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安玄没有在府衙坐等消息和粮食的到来,他带着主记室辛何,在孟龙符、张锋的护卫下,前往安成县周家筹粮。
安成县在新息县的西北八十余里处,杨安玄从汝阳南下时曾经过,只是急着赶路并没有进城。
“辛记室,你讲讲这个安成周家。”杨安玄催马来到马车旁,对着车内的辛何道。
“周家始祖周仁是西汉汝坟侯;先祖周斐做过曹魏时的少府卿;其子周浚是曹魏御史中丞,封射阳侯;周家跟着南渡,一直有人在朝中居官,王敦叛乱,周顗任左仆射。”辛何坐在马车内,撩起窗帘向杨安玄介绍道。
冬日寒气逼人,杨安玄的头上却冒着白气,笑道:“可是那位‘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的周伯仁周仆射。”
“正是”,辛何应道:“周仆射逝后,其子周闵官亦至左仆射、护军将军、封成武烈侯;可惜周闵无后以其弟之子周琳过继。周琳为东阳太守,周家在朝堂上的势力渐弱,周琳少子周文现任骠骑谘议参军。”
骠骑府的官员,那便是会稽王的亲信了,杨安玄笑笑没有作声。
过了片刻,杨安玄问道:“安成的地理、人物、田产如何?”
辛何庆幸,自己得知要随杨安玄前往安成和南顿筹粮时,事先做了准备,要不然还真被问住了。
“安成有乡十六,户一万三千六百二十七,人口五万四千七百二十六,男丁二万一千四百二十七人,女丁二万零三十九人;粮田六千三百六十七顷,水田一百六十八顷,桑田二百三十六顷,旱田四千六百七十八顷。”
杨安玄暗暗点头,这一连串的数字脱口报出,说明辛何是个有心人。
“……县令孟河是汝南上蔡人,其祖便是蜀汉丞相诸葛亮之友孟公威,四年前孟县令举孝廉被周太守征诏为县令。”
杨安玄听袁宏提起过这位孟县令,语多不屑,称这位孟县令好财,官声不好。
“周家是顶级门阀,不知有多少田地、部曲和佃户。”杨安玄追问道。
辛何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即开口回答。世家兼并土地、吸纳流民为隐户屡禁不止,朝庭多次土断和检籍仍不能抑,周家是顶级门阀,自然少不了这两样事。
杨安玄似笑非笑地看向辛何,道:“莫非辛记室也不清楚?”
辛何知道这是杨安玄对自己的考验,含糊地答道:“据愚所知,周家在安成田地超过千顷,部曲、佃农约摸有四五百人。”
杨安玄放声大笑,道:“辛记室,愚知你为难,不必细说了。”
辛何面带惭色地道:“多谢杨将军体谅。”
八十余里路,骑马不过一个时辰的路程,为照顾坐车的辛何,一行人午时后到达安成县。
找客栈歇息吃饭,派人周府打听后得知周家家主周伟住在城东的庄园中。申时,杨安玄与辛何带了礼物前往坞堡拜访。
周家坞堡在城东六里处,规模看上去比裴家坞要小些,但比起阴家来大了三分。虽是冬季,田中仍有农夫在劳作,有人在修整田边的水渠。
隔着坞堡两里多远,但有堡丁拦住杨安玄等人的去路,询问来意,杨安玄表明身份,有人在前引路来到坞堡。
周伟得了信,沉吟了片刻才下楼相迎。
他知道杨安玄是新任的郡司马兼主簿,是会稽王的宠臣,他侄儿周文在家信中提到过杨安玄,此人在京中是个风云人物,短短两年时间,先在国子学时引得两学斗法、拜名士车胤为师,接着得罪琅琊王家,迁为东宫侍读,后前往京口赴任,带兵援救洛阳等等,听来让人称奇。
这样的人物,下车伊始便来拜望自己,看来杨安玄对周家还是很敬重。
来到坞门恰好杨安玄等人行至,双方见礼,周伟引杨安玄等人上坞楼议事堂。
坞楼呈圆形,有三层,每层高约三丈,围着方圆里许的广场,广场上男女老少忙碌,甚是繁荣。对比阴家堡,还要大上五分。
不及细看,来到三楼议事堂坐下,仆役献茶。
略作寒喧,周伟笑道:“愚还说找机会去趟新息城,拜会一下杨主簿,没想到杨主簿居然来了寒舍,真是蓬筚生辉。”
杨安玄当然不会直接说我是来找你借粮的,笑应道:“安成周家,汝南郡望所在,愚初来乍到,怎能不前来拜访。”
周伟捋着胡须,笑得眼眯,很是得意。
辛何知道杨安玄不便开口,笑道:“周公,杨主簿前来除了拜望您之外,还有一事请您帮忙。”
听辛何说筹粮,周伟的脸色立时垮了下来,杨安玄看到周伟的神情,知道此行不利。
果然,等辛何说完,周伟冷着脸道:“杨主簿不是周某不愿相帮,今年周家受灾严重,收成减了三成,交了税粮之后,实无余力。前几日孟县令来筹粮,周某已经答应捐粮三百石,若再要捐粮,恐怕族中千余口就要忍饥挨饿了。”
辛何尴尬地看了一眼杨安玄,心中暗恼,没想到周伟如此不给面子,以周家的家业,答应个三五百石会如何?
周伟却想着不能让杨安玄觉得自家软弱可欺,不然会像孟县令那样时时讨上门来,难以应付。
至于杨安玄不快,周伟心中傲然,周家现在虽然不及先辈威势,但也不是什么人就敢欺上门来的,如今弘家杨氏比起自家可差得远。
话不投机,有些冷场。杨安玄笑道:“救助乡邻百姓,原本出于自愿,周家既然自顾不暇,那便不多打扰,告辞。”
周伟心中一冷,这个年纪轻轻的杨将军果然不是善茬,看似随意的一句话,那给周家扣上了不愿救助乡邻的帽子。
有心反驳,一时居然找不到合适的言语,只好陪着杨安玄下了坞楼,揖礼而别。
回到客栈,杨安玄感觉安成县憋闷,当即退房起身过汝河前往南顿城。安成之北六十里是平舆城,到达平舆稍折向东北六十余里才是南顿城。
一路往北疾驰,辛何坐在马车中只觉寒风刺骨,看着车外张锋打马扬鞭,精神抖搂,不禁露出自嘲的微笑,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酉时刚过,天色便暗了下来,离平舆城还有二十余里的路程,今夜是赶不到了。而且一路行来,即使是官道也时常遇到被洪水损毁后的道路,车辆难行。
杨安玄来到马车外,问道:“辛记室,此为何地,可有歇息之处?”
辛何起身站在车辕之上张望,浑身冷得发抖。杨安玄看到,解下身上大氅递了过去,歉声道:“愚行事莽撞,未顾及辛记室,还望见谅。”
披上大氅,辛何感觉暖和了许多,分辨了一下道:“愚记得道西有个村子,可以前去借宿。”
又往前走了数里,果见官道西面有炊烟冒出,杨安玄等人沿着蜿蜒泥路而行,三里外一处小山村出现在眼前。
进村有条小溪,上面的石板桥不见了,架上几根圆木算是桥了,杨安玄皱了皱眉,马车过不去。
杨安玄让解下马,孟龙符上前一把将车厢扛起,扛着过了桥。
辛何惊得目瞪口呆,这车厢少说也有四百来斤,看孟龙符的样子并不十分吃力,读史书记载典韦膂力过人能单手举牙门旗,被称为古之恶来,看孟龙符比那典韦丝毫不差。
村子不大,有六七十户人家,听到人声,村头有名老者出来张望。辛何上前见礼,道明来意,老者将几人让进屋中,马匹便拴在屋外院中。
杨安玄打量茅屋,阴暗潮冷,墙上挂着蓑衣,靠墙堆放着些杂物,显得十分凌乱。
“老丈贵姓,多大年纪了,家有几口?身子骨可好?”杨安玄问道。
老者叹道:“老汉姓胥,五十有四了,勉强活着,也不知能不能挨过这个冬。两个儿子带着媳妇去了安成周家做佃户,老汉和带着三个孙辈在家中苦挨。”
张锋讶声问道:“怎不见你家孙儿?”
老者苦笑道:“这位小爷,家中没有多余的衣物,三个孩子都在坑上躺着呢。少动弹,还能少吃些东西。”
杨安玄心中一痛,缺衣少食四个字,落在百姓身上却是切肤之痛。
踏步进屋,屋内更暗,杨安玄眼光敏锐,见屋中坑上堆着稻草、芦花以及破布片,三颗小脑袋从中探中,好奇地张望来客。
又到灶房,见升着火,灶上放着个瓦罐。杨安玄揭开盖往里面看,黑乎乎的糊糊,“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不知是什么东西,气味难闻。
老者见杨安玄看瓦罐,叹道:“这位爷,不是小老儿小气不待客,家中实在没粮,这点野菜杂黑豆是一家老小的饭食。”
杨安玄强忍心酸,对张锋道:“把咱们带的干粮分一半给长者。”
炊饼、肉条等物堆在桌上,老者看着吃食落泪要下跪,杨安玄一把扶住他,道:“老丈放心,愚是郡中新任主簿,至多等半个月,官府就会派人发放救济粮,绝不会让百姓冻饿而死。”
听到眼前几人是官人,胥老汉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眼神紧盯着桌上吃食不放。
杨安玄让老汉去放好吃食,带着众人来到院中,院子宽阔平整,西面垦着菜地,十分整洁。
“龙符,你带人砍些柴来,咱们暂在院中升火歇息。”
很快,篝火熊熊燃起,杨安玄等人围火而坐,胥老汉放松了些,拿了瓦罐烧了水敬客。
杨安玄拉着老汉坐下,将烧好的面饼塞到他手中,拉着家常。
等老汉放松下来,才慢慢从他嘴中打听一下平舆的情况,得知平舆像胥老汉这样的百姓十占四五,杨安玄眉头紧皱,若是如此,汝南五十万百姓,至少要赈济二十万人,按六十天每人五两粟米算,至少需要二十万石粟米,远远超出自己的想像。
在安成向周家筹粮不利,让杨安玄的心情变得沉重,想要顺利渡过难关,任重而道远。
夜已深,杨安玄辗转难眠,索性从屋中稻草堆上起身,轻轻拉开门来到院中。
已近子时,月上中天,月色清冷洒下,将小院蒙上一层银辉。
杨安玄背着手出了院,沿着小路在村中踱步,四处悄无声息,风摇树影犹如鬼影幢幢。
吸了口清冽的空气,杨安玄缓缓舞动手脚,展翅、合翅、泳动,动作舒展、刚柔并济,正是大雁功法的要诀。
经脉内涌动的真气,身轻欲飞,神清气爽,心中郁闷随着手舞足蹈消逝一空。
真气有如滚珠般在经脉内游动,杨安玄吐气开声一拳击向三尺外的大树,“砰”的一声,尺许粗的树身被砸得树皮飞溅,凹下半寸多的深坑。
站在月光下,杨安玄满心愉悦,欢喜莫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