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春风拂槛露华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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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夜无声,北风轻轻掠过黑漆漆的枝头,带下无数纷飞落叶。

    无边落木下,只见一名身材肥壮的汉子正静静坐在石凳上,手中正轻轻抚摸着一柄弯刀的刀刃,寒月如玉,清幽光芒映得那刀刃寒气逼人。

    “咿…哈!”只见他忽地暴起,那肥壮身材竟十分灵活,呼呼风声大起,只听“啪!”地一声脆响,手中弯刀竟深深陷入了一颗大树树干之中,那树干受力竟猛然一颤,“哗哗”落叶声登时不绝于耳,足见这一刀力道之大。

    “以布勒加尔上神之名起誓……”只听他低声咬牙道:“我安禄山定有一日,要让所受之辱全数奉还!”

    安禄山此时已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地节度使,北境统领二十余万精锐雄兵,谁人敢对他不敬?而到得京师来,竟如一个小丑一般任人差遣,尚落得一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父亲。”

    正在气头上,却听一人低声唤道。那人年纪不大身材瘦削,正是安禄山小儿子安庆绪。两个儿子里,安禄山更偏爱大儿子安庆宗,安庆绪却少有机会与安禄山见面。

    安禄山怒气稍歇,松开刀柄活动了一番手腕,道:“有事么?”

    安庆绪小心地道:“父亲还请保重身体,您伤口未愈,如此动怒恐怕会加重伤势。”

    “哼!”却听安禄山重重的一哼,怒道:“虚情假意!今日我差点命丧宫中,你却在哪里?”

    安庆绪惶恐跪地道:“父亲,是孩儿不孝。”那安禄山根本就没有带安庆绪入宫,他能有何办法救得安禄山?可此时安禄山震怒不已,他哪里敢再与他分辩?

    安禄山撒过一通野火,怒气消散了些许,道:“起来吧。”

    安庆绪赶紧起身,躬身立在一旁。

    “再过两日我们便要离京北上,路上各处都布置好了么?”却听安禄山沉声道。

    安庆绪道:“父亲放心,自潼关以北,沿线孩儿均布置妥当。”

    安禄山阴沉着脸道:“此番来京凶险异常,今夜之事只是个开胃菜,好戏恐怕还在后面。”他顿了一顿,沉声道:“绪儿,你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正看着我们,希望我们死么?”

    那“死”字语气尤重,安庆绪心里不禁一凛,他道:“宫里带出话了,今夜之事确实是个意外,皇上那边对父亲还是十分信任。”

    安禄山冷哼一声,道:“他信不信任我,岂是那几个庸才能探出来的,不管是不是意外,这不是个好兆头。”

    安庆绪听罢心里也沉重起来,不知作何应答。却听安禄山道:“今晚多亏了那华山的隐丘掌门,你帮我备份大礼,待我回到幽州,差人送上华山。”

    安庆绪拱手称是,他想起一事,道:“听线报说那独孤隐丘是太子那边的人,太子素来与咱们不和,这道长也真是胸怀坦荡,孩儿也是十分佩服。”

    安禄山道:“江湖中人,没那么多的尔虞我诈,比起朝廷里这些货色,算得上真正的正人君子了。只是今夜他这般干,往后在中原恐怕不好混了。”

    安庆绪极少见到安禄山如此看重一个闲人,心里牢牢记住了此事,道:“父亲放心,孩儿这边必做理会。”

    安禄山点点头,不想再说话了,今夜他着实受了惊,这会儿是又累又乏,正待回寝休息,却听一旁一名侍从急急赶来,躬身道:“大人,贵妃娘娘有召,请您即刻入宫。”

    他微微一怔,随即轻轻一拂头上的伤处,咧嘴狞笑道:“嘿嘿,还是有真心疼惜我的人!”

    花萼殿内,暖香漫庭。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太白风流,阅历过世间无数绝美女子,但能得他如此盛赞美颜的,只贵妃一人。世人皆言贵妃美,贵妃之美,非但为风流雅士、一代天子所倾倒,便连安禄山这等粗鲁蛮将,也不禁垂涎三尺。

    “鹿儿,惊闻你今夜伤着了,可还好么?”玉帘里,只听贵妃温软声音传来,那声音娇媚婉转,尚带着几分慵懒,想来是刚睡醒。

    安禄山跪在玉帘不远处,听罢这声音更是心旌摇动,吞了口唾沫道:“回禀母后,全仗父皇母后庇护,没伤着要害,只是……只是这事吓人得紧。”

    却听贵妃轻声道:“没事便好,一听说你出事,本宫这心啊,可揪着哩。”声音柔若轻絮,不断撩拨着安禄山心绪,光听贵妃这两句话,安禄山不禁都血脉贲张。

    安禄山偷偷抬眼使劲向玉帘里张望,却见烛影中那玉帘后灯火明灭,只看到贵妃那窈窕身影,却看不清她真容。

    “鹿儿,如何不说话呢?”却听贵妃疑惑道。

    安禄山回过神来,忙答道:“母后,多劳您挂念,鹿儿谢母后隆恩!”

    “喵~”只听一声轻响,一直通体雪白的猫儿缓缓路过安禄山,径直向玉帘内走去,那猫儿浑身长毛如丝般顺滑,一只毛茸茸大尾巴左右轻摇,可爱至极。

    “雪奴儿。”却听贵妃轻声呼唤,那猫儿听到召唤霎时跃进玉帘之中,那玉帘轻启,恰恰那缝隙就在安禄山眼前。安禄山赶紧偷眼一瞧,烛光中,只见帘内那贵妃娘娘背对着自己,如黛般青丝懒懒垂在肩上,那肩上竟空空如也未着寸丝,贵妃白如凝脂般的肩背就这样暴露在安禄山眼前。

    “上神啊……”安禄山心里不禁猛跳起来,便是在关外与突厥回纥打仗也没有让他心情如此激越。

    “啪嗒!”一阵珠玉轻响。只一瞬,那玉帘又回归原处,安禄山却是甚么也看不到了。

    却听贵妃缓缓道:“鹿儿,现下宫里都在传你要造反呢,你知道么?”

    安禄山此时正情迷意乱,听得这当头棒喝吓得浑身一抖,忙道:“母后明鉴!鹿儿对母后,对父皇一片忠心,鹿儿以上神之名立誓,对朝廷绝无二心,若违此誓,教我死于至亲之手!”

    贵妃轻笑道:“好啦,本宫当然信你,不然也不会将此话说与你听。这些年来你对陛下和本宫的孝心,本宫都记着呢!”

    安禄山一晚上都在受惊吓,饶他一介蛮将也受不了这刺激,只是趴在地上不敢言语。

    贵妃瞧他害怕得紧,“噗嗤”一笑,道:“瞧把我儿吓得,早知道不与你说这些了。”她稍微一顿,声音稍稍扬起,道:“雪茗,陛下可回宫了?”

    那叫雪茗的乃是贵妃的贴身婢女,忙答道:“陛下晚宴后已然回宫。”

    贵妃一怔,道:“那为何不见陛下来花萼殿?”

    雪茗唯唯诺诺,不敢答话,却听贵妃道:“你只管如实说。”语气已经冷了下来。

    雪茗低声道:“陛下回宫后,便移驾芳霖殿了……”

    那芳霖殿乃是梅妃居所,人人只道皇帝独宠贵妃,哪里知道深宫之中的纷繁世界?自梅妃入宫以来,皇帝便不再时时驾临花萼殿,那芳霖殿却是常去之所了。便如贵妃这般盛世美颜,终也有独守空房的清冷时分,怎能不令她烦恼?

    安禄山眼线遍布宫中,这等尴尬事情宫里眼线早已报他知晓,他忙道:“母后,父皇政务繁忙难以时时顾及母后,母后无需忧心,还有鹿儿我呢!”言罢竟又向前爬了两步,堪堪贴近了那玉帘,贵妃都已经能够听闻他那粗重的呼吸声了。安禄山此言甚是大逆不道,皇帝贵妃,焉能由一个外姓义子来疼惜?安禄山自知僭越,却偷偷瞧着帘中人影,端听她如何回话。

    却听贵妃道:“鹿儿此言,甚慰我心。”

    安禄山大喜,方才被扑灭的欲火霎时又烧了起来,只听他低声道:“孩儿虽在关外,但时刻忧心母后凤体,听闻母后偶染消渴症,孩儿在幽、营一带遍寻名医,终得了高人相授推拿手法,听闻专治这消渴症,可不药而愈。”

    这针灸推拿之术确实是有神奇疗效,但他一个男子阳刚正盛,哪能向贵妃提出如此非份之事?可方才贵妃对他先前的无礼之言似乎并无反感,安禄山方才敢提这事。

    却听贵妃不悦道:“要推拿本宫自会寻宫中女医,何须你费神呢。”

    安禄山满腔欲火又被一盆冷水浇灭,低声伏地道:“孩儿僭越,下次不敢了。”

    却听贵妃幽幽一叹,良久唤道:“雪茗,你带他们先回兴庆宫,本宫有几句话给鹿儿交代。”

    雪茗一躬身,将几名太监宫女带了出去,临了,还不忘将殿门轻轻带上。

    安禄山见状心里一动,他不动声色,只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眼见闲人都已走远,却听贵妃格格笑道:“鹿儿,陛下早就说过,许你入宫不拜,你还非讲礼数,眼下无人了,起来吧。”

    安禄山听她那笑声,娇柔动人中竟有一丝妩媚纵情,心中仿佛被那雪奴儿爪子挠动一般,只想冲上前去一把搂住那贵妃好好疼惜。他不断提醒自己这是在大内之中,竭力按捺住自己欲火,起身答道:“谢母后!母后有何要事吩咐,还请示下。”

    贵妃缓缓轻声道:“鹿儿所言不假,本宫这消渴症,正害得苦呢……”言罢,只听那珠玉之声轻响,珠帘轻启,贵妃一只玉手拂开珠帘,竟缓缓走了出来。

    迷情烛火燃尽香氛,雪白轻纱坠落花毯,只见贵妃不施粉黛双目含情,轻移莲步走到安禄山身旁,嘴角含笑定定瞧着安禄山。

    安禄山深吸一口气,只见她全身上下只裹了薄薄一件绸衣,那绸衣色作深红薄如蝉翼,安禄山恍惚间竟能看见贵妃那丰腴身段,那绸衣领子开口极大,贵妃的香肩露出了大半,甚至是胸前傲然双峰,也在那领口若隐若现。

    这香艳场景,纵是泥人也须动情,安禄山阅女无数,岂能不知贵妃心中所想?当下咧嘴一笑,一把搂住贵妃身子,那贵妃香躯入手柔若无骨,温软身子在绸衣包裹下更显滑腻动人,安禄山沉声道:“孩儿今日便好好地为母后治治这消渴症!”

    漠北苍莽男子气概扑面而来,岂是久居宫中年近古稀的那个老人可比?只听贵妃轻呼一声,霎时淹没在无尽情欲之中……

    花萼殿中,玉珠帘后,那雪奴儿静静蹲在凤榻之上,正冷眼瞧着殿内景象。

    月移花影,天色已经不早了。司空府中,气氛却冷得异常。

    杨国忠手中扳动着玉扳指,脸色铁青不置一词,想来是被隐丘掌门气得够呛。

    “义父。”只听沐沁儿小心唤道。

    杨国忠一双小眼死死盯着沐沁儿,道:“你有甚么要说的。”

    沐沁儿道:“其实……”

    沐沁儿刚刚开口,却听杨国忠冷声道:“要替华山求情,我劝你免开尊口。”

    沐沁儿心中一凛,杨国忠向来宠爱与她,从未如此对她说话,她知道今夜这事让他动了真怒,若不替隐丘掌门求情,恐怕华山那边真有大麻烦。她思索片刻,道:“义父,我不是要替华山求情。

    杨国忠抬起眼皮,道:“哦?那你想说甚么。”

    沐沁儿道:“今夜这事,未必是件坏事,那厮死在京师,也未必是件好事。”

    杨国忠哼了一声,道:“还说不是求情。”

    沐沁儿道:“义父也知道,那厮在营州增兵到了十余万,亲信阿史那部、史思明部、蔡希德部分别领兵河东、河内、幽州一带,只等一个由头便要造反,他要是死在华清宫,北方各部恐怕立时便要打着为他报仇的旗号造反。咱们真的准备好了么?”

    这个顾虑先前太子已经提过,杨国忠不是傻子,自也知道其中风险,他反问道:“那咱们就任由放虎归山?他回到了关外便会乖乖驻守不再造反了?”

    沐沁儿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杨国忠道:“此话何解?”

    沐沁儿低声道:“义父忘了咱们还另有准备么?出得关外,他死在自己地盘上,再要生事也师出无名了。”

    杨国忠黯然道:“你真那么自信出得关外还能奈何得了他么?”

    沐沁儿微微一笑道:“义父手段,我岂会有所怀疑?”

    杨国忠低眉推算良久,叹道:“如今之计,也只能缓缓了,此番无异于打草惊蛇,要再动手,恐怕得等他防备松懈之时。”

    沐沁儿道:“一切尽在义父掌控之中。”

    杨国忠苦笑道:“说甚么胡话,要真在我掌控之中,局面就不会发展成如今这模样……沁儿啊,有朝一日我若失势了,你要懂得随机应变。”

    沐沁儿极少见他这颓丧模样,想来心中对这安禄山是忌惮十分,她安慰道:“义父,自打在铁凤营接下霜刃阁密令那刻起,我已下决心今后始终效忠于你,义父别再说这样的话。”

    杨国忠凝目望向沐沁儿道:“沁儿,我杨国忠在朝野内外名声不好,得罪甚众,这我是知道的,有朝一日我要下台,恐怕真的会惨不堪言。你冰雪聪明复又忠心不二,义父很是欣慰,但你永远要记住——”他俯下身子低声道:“没有任何东西比自己的命贵重,该跑的时候一定不要比别人慢了!这话我只对你说。”

    沐沁儿心中一悲,道:“沁儿知道了。”

    杨国忠深吸一口气,眼神中重新焕发出光华,只听他道:“不过你大可放心,眼下情势还远未到那一步,这朝堂之上,还是听我老杨说话的。哼,待我来年大破南诏,朝堂内外便知我老杨也不是盖的!”除了安禄山这个心腹大患,杨国忠在朝中仍是呼风唤雨形势一片大好,想到这里,他重新挺直了背,神色中桀骜之气又显露出来。

    沐沁儿颔首道:“义父安排得当,南诏之战必获全胜。”

    杨国忠满意地点头道:“与你说一番话,义父心情舒缓了许多,你这个女儿啊,我可没白疼。”

    沐沁儿调皮道:“那义父以后可得多找我说说话!”

    杨国忠哼了一声,道:“多找你说话?我看你比我老杨还忙呢!那华山小子找着了么?”

    耳听杨国忠大剌剌地直接点破她的心事,沐沁儿脸上一烫,道:“父亲时刻派人看着我,还能不知道我找到没有么?”

    眼见沐沁儿也不避讳她与那华山小子之事,杨国忠心中反而有点失落,只听他道:“沁儿,儿女情事,本属自然。可你是皇上身边的人,接触的全是朝中巨擘,前路无限光明,你知道有多少人求着我想要结亲么?何苦要将自己大好青春耗在一个将死之人身上?”

    那“将死之人”四字尤为刺耳,沐沁儿不悦道:“义父不要这般说他,他不会死的。”

    杨国忠无奈道:“他到底哪里值得你这般对他啊?”

    沐沁儿轻叹一口气,道:“义父,其实我也不知道,自我追随义父以来已有好几个年头,朝野内外各色人等我见识了不知多少,论家世,他比不上达官显贵,论财富,他比不上豪商巨贾,可……他就是不一样。”

    杨国忠摇头道:“你中的毒啊,可比那尸毒还深哪。”

    谈到希言,沐沁儿心中微起惆怅,她轻轻抚摸着腰间那块红石玉佩,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在长安盘桓数日,隐丘掌门自感入世愈深,若再待下去,指不定还要惹出什么麻烦事来,他再也不愿陷入朝廷里的风波之中。这一日他令清阳收拾好行李,便向太子辞行。

    太子处理完繁杂文书,刚活动着脖颈从东宫书房中出来,却见隐丘掌门一行正恭恭敬敬地立在书房外面,却不知等了多久。

    太子微怒朝门边侍卫道:“你们怎么做事的?隐丘掌门来了为何不通报?”

    隐丘掌门忙上前道:“殿下息怒,不关他们的事,我等见太子忙于政务,不愿打扰便请几位军爷暂勿通报了。”

    太子怒意稍歇,却见隐丘掌门几人携着行李包裹,他皱眉道:“隐丘,你便要走了么?”

    隐丘掌门道:“惭愧,我在这几日总是给殿下添麻烦,再不走,殿下恐怕要烦我了。”

    太子哼了一声道:“你也知道给我添了麻烦?麻烦惹完了就要拍拍屁股走人啦?”

    隐丘掌门苦笑道:“待我下次拜访,必带几坛好酒谢罪!”

    太子微微颔首道:“好你个隐丘,整个长安城只有你敢这般跟我贫嘴。”

    隐丘掌门躬身道:“草民僭越。”

    太子叹了口气道:“如今天下大势风云莫测,我身边急需一个信得过的人,隐丘啊隐丘,我这偌大东宫真的就容不下你这尊神么?”

    隐丘掌门道:“殿下身边名将如云谋士成群,哪一个不是对殿下忠心耿耿,殿下勿要再捧杀隐丘了。”

    太子凝目望了隐丘掌门许久,道:“成吧,希望你日后得空,来找我喝喝酒。”

    隐丘掌门如获大赦,忙道:“隐丘谨奉召唤。”

    太子点了点头,正要离去,却觉手腕一紧,他一侧头,却见隐丘掌门正笑吟吟地望着他,他正莫名其妙,只感觉手中被塞了一张纸条。他正待展开细读,却听隐丘掌门道:“殿下,临别赠言,待我等去后再看吧。”

    太子心中一动,点头道:“好!”

    隐丘掌门携忘机先生、清阳一同出得东宫,太子安排封雷副率护送出城,临行前,隐丘掌门与太子对望一眼,两人未再置一词,就此分道扬镳。

    太子见隐丘掌门走远,转身便回到书房之中,将那纸条展开细细读来,却见那纸上赫然只有四字:“天命所归。”

    太子心下大震,手中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他极力压抑激越心情,将那纸条放入了一旁暖炉,眼见那纸条霎时化为灰烬。

    自册封太子以来,皇帝一直打压东宫,无非怕的是太子做大,皇帝地位受到威胁,古往今来,大多如此,这点帝王心术权谋,太子岂能不知?先是抬起李林甫,再是独宠杨国忠,现在安禄山也逐渐强势,太子外无名将内无权臣,地位岌岌可危,说不定哪天皇帝一个不高兴,废了他太子之位,朝廷内外怕也没一个肯为他说话的人。他想到这些事情,难免终日郁郁,隐丘掌门洞若观火,哪里能看不懂这些事?故以此为信,示意自己坚决支持太子。

    “天命所归……隐丘!”太子深吸一口气,眼中重新燃起了光。

    长安城外,映华镇上,鸿喜客栈里的一间厢房亮着幽幽烛火。

    隐丘掌门闭目盘腿坐在榻上,静心培元。

    “啪。”只听榻后墙壁传来一声轻响。隐丘掌门霎时睁开双眼,那仿佛是有人屈指敲击墙壁的声音。

    “啪、啪、啪、啪!”又是四声敲击声传来,这次隐丘掌门听得更加清楚,他心里不禁一凛,已大致猜到对方身份。

    “啪!”一记沉闷的敲击声传来,对方似乎运上了内力,这声音较先前大许多,隐丘掌门心里再无疑虑。他伸出手指,屈指敲去:“啪、啪、啪!”

    三声敲击响毕,却听隔壁传来一阵“嗬嗬”低笑,那笑声虽低,却夹带内力,直如传音入密一般传到了隐丘掌门厢房内,隐丘掌门听去,便如那人在自己耳旁发笑一般。

    隐丘掌门神色如常,低声叫道:“大哥。”这两字却是以丹田之功逼发,直直穿透墙壁而去,丝毫不逊于对方。

    对方正是隐丘掌门堂兄独孤问俗,却听他悠悠道:“隐丘把华山内劲炼得可算是炉火纯青了,把大哥给比下去了。”

    隐丘掌门道:“大哥何须妄自菲薄,你自有神功加持,隐丘哪能与你相比。”那神功二字语气加重,颇有揶揄之意。

    谁知独孤问俗并不以为意,却听他又敲了敲墙壁,笑道:“儿时的小把戏,想不到你还记得。”

    隐丘掌门微怒道:“大哥若真是个念及旧情的人,又何必将希言拉进这个火坑之中?”隐丘掌门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想来独孤问俗下蛊于希言一事已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独孤问俗不以为忤,道:“希言这边,我自有分寸,你且把心放到肚子里。”他微微一顿,道:“倒是听说你最近挺有长进啊!华清宫中你一夜成名,现下四处都在传你神功盖世呢,你可给华山长脸了。”

    隐丘掌门当然知道他说的何事,黯然道:“大哥,我所作所为全出自修道之人本心,你无需多心。”

    独孤问俗道:“本心也好,多心也罢,你既出手,便再也无法置身事外。”他似乎颇为满意,又道:“我观安禄山绝非常人,日后于我们或有助益,且太子这边也对你青眼有加,呵呵,从今以后,我就不是一个人在拼了,隐丘,不枉我这般看重你。”

    隐丘掌门摇头道:“大哥,你我不是一路人。”

    独孤问俗轻叹一声,道:“大哥的苦心,有朝一日你定会懂得。”

    隐丘掌门沉默不语,对方也没有再说话,清冷月光透过窗扉洒向地面,一切仿佛都陷入了静止,连桌上青灯原本左摇右晃的火苗,也定定地一动不动。

    “隐丘。”独孤问俗打破了死一般的沉默,道:“我此番便要南下,后面还有无数艰难困苦等着我,这些我都不怕,你知道我最怕甚么么?”

    隐丘掌门仍是沉默。

    “隐丘,我最怕的就是死。”

    隐丘掌门心里一惊,没料到这个铮铮铁汉居然还会怕死。却听独孤问俗道:“死了就甚么都没了,这十几年来精心布置的大好局面,这几十年来为了达到目的的不择手段,我独孤家数以百年的至尊荣光……好的,坏的,全都没了。”他顿了顿,颤声道:“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隐丘掌门叹了口气,道:“大哥,你陷得太深了……”

    独孤问俗沉声道:“我是陷得深,而且没有回头路,但这便是我的毕生所求!哪怕真有一天我因此而死,我也死而无憾……只求你,不要忘了我们独孤家的使命!”

    隐丘掌门心头大震,打记事起,大哥的个性就是十分孤傲高冷,即使被沈珩掌门驱除华山师门时,也没听他说一个“求”字,此番他这般模样,像是在交代后事,想来此番他的南下之旅定是凶险万分,他心下不忍,道:“大哥,往事尔尔已如过眼云烟,这样真的值得么?跟我回山吧!”

    独孤问俗苦笑一声,道:“哈哈,回不去啦!”

    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隐丘掌门心里泛起阵阵痛苦,不禁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无论说甚么也无法让独孤问俗回心转意,一时无话可说。

    两边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希言那边。”独孤问俗打破了沉寂,道:“他有五行灵根护体,这点蛊毒奈何不得他,本来我给他种下夜叉蛊母,谁知机缘巧合下他又被种下修罗蛊母,可那又如何,他不是一样的活蹦乱跳么?”

    隐丘掌门惊道:“你见过他?他现在在何处?”

    独孤问俗道:“见过,不知道。”

    隐丘掌门想起那蛊毒可怕模样,怒道:“你也真是下得去手啊,他可是……”

    独孤问俗打断他道:“隐丘你放心吧,他的路比我们长得多,还轮不到咱们来操心他,倒是今夜我给你说的事,你一定要记牢了,否则我死不瞑目。”

    难啊!出世还是入世?谁也不能给他一个答案。隐丘掌门缓缓闭上双目,道:“大哥,保重。”

    却听那边墙壁“啪、啪!”两声手指敲击墙壁的脆响,似乎是给他的应答,接着便是木门开启的轻微声响,随后便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了。

    夜久语声绝。

    隐丘掌门深深吸入一口气,随后轻轻捻灭烛火,任由无尽黑暗将自己完全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