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成志不是个蠢货。
确切的说,从康成志来到京师,却被送入了天津卫的四夷馆,而罗马使者却留在了京师。
这显然代表了大明的皇帝,对罗马更加重视。
“尊敬的陛下和我王,一定会成为最亲密的朋友,必将无话不谈。”康成志俯首,退到了一旁。
在大明的眼中,奥斯曼是个蛮族,这是毫无疑问的,康成志对此,有着极为清楚的认识。
所以,他并没有逼迫皇帝表态,更没有逼迫大明皇帝选边站,而是释放了善意。
无论是罗马的君士坦丁,还是奥斯曼的法提赫,都不认为君士坦丁堡还有守住的可能。
君士坦丁堡改名伊斯坦布尔,已经是大势所趋,只要在君士坦丁堡战败的消息传入大明之后,罗马彻底灭亡。
萝马代替罗马,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就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了。
他略微有些可惜,罗马有公主佐伊,但是法提赫却没有姐妹可以送到大明来,嫁给大明皇帝。
因为法提赫把他的兄弟姐妹,用丝质的弓弦绞死了,这种做法致人死地但不会流血,避免皇室尊贵的血液流洒在地上。
甚至还有包括怀有身孕的王妃。
这太可惜了,法提赫没想到大明远征军会西征,更没想到会那么强。
康成志曾经激烈的反对法提赫的这个做法,但是,法提赫并不在意。
现在,只有君士坦丁堡还有一个他未能杀死的堂兄奥尔罕。
这种继承如此的激烈,登不上王位就要死,会加剧王位争夺的血腥程度,康成志和法提赫多次进行了争辩,随后他就被流放到大明做使者了。
但是大明的皇帝,不也是杀了他的兄弟稽戾王朱祁镇吗?
法提赫更换了耶尼切里军团的主要军官,恩赏他的近卫军团,保障了近卫军的忠诚。
法提赫除掉了外戚军团,也就是奥斯曼王国之中塞尔维亚势力。
这和大明皇帝的做法几乎如出一辙。
所以,康成志确信,大明的皇帝和他的苏丹法提赫,会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这是康成志对大明朝不了解,所以才有这样奇怪的观感。
朱祁钰杀死了朱祁镇,但是稽王府还在,朱见深还受到了一等一的教育。
这是完全两个不同的概念,大明从来不是近卫军继承法。
朱祁钰并没有表态,群臣之间左右看了看,并不说话。
第三位使者是朝鲜的使臣。
朝鲜使臣都承旨使姜孟卿,副使中枢院事金何,再次恭敬的伏在地上,诚惶诚恐的大声喊道:“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世子已经幡然醒悟,请陛下宽宥。”
朱祁钰好奇的看着姜孟卿和金何二人,疑惑的问道:“朕上次不是说过了吗?要他到天津口接受册封,难道这小小的条件,他都不肯答应吗?这是什么幡然悔悟?”
稽勋郎中的陈钝、刑部湖广司郎中陈金为正使,行人司李宽、行人郭仲南为副使,中官金宥、金兴携诰命、冕服等物,去册封王世子做朝鲜国王,朝鲜国王坚持要以鞠躬礼,而非跪礼。
大明和朝鲜围绕《藩国仪注》展开了一轮争锋。
那是景泰元年,朱祁钰更改年号的第一年,朱祁钰让陈钝未曾册封朝鲜国王,就回来了。
现在知道错了,再请?
朱祁钰给的条件是让王世子到大明天津卫接受册封。
“陛下。”姜孟卿俯首说道:“陛下,王世子离开了汉城,就无法控制局势了。”
君出是亡国四祸。
胡濙踏出一步,不以为意的说道:“哦,他只要在大明接受了册封,若是有反对者在他离开后生事,大明自然会为他做主。”
“何必担心呢?”
“陛下,臣以为这不是理由,既然已经定了《藩国仪注》反复修改,礼法何在?”
擅辩的胡尚书一日既往,说的好有道理,无法反驳。
殿上的反应各不相同,群臣们虽然都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但是他们的彼此的眼神中,带着兴奋!
他们受够了胡濙这个礼法的窝囊气,现在终于有人和他们一样,要受这个气了!
胡濙实在是太擅辩了,关于礼法这个问题,他们始终无法辩得过这位师爷!
他们太憋屈了,以至于现在有人有了同样的遭遇,他们立刻开始幸灾乐祸了起来,他们看向朝鲜的两位使臣,对姜孟卿和金何无不是抱有极大的同情和悲悯。
就像是看到了自己。
这滋味不好受啊。
朱祁钰点头说道:“还是让王世子来津口吧。”
“可是…”姜孟卿还想争辩几句。
胡濙和鸿胪寺卿杨善耳语了几声,刚才一个小黄门在杨善耳边嘀咕了几声。
杨善满是感慨的说道:“陛下,王世子李弘暐怕是来不了。”
“因为他的叔叔首阳大君李瑈,在年前悍然发动了靖难,控制了王世子,杀掉了王世子数十名忠臣。”
“首阳大君李瑈将在渤海海面不再结冰之后,来到陛下朝见,并向陛下陈情始末。”
大明白嫡皇叔朱瞻墡,毕竟只有一个。
三让而不就,为何是至德?
就是因为这种事实在是太少太少了,除了一个泰伯以外,就只有朱瞻墡这位嫡皇叔了。
放眼天下,也没有这样的人。
朱祁钰看向了姜孟卿和金何,他们如丧考妣的瘫在了地上。一脸的茫然,他们甚至回不去朝鲜了。
“这是首阳大君李瑈的陈情疏。”杨善将刚才小黄门交给他的奏疏,递给了兴安。
兴安送到了宝座之上。
朱祁钰打开一看,啧啧称奇,主要是字体十分的漂亮,和翰林院的那群举人的字,不遑多让了。
李瑈发动政变的原因很简单,王世子李弘暐在未有册封的情况下,强行登上了朝鲜王位,之后开始了着手清理反对之人。
李瑈这是位嫡王叔,身份和朱祁钰差不多,李瑈其实对朝中之事,并不是很关心…是王世子把李瑈给逼急了。
李瑈是正统年间到景泰三年之前的朝鲜使臣,他一直在大明活动,甚至还参加过一次大明的童试,但是很可惜的是,他没有考取功名。
落榜的原因,自然是因为他是朝鲜人。
秀才、举人都有定额,给你一个朝鲜人,我大明不就少了一个吗?
所以,李瑈就落榜了。
朱祁钰合上了国书说道:“朕知道了,两位朝鲜使者,你们还能站起来吗?”
姜孟卿和金何,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站到了一旁,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
卢忠领着纠仪官,将二人抬了下去。
不是大明不厚道,朱祁钰就是册封这王世子为朝鲜国王,就这个王世子李弘暐的搞法,还是要把李瑈给逼反。
李弘暐就是个活脱脱的小号建文帝。
还不如建文帝呢,至少建文帝还和朱棣打了四年。
一个回合,李弘暐就跪了。
第三位使者是琉球国的国相怀机,他是苏州人,是大明人,是大明的秀才,是大明派给中山王的长史。
谷/span但是他已经在琉球国数十年,琉球国就是他的第二故乡。
怀机穿的是大明当初赐给他的中山王长史的官服,他颤颤巍巍的跪在地上,三拜五叩,还未开口,眼泪已经落下。
“陛下!”怀机终于痛哭了起来。
殿前失仪,卢忠有些为难,朱祁钰摇了摇头,卢忠这些纠仪官才没有把怀机扔出去。
怀机俯首帖耳,跪在地上哭的很是痛苦。
“陛下,琉球未曾有任何的不恭顺的地方,无论是鱼油,还是任何的贡品,但凡大明所需,琉球地方,国小民寡,但是未曾有任何时候,不满足大明所需。”
“陛下,为何弃琉球百姓而不顾啊,陛下!”
怀机这番话,可谓是极大的不恭顺,在奉天殿内,对着大明的皇帝如此诘责,这已经不是失仪那么简单了。
但是朱祁钰并没有责罚他。
遍数大明的朝贡国之中,只有琉球可以称之为孝子,其他都算不上。
朝鲜老是标榜自己孝子,其实脑后长着反骨,大明一旦国事衰微,立刻就开始在《藩国仪注》上搞事。
琉球一直仰赖大明为生,无论是军事、政治还是经济,他也未曾想过独立,更未想过借着自己优越的地理位置,和大明讨价还价。
但是大明失去了无敌的舰队,琉球跟着倒霉了。
“琉球国的事儿,朕已经知道了。”朱祁钰郑重的说道:“舟山海军正在组建,琉球之殇,朕定会给琉球百姓一个交待!”
“无论是海盗还是倭寇,他们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沉海。”
琉球国的位置,实在是太重要了,万国海梁,那是大明进入太平洋最好的地方。
海盗支持王世子大王子志鲁,倭寇支持王叔布里,他们在首里城展开了厮杀,烧毁了首里城。
海盗和倭寇,给琉球带去了苦难,他们必须付出代价。
打狗还要看主人,居然敢打大明唯一真孝子。
“谢大明生养之恩。”怀机依旧俯首帖耳,但是凄惨的哭泣声未曾停了下来。
养不教,父之过,大明生了琉球,却没有养好,这是父亲的过错。
怀机的诘责,朱祁钰收下了。
朱祁钰继续说道:“琉球国王尚金福已死,尚金福还有个弟弟泰久,朕赐他尚姓,等到琉球复国,朕准其回国。”
怀机立刻高声说道:“陛下,尚泰久已至天津卫,并不打算回琉球了。”
“琉球乃是万国海梁之地,我王尚泰久,实在是有点力不从心,希望陛下开恩,我王想在天津卫永居,永世不就。”
怀机的意思是,离线国王制。
尚泰久,这三个字,表示琉球方面是想要这个姓氏的,继承琉球王位。
但是尚泰久,并不打算回琉球继续当王了。
他们根本管不住那个地方。
还不如当个离线的国王。
在怀机陪着尚泰久来到京师之前,他们就已经确定了离线国王制的必要性。
永世不就,换取大明的军事和政治倾斜,换的琉球的郡县化,这是有利于琉球国的百姓安泰。
而且尚泰久的意思很明确,他在大明显然更有利于琉球的利益。
比如琉球的鱼油生意,那是琉球的支柱产业,但是过去总是受制于大明商贾,卖不出多少价钱来。
但是尚泰久在大明,琉球百姓们熬制鱼油,就可以直接通过尚泰久的手转卖了。
而且每次派出使者,要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朝廷的礼部安排好的,他们的诉求无法表达。
但是有个王,在大明,在天津,无论琉球有什么事,琉球在大明也有了自己的声音。
朱祁钰眨了眨了眼,他虽然屡次听闻李宾言、唐兴等人说起这种古怪的模式,但是万万没想到,琉球真的打算这么做。
离线国王制,真的能成吗?
“永世不就?”胡濙的音调有点高亢。
“永世不就,此乃国书印绶。”怀机从袖子里拿出了琉球金印和国书。
对于尚泰久而言,他是死里逃生。
首里城完全被毁坏后,尚泰久时常梦回那个噩梦一样的场景,若非天寿寺的番众在第一时间把他送走,他也躲过死去的下场。
在大明做琉球国王,比在琉球做琉球国王轻松多了。
怀机心一横,大声的说道:“陛下,鱼油此物,在大明乃是药物,论两计卖。”
“琉球国民冒着被海洋吞没的风险,乘风破浪,捕鱼熬油,其中辛苦,非三言两语可言明。”
“但是大明海商,故意压价,以斤赎买,一斤不过百文钱,唯有朝贡之时,三十万斤,方有本价,琉球苦大明海商久矣。”
“陛下!那些海商,不就是欺负琉球国民不是大明人吗?!”
“琉球百姓有三十六姓从福建迁民而至,琉球百姓从野人到国民,皆效仿大明,不敢有一丝差异。”
“陛下啊,可怜可怜琉球百姓吧。”
怀机告了大明海商一状,这都是琉球的痛苦。
但是琉球是外,大明是内,挨了欺负,就只能硬挨着。
怀机已经顾不得那么多,琉球百姓正在痛苦的挣扎之中。
怀机所言非虚,琉球的鱼油,是琉球最大的支柱产业,但是被大明海商把控,海商们宁愿把鱼油倾倒到海里,也不肯让鱼油降价。
因为那样,他们赚的更多。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就安顿下来。”
“谢陛下再造之恩。”怀机重重的磕了个头,良久才站起来,站在了一旁。
再上殿的是倭国使者,日野富子。
倭国和大明的航路,只要一个月就可以走一趟,两个月一次往返,但是日野富子并未回倭国,她在天津卫住了下来。
日野富子是个女人,带着帷帽上殿,简单的说了一下倭国的情况,朱祁钰也没跟她有多少的交流。
冗长的奉天殿接见使臣终于结束,朱祁钰站起身来,手里握着那本论螺旋线,阿基米德的书,准备研究下游丝的卷法。
趁着连续七天假期,至少把游丝卷好。
尼古劳兹忧心忡忡的回到了会同馆,他并没有把朝堂上看到了奥斯曼使者的事儿告诉埃莱娜。
埃莱娜是个精灵,这些事儿,完全没必要,但大明朝堂就是个筛子,埃莱娜显然已经听闻了此事。
“那个康成志是不是比我们更有用?”埃莱娜眼神略微有些黯淡。
尼古劳兹避开了重点说道:“陛下已经答应了结亲之事,这些你都不需要担心。”
“不,你回答我。”埃莱娜郑重的问道。
尼古劳兹却摇头说道:“按照大明的礼仪,你不该关心这些!”
“你马上就是大明皇帝的妃子了,在意这些对你没有好处!佐伊,你的父亲,你的叔叔只想你好好的活下去,不要有那么多的负担好吗?”
埃莱娜依旧有点不死心的说道:“但是大明皇帝的态度很重要。”
尼古劳兹却频频摇头,十分确信的说道:“佐伊,入了泰安宫,不要说这些事,一句都不要,我们只想你好好活下去。”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你不应该背负着枷锁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