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孟梁收好白天晒的药材去找顾襄后,却见顾襄不在房中。孟梁正要走,余光一瞥间却见床脚掉了一本书。
他叹了口气,走了过去,一边老成地抱怨:“她还是这么毛手毛脚的……”
拾起书来,他的自语随着目光停住了。
那是孟九转留给顾襄的遗书《岐黄经》。
而眼下这书正翻开着摊在地面,张开的那页,用蝇头小楷记录着肺经,下面还有精细的配图,只是,每行医经下,却是另一种笔体写下的字迹“至道之宗,奉生之始。会启周天,微而不显……”
孟梁一目十行扫过,暗暗心惊,再看书上纸张湿润,又有火烤之像,转头见一旁水盆边淋淋漓漓滴落了些水渍,而那水渍却蜿蜒到了火烛旁。火烛上架着一个铜盘,也留下些水印,此刻正翻倒着。
……还好,看这景象,孟梁猜测是顾襄看书时不小心把它掉落于水盆中,捞出后为快速烘干又置于火烛上炙烤。随后有事离开了,但那书却没摆正,从铜盘上翻落下来掉在地上。
如此说来,她应该没看到吧……孟梁情急之下,顾不得太多,只将书又用水打湿,见上面记录着内功的字迹渐渐消隐,才把书又放回原处。
随后,他站在一旁似乎还想做什么,却听外面隐约有声,怕是顾襄回来,忙夺门而去了。
听他离开,房中衣柜门被推开,江朝欢从柜中步出,拾起那本遗书,默然看了片刻,携着书亦走出了顾襄房门。
此刻,他已经验证了,定风波到底在谁手上。
真正的遗书在顾襄手里,他拿不到,也不想碰,这一本自是他伪造的。
那本遗书他曾在嵇无风君山会上翻开展示时见过一页,他便将这一页翻开,他相信孟梁紧急关头不会往后多看。而他儿时学到定风波第二章,所以写个开头不成问题。至于这种录字秘法,他早在慕容义留给慕容褒因的遗言上见过,根据嵇盈风所说,也让他确定这种西域秘术便是孟九转所用。
孟梁只通医术,不懂武功,若在医书上看到内功字迹,这种奇事他定会告知顾襄参详。
除非,他认得这是定风波,而且,他不能让顾襄知道遗书上有定风波。
为什么会认得,这说明不仅孟九转跟他讲过此事,还给他看过原文。这便排除了定风波是用数字代号刻在药材上的说法,也能佐证嵇无风所练,真的是定风波。梅溪桥和鹤松石,至少有一个人在说谎。
而为什么他不能告诉顾襄。也只有一个可能--孟九转的嘱托。
他把自己完全代入孟九转的视角,想象着他每一步会怎么做。电光石火间,对整件事的脉络终于有了完整的猜测。
这次,他不再虚与委蛇,没时间多加试探,而是蓦然抬头,望向孟梁离去的方向,径直掠步追了上去。
后山无人处,掏出那本《岐黄经》递给孟梁,孟梁迟疑着接过,随即作色怒道:“你偷来的?又要做什么?”
然而一瞬间他神色僵住,明白了过来。
也不是笨人,孟梁垂下手,任寒风吹皱书册,冷冷一笑,讥讽道:“顾襄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怎样,冲我来吧。”
江朝欢负手而立,冰冷的目光漠然扫过他:“我只想给你讲个故事而已,若有不对,烦请你指正。”
没等孟梁回答,他便自顾自讲述起来:
“一个少年从小在荒山野岭长大,见过的人唯有师父一个。他们相依为命,师父教他医术,视他若亲子。”
“直到十六岁那年,一伙不速之客闯入了他们的生活。他们逼少年带他们去找师父,给几个人看病。少年没想到,其中一个,竟是他的亲生父亲。而他的父亲,在他襁褓之时利用他暗算师父,师父的眼睛因此被弄瞎,却掳走了他逃往冰天雪地的荒山,从此一个人抚养他长大。”
孟梁眼里几乎能喷出火来,却还是强忍住怒意,听他说下去。
“他的父亲没想到儿子还活着,一时愧疚、激动、感激交杂,当场自尽谢罪。而那少年接受不了这个变故,冲入林间逃开了。他父亲的师弟去追他,其他人则继续在此看病。”
“在山林里游荡了三天,少年想通了,又担心那伙人对师父不利,遂主动回去了。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伙人已经离开,可师父却也服下了必死之毒,命在顷刻。”
“师父弥留之际,见到少年,却给他留下了几个奇怪的嘱托。他让少年日后跟随那伙人中的一个女子顾襄,听从她、保护她。还让少年在自己死后,将自己身上纹绣的字迹背熟,再把自己全身涂抹上加速腐化的药物,然后马上离开。至于那些字迹,他要求少年不许和任何人提起,唯有当顾襄有生死劫难之时,才能告诉她。”
“少年虽不解,但一一照做,并立刻离开了。之后,他故意被师叔找到,随之回去,发现了那伙人留给他的字条,便追了上去,直到长白山下雪崩后,与那伙人会合……”
江朝欢语调平静,孟梁的怒意也渐渐平息了下来,转为了超出他年纪的冷鸷怨怼,甚至隐隐流露出杀意。
“精彩。”
孟梁阴沉的目光死死盯着江朝欢:“这么好的故事,也只有你能编的出来。所以下一步怎么办?要用你那些手段,逼我吐出定风波吗?”
见孟梁直接承认,江朝欢也不再绕弯子,却道:“我还有几处不解,望你指教。比如,孟九转应是在自己身上和给顾襄的遗书里留下了定风波,那么,遗书里有几章?你记下的有几章?”
“各有一半。遗书里是前半部,我脑子里的是后半部。”
孟梁爽快的回答了,顿了顿,又转而问他:“该你了,你可否告诉我,是怎么发现我曾回去见到过临终前的师父?又背下过定风波?”
“因为我被派去护送顾襄求医时,教主格外吩咐,必须将孟九转就地处死,并把其遗体原封不动带回教中。我对此一直有些疑惑,直到了解了当年西域孟九转与梅溪桥旧事,孟九转或许得到了定风波。”
江朝欢亦不着急,娓娓道来:“但教主定是没有定风波的。这说明,孟九转私藏了起来,而这,应该也是后来被教主追杀的原因。不过教主应该也仅仅是捕风捉影的猜测,但依他对孟九转的了解,可能觉得这般神医若真有这绝世秘籍,会记录在自己身体上,才最为保险。所以教主才下此命令。”
孟梁阴沉沉的一笑:“然后呢?”
“只是当时我还不知道定风波与孟九转的关联,没想到这。所以,后来在长白山下雪崩后,失落了遗体,我派人搜寻许久,教主的人也把山脚翻了个底朝天,却毫无踪迹。”
“经历了两次春天雪化、甚至嵇无风连那遗书和药瓶都捡到了,那么大的棺材和遗体怎么会还找不到呢?”江朝欢顿了顿,道:“我终于想到,不是我们找不到遗体,而是那遗体已经没了,彻底消失在这世上了,就算把长白山翻过来,也没人能再见到了。”
“从孟九转的立场看,也很好理解。他既然当初没把定风波上交给教主,现在肯定更加不想。而见到我们,他自然明白教主目的。再看女儿还活着,那这本绝世秘籍定会被他当作保护女儿的筹码。所以,他表面上自尽配合我们,暗地里却要保证,自己的遗体、也就是定风波,决不能被我们带回去交给教主。也就是说,他需要在遗体上动手脚。”
“再回想这一路的经历,才发现,其实从我们离开又折回看到孟九转遗体,到把孟九转遗体带走,在长白山下发生雪崩,遗体脱离我们视线掌控的只有两段时间。”
“只是我以前一直将注意放在了雪崩后,一味搜寻,但却忘了,从我们离开时他还活着,到第二日我们折返他已经自尽,这期间,只有他一个人,此时才是动手脚的最好时机。”
听到这里,孟梁目光一闪,却问道:“那你凭什么说是我回去动了手脚,师父自己临终前吃下什么药物不可以吗?”
“你还记得雪崩后我们再次相见吗?”
江朝欢只问这一句,孟梁便恨恨地斜睨着他,立刻懂了。
“我们带走孟九转遗体前,给你留了个纸条,上面写着我们落下东西回去取,结果发现孟九转自尽了,还留下遗言想让我们把他遗体葬回故乡,并要你会合,与我们一道回中原。”
“你不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更不是能轻易信任别人的人。从小到大只与孟九转相处过,你的性情十分古怪,对他的感情也非同寻常。”江朝欢客观地叙述着:
“试问,面对我们这群不速之客,你本就充满敌意。而我们这一来,你师父就自尽了,我们还要带走他的遗体,你怎么会那么容易相信?那么容易接受这个事实?”
孟梁恨的有些牙酸,却也无可奈何。
确实,他负气出走,到长白山再见,中间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失去了师父,可他没有质问他们,没有过度悲伤,就那么轻易地信赖了他们,跟他们回了兖州。
得知死讯连黄鉴赐都着实惊讶了好一阵,还盘问了许久。以他的性格,怎么可能因为一封字条就认同了他们师父自杀的说辞?就任人摆布,追随顾襄奉其为主?
除非,是孟九转亲口和他解释过,告诉了他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