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御驾亲征数月,本就疲惫不堪,再加上已是秋冬时节,天气寒冷,故而天子车架本想暂留许昌宫小住几日,但谁又知晓,在许昌东郊,陛下的爱子东武阳王殿下竟会突然暴死。
昏厥的陛下在领军将军朱铄的护送下,连夜赶去太医署,太医自然不敢等着皇帝跑到太医署再行诊治,半路上,驾车疾驰的太医们就和御驾汇合了。
所幸天子无大碍,众人悬着的心也稍稍得以放松。
东宫正门之外的小箭楼上,东宫卫率虎贲督曹纂与往常一般,身披两当铠,手握环首刀,一双虎目正警惕的盯着东宫南面。而他麾下的五百虎贲郎,以及暂由他一并统帅的五百司马郎,则正按照他的部署在东宫内外各个通道处巡视把守。
东宫招贤亭之中,此刻君臣相对,一时之间静默无言。
曹叡鹤眉深锁,端坐榻上。
而李丰、毕轨、何曾、曹爽、曹肇、毌丘俭、高珣、卫烈等一众文学侍从、东宫僚属,则像是众星拱月一般,围坐在他们的主公身侧。
所有人此刻都是一脸忧容,他们或盯着眼前狻猊香炉中合香烟雾的冉冉升腾而出着神,或盯着亭梁上的雕梁画栋发着呆,总之众人一时无话。
李丰心中,此刻尤其羞愧窘迫。毕竟此番若不是他有负主君的托付,局面绝不会如此的难看。
君臣十数人,此刻恰如身乘柏舟而泛于江湖之上,今夜只怕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注1:《诗经·柏舟》:“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昌陵乡侯府之中,东堂麟趾轩之内,此刻正烹煮着清茶,焚燃着檀香,不时的还传出一两声清商琴音。
坐北朝南端坐正席的,正是主人夏侯玄。曹羲、和逌、荀粲三人东向而坐,夏侯奉、夏侯献兄弟二人以及诸葛诞落座西向,益寿亭侯于桓,则面北与夏侯玄遥遥相对。
珠帘帷幕之后,正在勾抹琴弦的女子,正是夏侯羽。
“现如今的局面,只怕是很不妙了。”
诸葛诞咀嚼着口中的糕点,眉头微皱,摇头叹气。
此时,明眼人都看得出,河东王曹霖殿下眼看着便要之藩归国了;而与曹霖休戚与共的骠骑大将军曹洪,地位定然不保、至于性命也更是堪忧;而原本应该正式得到太子尊位的曹叡,却因为曹鉴殿下横死,而遭到了陛下的猜忌,只怕祸患也离得不远。
一向无忧无虑,心无挂碍的荀粲,此刻反而愁眉深锁,他喃喃道:
“都阳侯此番,怕是难逃一劫了,只是不知该有何法可以脱此危局......”
一旁的夏侯献听了荀粲的话,怫然不悦,他心直口快毫无顾忌,怒目荀粲道:“人人皆担忧的是平原王殿下的安危,可你倒好,关心起曹洪这个大蛀虫来了!”
荀粲虽然心有苦衷,但他也自知失言,面对夏侯献的质问呵责,他并未有只字片语的反驳,只是低头不语。
旁人定然无法知晓荀粲心中的苦衷与忧闷,但夏侯玄不会不知。
自陛下于春夏之交刚刚离京之际,平原王殿下刚刚开始监国之时,在抓捕细作肖璇雪的那一夜,他们二人在青青苑楼阁之上彻夜鲸饮,交心长谈,因此荀粲的心中之事,唯独夏侯玄知之甚深。
“献弟,不可无礼。要知道,曹子廉虽必倒不可,但却不是非杀不可。”夏侯玄见夏侯献怒骂荀粲,荀粲无言以对,因此出言回护。他继续言道:“更何况,咱们这个都阳侯,无论如何贪鄙,毕竟是有着赫赫战勋、从龙大功的,倘若就此不明不白的将其杀了,只怕会使有功旧臣心寒、动摇我大魏国本!”
夏侯献听了这话,这才脸色稍平,复坐于席。
和逌本也想劝劝夏侯献,但转念一想,自己与众人的关系尚未十分熟稔,因此还是选择了缄口不言。
曹羲趁热打铁,顺着表哥的话继续说道:“表兄所言,言之有理。不仅如此,都阳侯当年有舍马救主之大功,深得武皇帝、太皇太后恩宠,倘若陛下执意要下旨杀了都阳侯,只怕还会与太皇太后产生龃龉,如此多事之秋,如若再增添这许多乱子,只怕于国,于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事。”
夏侯奉见堂兄有意回护荀粲,也顺水推舟,接过话茬说道:“兄长与曹兄所言,甚有道理,再者,陛下如若真要杀了曹洪,那就说明龙心盛怒,反之,曹洪如若能够留得性命,恰恰说明陛下尚未怒极攻心失了理智,那么一切逆境,自然也就有了回桓的余地。”
于桓听了众人的推测与想法,微微皱眉若有所思,他思索了一阵,侧头看着夏侯玄道:“师父,局势如此维艰,那你要搭救崔文季崔三郎一事,还有望吗?”
夏侯玄听了这话,眉头稍稍一抖,微微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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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里门庭若市的都阳侯府,此刻变得门可罗雀。
偶尔也有一些不知是看不清局势、还是看重与骠骑大将军曹洪的交情的人,不顾危险前来登门造访,但无一例外,来访者都被都阳侯世子曹馥所阻拦,并没有见到曹洪本人。
而再看昌明坊的河东王邸,也竟是与都阳侯府一般无二的静谧孤寂。
一名身着短褐、挑着菜担的汉子,与往常一样,熟练的自司马府后门而入,他将一担时鲜果蔬送到了后厨之后,便疾步朝着大公子司马师的书房而去。
“你来了?”
檀木书案之上,摆着一只冉冉飘香的博山铜炉,与一副青瓷壶杯。杯中湖中飘出的茶雾与铜炉兽吞口中吐出的香雾交缠杂错,宛如数条蛟蟠蟒蛇正自缠斗鏖战一般。
而司马师此刻身着一件常服襌衣,正端坐在书案前,手执着一卷《阴符经》,为那飘缭的烟雾所围绕着的他,被衬托的更加神秘莫测。
那挑菜汉子心中一惊,他做了这许多年的谍者,没想到今日竟会对眼前这个弱冠公子感到心悸。
汉子稍稍收摄了一下心神,这才禀报道:
“启禀少主,各处并无异动,宫中也没有任何的消息传来。”
“知道了,你且去,继续盯着洛阳各处府邸的交游往来。”
司马师风轻云淡,甚至都没有再抬眼望那汉子一眼。那挑菜汉子闻言,自觉的退出了书房,抬眼间却看到书房外侍立着一名豆蔻侍女。那侍女不是旁人,正是少夫人夏侯徽的随嫁婢女,子衿。
子衿见那挑菜汉子走出了书房,这才靠近房门。少夫人特意叮嘱自己,少主他近日来不但要打理府中上上下下的事务,还要留神洛阳的奸细有无遗漏而逍遥法外,心神劳累且事关重大,因此上有任何事切不可打扰到少主。子衿一向听话见少主书房中有人,自然不敢乱闯,一直等候到那人离开这才进了书房。
“少主,少夫人她......”
子衿话未说完,司马师脸色便变了,眉心一簇微怒道:“媛容她怎么了,你们少夫人有事何不早早来报?”
司马师近日神劳而事多,一直无暇照顾身子正重、怀胎数月的妻子,但心里却时时刻刻不在挂念,一时焦急的他生怕夏侯徽出什么事,见子衿慢慢悠悠的来此,故而焦急发怒。
子衿欠身答道:
“无他,少夫人她只是想和您说说话。”
司马师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这些时日,他实在是忙的昏了头,以至于时时刻刻都以为有什么事情发生。
这时,门外,府上管家禀报司马师道:“启禀公子,钟公子、陈公子他们还在正堂相候,要不要叫他们来书房与公子商议?”
司马师本来约了钟毓、陈泰二人前来议事,但自己也确实好些天没有好好陪伴徽儿了。他略一沉吟,答复管家道:“你先叫昭弟陪着钟公子、陈公子他们,就说我有事处理稍后便来。”
管家应了一声,便去正堂安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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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数日以来,皇宫之中的消息几乎就像断绝了一般,皇帝辍朝,任何大事,百官司曹也只能在尚书台禀报尚书令陈群、尚书仆射司马懿、以及刘放、孙资两位中书决议处理,而卫臻、赵俨、蒋济几位尚书则按照中书省与尚书省的决议,偕同来办理各项事宜。
身为虞部尚书郎的诸葛诞,以及其他二十四位尚书省的郎官,则依旧像往常一样辛勤忙碌着。
众人的心悬了数日之后,宫中的消息终于传了出来。
让众人心中稍觉宽慰的是,皇帝陛下龙体已无大碍。
另外一件事情,洛阳民众或许觉得没什么稀奇,但整个东宫,上至平原王曹叡,下至各位僚属,却都觉得心中卸下了一块大石,那就是河东王曹霖被降爵为馆陶县王,并即将要赴馆陶县之藩归国了。曹叡之所以放了心,是因为他明白,父皇已经查明了此事并非是自己忌惮弟弟威胁他太子位所为,自己自然也就躲过了一劫。
但未能在监国期内保护好弟弟,也注定了此番自己仍旧不会获得太子正位。
而在众人意料之中但又让整个洛阳惊骇的一道旨意,也随之传遍了整个洛阳城坊市之间。
两朝元老、战功赫赫、曾经舍命救过太祖武皇帝的骠骑大将军、都阳侯曹洪,因门客犯法受了牵连,而被打入了天牢。
坊间纷纷传有流言,说此番这位宗室侯爷怕是性命难保了,至于原因,坊间流传说是因为当今圣上少年时曾向都阳侯借绢百匹,但奈何这位侯爷家财万贯却生性吝啬,居然拒绝了彼时尚未获封魏王世子的陛下的请求,陛下因而有怨在心,时隔多年之后,这才欲借此事将曹洪处死。
至于东武阳王曹鉴之死,坊间的百姓尚无足够的想象力,能够将此事与都阳侯下狱联系到一起。
曹丕身体虽已无大碍,但自从爱子暴死于面前之后,他原本就阴鸷多疑的性子,变得更加执拗偏邪了起来。
这也是此番他明目张胆的处置曹洪,丝毫不给这个元勋老将面子的原因。
这次曹霖降爵之藩、曹洪抄家下狱的真实原因,除了皇帝的校事府密档之外,普天之下只怕再无人知晓了。即便有人敏锐的猜测到了,那毕竟也是毫无真凭实据的捕风捉影而已。
当日曹丕盛怒之下,便即严令校事官刘慈彻查此事,刘慈自然不敢懈怠,从高柔的廷尉府手中接过这件案子之后,不出数日,便即查明了此案的前因后果。
都阳侯府李家将虽已及时被曹洪灭口,但故河东王府家将雷离因老母在堂,不忍自戕救主,又耐不住校事府的七十二地煞之酷刑的折磨以及校事府拘押老母的威胁,将此事尽数招供了出来。
原来那日雷离与都阳侯府家将李子二人相聚于苏家茶肆,表面上是喝酒谈天,实际上雷离却悄悄将那药物交到了李子手中。
此药原本取自于西域黑驼峰中,绝非封喉剧毒,但却药性特殊,唯有拌入此骆驼肉中,连服三日,才会有杀人无形之奇效。
当日都阳侯府中大摆筵席,这道压轴大菜七宝驼蹄羹,本就只有位列上席的皇室宗亲才有资格享用。而刚刚封王的曹鉴,自幼并未有过如此奢侈的膳食,自然吃的多了些,曹洪又接连两日做了此菜遣人送去了东武阳王邸,因此曹鉴那一日才会在许昌郊外暴毙御前。
此事乃是天家丑事,群臣自然不会知晓其中原委,他们看到的,只是曹洪这个元老功臣莫名其妙的被天子抄家下狱。
如果只是抄家,群臣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毕竟曹洪这些年贪墨无度,搜刮的尽皆是国家财帑、民脂民膏。
但此番陛下明显有杀了曹洪的意思,因此为了不让皇帝犯糊涂,百官一大清早便在御史中丞鲍勋的带领下,长跪在了皇宫南门之外,请求皇帝免曹洪死罪。
令夏侯玄意料之中的是,荀粲与都阳侯世子曹馥二人,一大清早便登门造访。夏侯玄明白,此二人一个是自己至交好友,一个与自己只是点头之交;一个是为了自己的青梅竹马,一个是为了椿堂老父,都是为了解救曹洪。
夏侯玄本来不想牵涉这件批逆鳞之事,但无奈之下,还是给二人指了一条明路,那就是去找卞太后。
毕竟,太皇太后还是个顾念旧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