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无风曾以为世上最不亲切平易的人是江朝欢,直到他此次近距离看到岳织罗。
随着她走近,好像空气都泛起了森森寒意,月色也收敛了光芒。
“解决完了?”沈雁回倒是一如既往,噙着笑意问她。
岳织罗的目光在他们两个身上转了一圈,路过林普正时,也是一样淡漠。所有情绪在她身上都灰飞烟灭,与其说她覆上了一层面具,不如说她整个人就是个生来没有感情的偶人。
“那个敲锣、右手缺了个手指的,我把她尸体扔下了山。”
听她将杀人讲地如此稀松平常,嵇无风心里咯噔一下,不由有些担心林普正来。
他虽希望顾云天得救,但也不愿有人因此丧命于魔教之手。然而,他再看林普正时,却见他又平静了下来,甚至对那个所谓“三师妹”的死都毫无反应。
这时,东南侧小路上传来了一个娇媚的女声,轻快地叫着:“大小姐,看来我们最慢了。”
生怕被发现,嵇无风瑟缩了一下,死死屏住呼吸,便见一抹纯白探出一角,是路白羽引着顾柔快步走来。几个时辰过去,路白羽非但没有折红英发作而亡,却反而重获新生——颈下皮肤干干净净,显然顾柔已经替她拔除。
“那个病怏怏的使铙钹的老叟,本就是油尽灯枯,不必费这么半天的。”顾柔温婉笑道,浑不在意:“没想到我们大意了,竟被他绊住手脚。”
“幸亏路堂主带我们及时找来,否则这几个教坊余孽还真不好对付。”沈雁回客气了一句,便指着林普正道:
“大小姐,此人如何处置,还请裁度。”
他和岳织罗分立两侧,而林普正如雕像般凝在中间,努力抬起双目,怔怔看着顾柔。
“沈师叔总是这么谨慎。”月色下,顾柔的影子格外深邃,让人看不透今日发生了这么多变故的她,是早就知道换子隐秘,还是根本不曾把那些旧事放在眼里。
不了解教坊前尘的嵇无风偷偷瞟着,实在无法理解他们的关系。只是惊奇于适才还落拓洒脱、败而不伤的林普正似有千般苦痛郁结,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似的,精神全泄。
嵇无风永远也想象不到的是,这个教坊最年长的师兄,在又一次遭遇背叛而失去复仇机会时所想的,并不是这些年来隐姓埋名、蛰居不出的漫长难熬;也不是被迫杀死收留、信任自己的崆峒掌门时那种自怨自弃。
这一瞬镌刻在他心底的,只是陪妹妹住在幽云谷中,第一次小心地抱起刚出生的顾柔,因外甥女对自己笑了一下而开心了好几天的记忆。那是作为刺客杀手长大、飘零半生的他,第一次亲眼感受到生命在他手中绽放,而非流逝。
只是,美好被摧毁时,往往格外残酷。
就像在盛大的宴会上失去至亲,在月圆的夜晚打碎幻想。
“你都记得……”林普正盯着顾柔,并不是疑问。
幽云之宴,年仅五岁的顾柔递给他们一杯毒酒,惨剧就此序幕。林普正曾以为顾柔亲眼目睹那场变故,恐怕会因刺激失去记忆。
然而,她的眼神告诉他,他认得自己这个舅舅。她还记得当年发生的一切。但她不曾在意。
“我本宁愿你千万不要记得,不要为此背负愧疚……你的身上流着一半你母亲的血,你怎么能对你师伯师叔下得去手?当年那杯酒,你到底是……”
林普正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的心口穿出了一把短剑。
他愕然失声,下一刻重重倒在鼓上,而执着短剑的顾柔已将剑上血迹擦拭好,递还给路白羽。
孤松之下,林普正就这样毙命当场,陈尸鼓上,叫几人错愕至极,不仅因顾柔出手突然,更是从未见过她如此狠戾和失态。他没说完的,她在逃避的,又是什么?
然而,没人敢多问一句。
“岳师叔,你可看出这是什么阵法了?”顾柔没再看那具尸体一眼,而是转向了岳织罗。
“我曾在古籍上看过一种西域秘术,与此有七八分相似,叫做大傩十二仪。”
眼前这幕血溅当场唯独没吸引岳织罗半分注意,她的语气仍是古井无波:“大傩十二仪是当世唯一将音杀与音惑结合并存的阵法,其奥秘在于见兔放鹰,因人而异。通常的音杀音惑,凡在辐射范围内的人和动物都毫无差别地受到攻击,但其内力比奏乐人强很多的话,就没什么作用。”
“而大傩十二仪是针对对方律吕弱隙和地形地势布阵,好处是困于阵心的对手遭受的,是应势激发起了千百倍的杀机,绝非任何肉体凡胎所能抵御。然而,同时它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因为整个阵法只为一人、也只针对一人,闯入阵中的其他人几乎不会被影响。所以,若有人趁此时机攻击奏乐人,他们便难以分神自保。”
听她说完,沈雁回不由感叹:“岳护法不愧是音杀大家,短短时间便能看出其中关窍。想必他们用出这阵法,是有自信不会被我们找来。”
“那还是多亏路堂主引路。今日功劳不小,我当禀报教主,奖赏于你。”顾柔幽幽说道。
“属下前些时日大意失手,被他们囚禁逼迫,本该以死谢罪。还好偶然探听他们今日计划,能够及时阻止,全赖大小姐信任,哪里敢再居功。只求能功过相抵、教主不责罚属下……”
路白羽三言两语将自己撇清,心中其实还在暗暗期待,她所留下的后手能得成效……
其实早在半个月前,她就第一次为自己铺好了后路。
她活着只为了一件事:让自己活得更久。为此,她兢兢业业、从不逾矩,也不会对任何人的秘密产生兴趣。
然而,生为棋子的人生并不会因为她的乖觉而改变,在缔结君山大会的那一天,也就宣告了她成为弃子的命运。
但她不会就此放弃生机,也正巧与江朝欢各取所需,合作查探谢酽身世,开辟了另一条生路。
不过,这还远远不够。
她清楚,顾云天绝非那么容易撼动。江朝欢他们,也未必不是利用她而不管她的死活。就算真的事成,以后任瑶岸也难说不会找她报杀父之仇。即便任瑶岸不报仇,若圣教倾覆,她在中原仇人如织,也终究难以为继。她从不信任别人,也不需要讲究什么信用。她只需要活着。
所以,她决定为自己再找一条路。
得知任瑶岸的另一重身份和教坊之事后,她觉得,借拜火教而远遁西域才是最后的结局。于是,她暗中联络正处中原的神官桑哲,将任瑶岸和教坊的计划以及谢酽的身份尽数告知。并约定好,在中秋节这日,待教坊与顾云天两败俱伤之时,桑哲来收拾残局,借机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样,于桑哲,他完成了捉拿教坊回教的任务,也除掉了素来的对头任瑶岸。而于路白羽,她不再受任何人钳制,以后天高路远,再无需日夜难眠。
然而,她没想到的意外有两个。
顾柔的狠辣绝情远超她的预料,竟为震慑众人毫不顾忌对她下手。为了保命,她只能当即将教坊出卖,以换来拔除折红英。
于是,她本应带着顾柔、沈雁回一干人绕路行远,避开君山,却及时将他们引来,甚至亲自除掉了任瑶岸在山下布好的人手。大傩十二仪终究未完,教坊就此惨败。而她也用恰如其分的解释和补救圆过了之前的局面,至少顾柔没有理由再对她这个功臣下手。
现在,她只需要相机行事,待顾云天和桑哲再斗一场后,无论胜负何定,她都有所倚恃,足以自保。
只是,她没想到的第二个意外是,桑哲来得比教坊还要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