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都的真相,被掩盖了。
九万匠人,七万军士,四十余万民夫的生死,被无视了。
凤阳的百姓,在濒死的边缘喘息,如老迈将死的牛,看着疮痍的土地,哀鸣着最后的日子。
朱标深入到了匠人之中,深入到了军士之中,深入到了民夫之中,还有那些行将就木的百姓之中,看到了不曾流血却满脸苍白的人,看到了枯瘦的胳膊举着锤,看到了奴役的军士如牛马佝着背,看到了一贫如洗,浑似乞丐的老农。
中都营造,是一场灾难。
朱元璋翻看着奏本,脸色越发变得凝重起来。
一幕幕惨烈的景象,让朱元璋触目惊心。
朱标正色道:“父皇,中都所需石料、木材有些过于巨大,动辄需二百人运输,因营造过于追求精致,到处都需要雕琢。一石雕刻需匠人数十日之功,稍有不慎损毁,不得还会搭进去性命。九万匠人,温饱者不到两成。”
“儿臣听闻,去年腊月寒冬之中,大部匠人并没有得到休养,而是依旧日以继夜雕琢劳作,双手满是裂纹,强迫赶工,还有人因饥寒交迫,病患而死,连尸体都草草丢在城外……”
朱元璋目光微冷,猛地将奏本合了起来,起身道:“岂有此理!”
朱标知道,这所有的错并非父皇一个人造成的,中都的贪腐问题,赶进度问题很严重,加上凤阳那里不是干旱就是洪涝,别当地百姓已经穷困不堪,就是迁移过去的富户也都快活不下去了。
这样的地方,即便是建成,也无法成为大明的国都。
没错,凤阳是可以通过运输来解决粮食问题,可问题是,一旦迁都,凤阳人口将会在未来十余年达到八十万乃至百万之巨!
如此庞大的人口,自给做不到一成,近乎完全依赖从江南运输粮食,那这样的迁都有何意义?
若是如此,还不如选择在西安,至少那里有关中平原,甚至还不如选择开封,那里至少没有过于频繁的旱涝。
不粮食问题,就是地理位置,中都看似取了中间,南依金陵,北望北平,但实际上,却是尴尬的南面挨不着,北面够不着。
再那淮河之险,既比不上黄河,更比不上长江,依托哪一个不比淮河强?
朱标站在凤阳的时候,不止一次地想,难道自己日后要待在这里?站在高处看去,不是穷困无依的百姓,就是流民成风的乞丐?
国都的选择,考虑帝国基业,外敌之下的存亡与延续,考虑无外敌之下百姓的生活与生死!
可中都,这两点都没有考虑在内。
朱元璋看向朱标,脸色不悦。
自洪武二年下令营造中都,至今已进入第五个年头,反对营造中都的声音已经多年不见,如今突然冒出来,竟是出自朱标之口,出自大明太子之口!
“中都营造已接近完工,你的这些问题,朕会派人核查。中都营造,不能停!”
朱元璋沉思良久,不甘心耗费巨大的中都计划成为一个笑话。
朱标撩衣摆,跪了下来。
“你这是作甚?”
朱元璋有些恼怒。
朱标挺直腰杆,肃然道:“父皇,儿臣所见还不够实情,还需派谁去核查?数万匠人与军士怨声载道,凤阳百姓水深火热!今年凤阳又起旱情,自元旦起至儿臣返回,不见一滴雨!父皇不暂缓营造中都,一日便多一日尸,百日则多一乱葬岗!”
“住口!”
朱元璋厉声呵斥,气息有些紊乱:“怎么,出去一趟翅膀还硬了?中都之事,乃是国本之事,岂是你一张口便可暂缓的!”
“我为太子,当为国本之事直言陈见!”
朱标顶撞了回去。
朱元璋愤怒了,伸手指着朱标:“你给朕出去,出去!”
朱标叩头,起身,走了。
朱元璋着实气坏了,抓起茶碗便摔在地上。
马皇后听闻消息,匆匆走进来,看着倒地的椅凳,遍地狼藉,连忙上前:“好端赌,缘何发如此大的火气?”
朱元璋闷不作声,坐在凳子上,指了指桌子上的奏本:“你看看,太子竟敢起朕的不是!”
马皇后拿起奏本,扫了几眼,看着余怒未消的朱元璋,安抚道:“重八,这是好事啊。”
“好事?”
朱元璋看向马皇后。
马皇后含笑道:“想当初,你可也是顶撞过郭大帅,为何,因为你觉得自己是对的。如今太子顶撞父亲,不也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对的?孩子有了主见,知道顶着压力坚持自己的想法,这不正是你一直想要的结果?”
朱元璋眉头紧锁。
马皇后拿出手帕,擦着朱元璋衣襟上的茶渍:“标儿未来可是要接你的班,若他文弱无主见,那日后你可放心把这江山交到他手中?文臣武将之中难免会有善言辞,趋炎附势,蛊惑人心的,若标儿不能坚持己见,他日岂不是会出权臣乱国?”
这是马皇后的智慧,她并没有抓着中都问题喋喋不休,站在朱标一边指责或试图服朱元璋暂缓营造中都,而只是父子关系,朱标的成长与主见,化解父子之间的矛盾。
朱元璋被服了。
没错,朱标作为自己的长子,还是太子,做事必须有主见,且需要有坚持主见的勇气。
这不是一次进言,谏言,而是一次儿子成长的证明。
朱元璋平复了情绪,接过马皇后手中的奏本,打开看了看:“咱日理万机,有时甚至忙至三更,国事如此之多,怎会想到中都有如此多的事!”
马皇后将内侍挥退,亲手将椅子扶了起来:“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这是对寻常之人而言。重八,你是皇帝,大明的皇帝。汉高祖刘邦起沛县并无都沛县,你与汉高祖皆是布衣子,又何必非要起凤阳而都凤阳?”
作为枕边人,马皇后深知朱元璋对汉高祖刘邦有着诸多推崇与效仿。
朱元璋有些头疼:“你也认为,迁至凤阳不妥?”
马皇后微微摇头:“陛下去哪里,臣妾都会跟到哪里。妥与不妥,还需以国事权衡。”
朱元璋沉默了。
马皇后倒了一杯茶,端给朱元璋:“重八,何不亲自去一趟凤阳。”
朱元璋接过茶碗,凝重地点零头:“咱想着明年四月,父母和大哥三十年忌日时前往。既然标儿凤阳出了如此多事,怨声载道这种话都了出来,咱不能坐视不管,那就今年四月去凤阳吧,大不了明年再去一趟。”
马皇后欣慰不已:“大明以孝立国,陛下此行深得人心。”
“深得人心?”
朱元璋呵呵笑了笑,目光冷厉:“就怕有些人知道之后,会睡不着觉啊。此番出金陵,咱微服而校那顾正臣不是过,从百姓中来,要到百姓中去。咱就是老百姓出身,自然要去老百姓里看看。若真有人祸害百姓,朕可轻饶不得!”
马皇后见朱元璋拿定主意,转而:“看来那顾正臣打劫富户的想法,今日是无法与太子商议了。”
朱元璋拍了拍桌子:“这个臭子,顶撞了老子,还不知道来道个歉。”
朱标返回东宫,气也有些不顺。
都凤阳是龙起之地,有龙气,可这只是官员,只是皇室的,问问凤阳的百姓,哪个会以凤阳出了个皇帝而自豪?
没有!
这才是最大的悲哀!
朱标甚至听到了一些民谣,什么“没入寺庙,满街和杀,这不是凤阳和尚多,而是化缘,也就是要饭的人多,因为光头容易要饭,不少百姓直接剃了光头。
还有人编排“富贵开淮西,百姓粥米稀”之类的话,这明朝廷所作所为,在凤阳一地没什么好名声,人心都快败光了。
若不是亲耳所闻,亲眼所见,朱标如何都想不到,凤阳的百姓甚至都不想沾皇室的边!
太子妃常氏看着不快的朱标,叹息道:“迁都的事是陛下亲自拍板的,当年为了这个决策,没少发脾气,诚意伯都因此而受到牵连……”
朱标忧愁不已:“身为太子,若孤都不敢直言进谏,那满朝文武之中,谁还敢话?”
太子妃拉着朱标,安抚道:“妾身并不是怪殿下进言,而是陛下性情急躁,有时候偏固执,若太过直接,反而容易让事情变得麻烦。不如去给陛下低个头,摆低姿态,慢慢劝。”
“低头?”
朱标皱眉。
太子妃拍了下朱标的手背:“皇后可是了,咱们出行这段日子里,陛下每日过问我们的安危,今日我们去问安,陛下可也是在门口徘徊等待。”
朱标清楚父亲对自己的关怀,他只是不善表达。
“孤再入一次宫。”
朱标起身。
无论如何,都需要先稳住父皇的心态,若父皇暴怒,谁知道会牵连到什么事,什么人身上去。
朱标的二次入宫,放低姿态的认错,让朱元璋很是满意,不等朱标话,便开口道:“过几日,朕亲自去中都看看,若真如你所言,这中都——是应该暂缓一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