笑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诸位日夜助纣为虐,想必心里也苦得很吧!不如一起喝一杯?”
那侍卫还没答话,却听希言惊叹道:“夜兄居然也熟谙孟德之诗?”
夜飞辰哈哈大笑,颇见得意,谦虚道:“不敢不敢。”
两人一唱一和,直把这一群侍卫视若无物,侍卫们无不面露怒容。便在此时,却听人群外一声轻咳,侍卫们纷纷转身去看,却见一人径直向酒铺门口行来,那人气宇轩昂不怒自威,侍卫们竟不自觉地分成了两列,任那人走到了夜飞辰希言面前。
那酒是这店里的招牌:一滴醉,平常人便喝一小口便要醉倒,希言与夜飞辰哪里晓得?早已喝得醉眼朦胧,却听面前那人沉声道:“这是你们第二次撇开我偷偷跑来喝酒。”
夜飞辰一脸醉笑抬起脸一看,竟是麟霄,他哈哈大笑,拍了拍希言道:“希言兄,这酒真是厉害,你猜我看到谁了?”
希言抬头一看,只见一人金发飘然,剑眉入鬓,正是麟霄!希言听罢心里咯噔一声,顿时酒醒了大半,他凝目一看,只见麟霄正好端端地望着自己,他颤声问道:“麟兄,你怎么还没走?”
麟霄蹲下身子道:“本来是已经走了,但闻到这醉人酒香,又折回来啦。”
希言知道麟霄是不愿丢下他们独自逃生,见面不过两日,这两人竟肯舍命冒险来救!他一把握住麟霄手臂,低声道:“你不该再回来了!”眼眶却是红了。
麟霄轻轻一笑,拍了拍希言手臂道:“希言兄勿忧,我可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希言一愣,便在此时,只听人群外达达马蹄疾驰而来,似乎有大队兵马杀来。麟霄附耳低声道:“我把州卫引了过来,官家人在这里,他们不敢放肆。”
希言听罢心头一喜,但忽然又想到了甚么,只听他苦笑道:“但愿如此吧。”
“散开!都给我散开!”只听一声如雷暴喝,一名身着州卫军服的将官引着一队兵马喝开精舍侍卫,撵到了酒铺门口。那将官怪目一翻,怒道:“谁在这里滋事?!”
这州卫是维护城内治安的最高武将,平日里在城里纵横跋扈,无人敢惹,一众精舍侍卫眼见他们过来,不禁心生警惕,那红头巾带头将希言三人围在背后,含笑躬身道:“大人,在下是翠隐山庄的庄客,山庄里有几个盗窃财物的下人,现下被我们拿住了,正要带回山庄审问。”
那将官哼了一声,啐道:“翠隐山庄庄客是个甚么东西?既有盗贼为何不交由官府审问?你们眼里还有朝廷么?”
谁人不知翠隐山庄的来历?可这将官全然没把他们放在眼里,那红头巾强忍怒气道:“大人,这本是翠隐山庄家事,不敢劳烦大人们。”
那将官怒不可遏道:“家事?普天之下,皆为王土,你们翠隐山庄不归朝廷管吗?”
那红头巾一介武夫,哪里是这将官的对手,当下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冷汗涔涔而下。却听身后希言大喊道:“大人!翠隐山庄里有古怪,请容在下几人随大人回官府里细陈!”那红头巾听罢更是如闻惊雷,忙朝一边猛使眼色,几个精舍侍卫一拥而上,牢牢制住了希言几人,各人口中还塞了个布团,让他们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将官眼见对方动手,当下一招手,身后数十名金枪军士冲向前来,刷地一声抖出长枪,直直对着精舍侍卫。那些侍卫也不是善类,眼见对方要动武,当下抽出短刀匕首比在胸前,一寸不让。
两边剑拔弩张,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却听人群外一人喝道:“左相金令在此,谁敢造次!”
众人闻言一愣,转头望去,却见一瘦削男子阴沉着脸,脸上全是血痕,手中却高举一枚金牌,缓缓走进人群里,正是振远到了。
那将官凝目望向他手中金牌,确是相令无疑,当下一挥手,身后军士立马收起了长枪。却见振远一双小眼如豆,阴冷目光直在那将官身上扫视,良久道:“这位军爷,左相大人要拿人,是不是也要先向你禀报?”
那将官平日里都是横着走,但见着相令,气势已是萎了一大半,当下寒着脸陪笑道:“不敢!在下职责所在,难免多问几句,既是已确认是左相大人之命,下官岂敢造次。”
振远冷哼一声,道:“好说。现下我们可以走了么?”
那将官忙道:“当然!且让下官护送各位回庄。”
振远收起相令冷声道:“不劳大驾。”言罢一转身,拂袖而去,全然没把这将官放在眼里。精舍侍卫两人架一个,二话不说将希言三人架起便走,麟霄呆呆望着那将官,满脸的不可置信。希言苦笑一声,却发现想要苦笑都笑不出来——嘴巴被牢牢堵住了。
希言先前已多多少少猜到形势不会如麟霄所想的那样乐观,崔胤源位极人臣,地方军官哪里敢触其逆鳞?但麟霄久在海外,只道是官府必然要主持正义,哪里懂得中原这些盘根错节的官场关系?自是不能怪他。好在沐妍儿应是逃脱了,自己也算是还了沐沁儿一些恩情,希言想到这里,略感欣慰,心里念头飞转,思索如何让麟霄和夜飞辰脱困,自己算是土埋到脖子上了,这一死还免去了北上奔波之苦,但这两位兄弟还青春正盛,哪能让他们陪自己送死?
他心里这样想着,眼睛却在四处张望,希望能看到那一抹雪白影子——这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了。可行了一路,连它的影子都没见着,希言一颗心渐渐凉了下来。
“大人,人带回来了。”精舍院内,只听振远低声道。
“嗯。”只听一个苍老声音传来。崔胤源缓缓转过身来,他脸上没有了往日闲适的笑容,皱起一张老脸,一双浑浊黄眼上下打量着面前希言三人。
“妍儿呢?”只听崔胤源沉声问道。
振远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属下到时,她已经去了多时了。”
崔胤源点了点头,不见喜怒,只见他指着麟霄与仍在醉酒的夜飞辰道:“把这两个小子先带下地牢。”
希言忙上前一步道:“进那书房地牢只有我一人,他们俩甚么都不知道!”
却听麟霄大声道:“他胡说,只有我进去过!地牢密道便在书架背后墙里!”
崔胤源冷笑一声,道:“争甚么争?今天你们谁都别想走出这里!”
希言默然无语,眼看着麟霄与夜飞辰被架着拖进了书房内。
崔胤源缓缓踱到希言面前,冷声道:“老夫待你们为上宾,你们却胆敢擅闯禁地!你们是怎么发现的?快说!”言语间竟颇为激动,丝毫不见往日的从容淡定。
希言胸口沉闷疼痛,全身松软无力,脸上却挂着淡淡微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敢做下这等罪孽,还怕别人知道么?”
崔胤源听罢怒极反笑,只听他冷哼一声,道:“罪孽?小道长,我倒要问你,天底下最大的罪孽是甚么?”
希言想都没想便道:“你的所作所为便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罪孽。”
崔胤源冷哼一声道:“黄口竖子!让老夫来告诉你甚么是天底下最大的罪孽!”他转身背对希言,沉声道:“天底下最大的罪孽,便是无权无势。”
希言听罢冷笑连连,并不答话。
却听崔胤源侃侃而道:“无权无势,你便得俯首帖耳任人宰割,你便得低三下四忍痛割爱,你便连最亲近的人都保护不了!现下我想杀你的兄弟便能让他们死得惨不堪言,你说说这是不是你最大的罪孽?!”他说到激烈处须发皆张,看起来骇人不已。
希言听罢他的慷慨陈词,也不反驳,只微笑道:“崔大人与其是说我,不如说是在讲自己吧?”
崔胤源一愣,沉声问道:“此话怎讲?”
希言扶住胸口道:“大人那夜里不是自己也说了么,先有李右相,后有杨司空,朝中上下却将您崔大人置之无地,这不正是您所说的——无权无势?”言罢哈哈大笑,又呛出一口血来。希言自知求生无望,此时只把一切都往自己头上揽,希望为夜麟二人赚得一线生机。
崔胤源听罢怒不可遏,一巴掌扇向希言那苍白脸庞,希言本就有伤在身,这一巴掌直把他打得七荤八素,血水顺着下巴涔涔流下,嘴里却无力地大笑着,仿佛畅快至极。一众侍卫从未见过崔胤源如此动怒,一个个也噤若寒蝉,一动不敢动。
崔胤源本想好好数落一番希言,却不想希言当众揭了他的丑,气的浑身发抖,只听他厉声喝道:“老夫问你!你们把我妍儿骗到哪里去了?答不好,老夫将你们碎尸万段!”眼见崔胤源三句不离沐妍儿,可见他心里十分看重沐妍儿,那振远听罢紧紧皱眉,心里不知盘算着甚么。
希言瞅见振远神态,心念一动,只听他一边咳一边笑,无力道:“沐姑娘在哪里,您得问振远兄啊!”言罢意味深长地望了振远一眼。
那振远如晴天霹雳打在头上,怒斥道:“你胡说甚么!”他急忙向崔胤源摆手道:“大人!我真不知道小姐在何处啊!”
崔胤源转头看向振远,两条白眉皱成了一条,耷拉着的眼皮不停跳动,目光里尽是怀疑。
希言轻笑一声,道:“不知道就不知道,振远兄你急甚么,莫非是......心虚?”
振远受那不白之冤百口莫辩,脸皮都涨红了,大声道:“属下到时,真没有看到小姐,这臭道士就是诬陷,我从没有想过要害她呀!”
希言听罢哈哈大笑,喘道:“崔大人有说过你要害她么?此地无银三百两,振远兄连撒谎都不会撒啊!”
那振远心里又急又怒,当下运起一掌,要朝希言胸口打去,希言不闪不避,只待他往身上招呼。“给我住了!”只听崔胤源吼道,那振远一惊,赶紧收招,躬身垂首立在一旁。
“把他给我带下去,分开关押!”只听崔胤源命令道,几名精舍侍卫领命便架着希言向那书房后行去。希言路过振远旁边时,含笑望向振远,只见他一双小眼里泛着阴毒光芒,似乎恨不得当场咬下自己一块肉。希言想到临死前还能捉弄一番这恶毒之人,心里竟无限畅快,哈哈大笑着进了地牢。
“振远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吧。”崔胤源沉声道。
在场之人听崔胤源语气不善,赶紧三步并作两步退了精舍,走时还不忘关上了院门。
天色将晚,精舍里光线暗了下来,崔胤源背对着振远立在窗边,看不出喜怒。振远躬身立在后面噤若寒蝉,一动不敢动。
“跪下。”只听崔胤源沉声道。
振远听罢一愣,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为崔胤源办事多年,深受器重,他从来没有让自己下过跪。
崔胤源吸了口气,道:“听不懂我说话?”
振远眉头一轩,咬紧牙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只听崔胤源缓缓道:“振远,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振远眉头紧皱,道:“算上今年,十二年了。”
崔胤源点了点头,道:“十二年不算短啦!这些年你立功无数,老夫心下甚慰。但是——”崔胤源话锋一转,转身望向振远,沉声道:“但是你的缺点,也一日一日显现出来啦!”
振远双目含泪道:“属下缺点太多,不知大人说的哪一条。”
崔胤源叹了口气,道:“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心胸太窄,容不得人。”
振远听罢身子一震,他知道崔胤源说的是沐妍儿之事。
崔胤源又道:“试想一下,你若是连一个弱女子都容不下,我怎敢将这偌大家业交由你来打理?”
振远伏倒在地,痛哭流涕道:“大人,属下真的没有找到小姐,若有半句谎言,教我天打雷劈死后永不得超生!”言语间颇为诚挚悲戚。
那崔胤源在官场上摸爬了几十载,这些赌咒发誓的伎俩早已见惯不惊,只听他缓缓道:“我不管你真找到她了还是没有找到她,总之我要她毫发无伤地回来,你听懂了么?”
振远一头磕在地上,大声道:“属下必当拼死护卫小姐周全!只是......”话说了半截,却不敢再说后面的话了。
崔胤源皱眉问道:“只是甚么?”
振远颤声道:“只是江湖凶险,若是小姐自己不幸为他人所伤,属下......”
“那你也不用回来了!”崔胤源不待他讲完,斩钉截铁地道,然后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了,临到门口,只听他沉声道:“这三人先留着。”
晚风习习,吹的振远额前略显凌乱的头发缓缓飘动。他跪在原地,紧紧握住双拳,脸上兀自挂着道道血痕,望着崔胤源离去背影,他小眼微微眯起,却早已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