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幻夜,百家灯火,璀璨的灯火,映的云层微微泛红。
散骑常侍、长平侯曹肇,散骑常侍、昌陵侯夏侯玄,以及刚刚升迁为羽林监的高阳乡侯毌丘俭三人,此刻正陪着皇帝曹叡,坐在天渊池[注1]的流觞渠畔饮酒赏月、肆意畅谈。殄吴将军曹纂、则身披两档铠,神情肃穆的侍立在天渊池畔,以防众人酒醉后发生什么意外。
【注1:洛阳天渊池之名,最早见于曹魏时期,《三国魏志·文帝纪》载“黄初五年,穿天渊池”,天渊也称天泉。魏明帝太和元年,王朗上疏称:“华林天渊足以展游宴”。此后南北朝及隋唐宋等诗词歌赋中便屡有“天渊”之名。】
曹叡、曹肇、毌丘俭、夏侯玄四人就这样随意散漫的斜倚在自己的坐席上,比起往日庄严肃穆的宴会,此刻的三四人倒是自由闲散了许多。
天渊池水在灯火映照之下,波光粼粼,不时的还给众人送来阵阵凉风,消解着脑中微微的酒意。
眼前这天渊池,还是在文皇帝丕黄初五年那一年所开凿的。算是皇宫之中,一处以水景为主的宫苑。
由于池中引入的河水甚多,因此若从近处看这天渊池,就会有一种身临大海的浩淼之感,端的是十分壮观。
不仅如此,此池旁空地、池上水渚还布置了宫殿观阁,亭台轩榭林立,中以复道天桥相勾连,此外还种有许多奇花异草、美树香果,因此此处实在是一个纷繁华丽的好所在。
而池旁,还有能工巧匠开凿出的一道蜿蜒如龙蛇的活水窄渠,中有活水汩汩流淌,因此其间可以漂浮木漆酒器,以作流觞曲水。
此刻的四人,正是在这“流杯沟”,也就是“流觞渠”内,行着酒令。
三巡酒罢,皇帝已有了些许醉意,心中藏着事情的他,此刻已然不想多饮。
“长思、仲恭、泰初。”
曹叡此刻起身而立,把盏望月,眼中似是闪耀着某种光芒,那光芒既有着心中炽热火焰,也有着苍穹皓月之光:
“你们以为,如今的吴、蜀二地,可征否,可平否?”
曹叡一句话,其实已问了好多个问题。
一是吴地与蜀地是否可以征讨,如若可以,二地又当以何者为先?
二是一旦发动大战,大魏是否可以一举灭国,二地又是否真的可以一鼓而下?
夏侯玄观曹叡神色、察其言语,知道皇帝已然动了征伐之心,但以自己对吴、蜀的了解,他明白此刻并非是一统天下最好的时机。但奈何自己与这位皇帝表兄来往不甚密切,因此如若选择此刻去批逆鳞,恐怕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曹肇、毌丘俭二人虽皆是皇帝挚友,但心中此刻也是千回百转。毌丘俭虽喜好兵事,但一向不打无备之役,因此并没有贸然进言。
唯有曹肇,思虑片刻之后,似乎已经有了主张,他向曹叡言道:
“陛下既然有此问,想必心中已经有了主张,不如陛下将胸中机略告知微臣,此事,也许微臣可以为陛下参谋一二。”
曹肇虽然自年少时便与曹叡情同手足、性情狂荡潇洒,但他在曹叡面前,始终是保持着谦恭的态度,并不像一些流言蜚语所说的那样骄横跋扈。
“朕想伐蜀!”
曹叡见曹肇有策在胸,立时眸露精光,由于有些激动,他直接刷的站起身来,大声而言:
“诸葛亮连年率兵寇我边境,虽然屡屡失利,可着实令人十分头疼,如今,我大魏国势正盛,兵强马壮,甲仗充足,正是反击之时!”
曹叡转身望着曹肇,认真的问道:
“长思,方才你说可为朕参谋一二,不知你有何良策?”
“启禀陛下。”
曹肇一向借钱才思敏捷,更何况此时已然成竹在胸。他稍一思索便已理清了所有头绪,这才开口言道:
“臣以为伐蜀一事,大是可行。不过,臣认为,伐蜀有三难、三利。不知陛下可愿听臣细述?”
“长思请讲。”曹叡一听到曹肇也赞同此策,不由得多了几分兴奋之情。夏侯玄与毌丘俭二人见曹肇神情激扬,也不禁好奇起来。
“陛下,臣认为,伐蜀欲要施行,先有三难。其一,朝中保守之人安于现状,不愿陛下伐蜀之人定然不少,这对陛下来说,算是一个不小的阻力,因此臣以为,此为第一难。”
曹肇侃侃而谈,条理清晰,曹叡颇觉赞赏,点了点头。
“至于这第二难,则是当年随太祖武皇帝讨伐过汉中的名将,大都都已逝世,因此朝中缺乏对蜀虏底细十分了解之人,此为第二难。”
曹叡凝神细听着,他明白曹肇所说,句句属实。
当年最熟悉蜀中地形之人,莫过于有着“虎步关右”之称的夏侯渊夏侯妙才老将军,可他早就已经战死于定军山了。
另外,曾与蜀将张飞张益德〈注2〉在阆中对峙的鄚侯张郃张俊义将军,虽然勇猛多智,但终究不是统御十万部众的帅才。
【注二:《三国演义》中张飞字翼德,为改编,《三国志·蜀志·关张马黄赵传第六》载张飞字益德】
而大将军曹真虽然是当朝第一宗室名将,但一向以善于防守著称,贸然进攻又没有十成的把握。
至于骠骑将军司马懿,在雍凉军中又没有足够的威望,所以这主帅人选,倒还真是个难题。
“还有第三难。”曹肇继续说道:“那就是敌将之能。蜀丞相诸葛亮,其能力绝不可小觑,此人以蜀之疲弊人力,提不足十万之师,主动进犯,亦能让我大魏人心惶惶,足见其过人之才,与笼络人心之术的高明。”
“那,据长思所说,这伐蜀大策,是不能实施了?”曹叡听了这些话,不禁有些意兴索然。
“不,臣此前说过,此策可行。”曹肇仍是满脸自信:“虽有三难摆在眼前,但却有三利与之相抵,或者说化解这三难。”
“哦?”曹叡心中疑惑,不禁好奇问道:“那又是哪三利?”
“其一,陛下如若能够力排众议,伐蜀成功,正好可以在朝中树立新的威信,也可以杀一杀蜀汉之威风。此为第一利。
其二,此前我国中缺少通晓蜀中边境情况之人,正好借此次伐蜀机会,让随军之人沿途记录地形,画成图册,即使伐蜀失利,也不至于一无所获,此为第二利。
其三,朝中缺乏独当一面的伐蜀大将,正好可以让邵陵侯与舞阳侯二人合作,一来,曹真将军凭借军中威望统辖诸军,司马懿将军则以其过人良策却敌,正好可以互补互利。陛下以为如何?”
“好!”曹叡听了曹肇的分析,豁然开朗,信心倍增,他亲自为曹肇添满了酒爵,朗声大笑道:“有长思这番梳理,朕心甚安,来,让我们满饮此爵,预祝伐蜀功成!”
“陛下请。”曹肇、夏侯玄、毌丘俭三人与曹叡酒爵相碰,四人一饮而尽。
曹叡不禁有些醉意阑珊,他望着眼前如同海潮一般的天渊池,吹着池边的凉风,突然觉得心中畅快无比。
――
次日,太极殿上,百官朝列。
曹叡踌躇满志的在群臣面前提出了自己伐蜀的大胆想法。
果不其然,整个朝堂就如同一鼎煮沸的水一般,沸腾不止。有人赞同,自然也有很多的人反驳。赞同之人说大魏近年已兵强马壮,正是挫杀蜀汉锐气之时,而反对之人则说蜀地山路崎岖,敌军情况不明,不宜贸然突进。
曹叡就这样静静的听着所有人发表着自己的意见,直到所有朝臣们提完了意见,他微笑了一下,才开口说道:
“众卿所言,言之有理,然朕意已决!”
此刻,百官唯有默然。
他们花了这大半天的功夫,的确是将想说的,能说的,全都吐露的一干二净。但既然皇帝已然有了决策,他们也就不敢再多说一句话了
曹叡见百官再无聒噪,朝着身边内侍招了招手,那内侍会意,取出曹叡事先拟好的圣旨,朗声读道:
“诏曰:今升大将军邵陵侯曹真为大司马,骠骑将军舞阳侯司马懿为大将军,特赐二人符节,领兵十万,择日出征破蜀,钦此。”
听了这话,那些主张保守的官员们再也不敢多说什么了。
司马懿与曹真二人也早就料到,以陛下的性格,一旦做好了决定,就绝不会被朝中的浪潮所左右,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的二人急忙跪地受诏。符节令则取出了半枚虎符,与圣旨一道交给了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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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入了秋的西郊长亭,枯叶遍地,增添了几分莫名的凄凉萧瑟之感。
“昭叔,你此次随舅父出征,一定万事小心。这一次司马懿与司马师父子均会离开京城,正是我调查之前案子的良好时机,所以,我就不能陪你一同前去战场了。”
夏侯玄举着酒樽,正在长亭之中为曹羲饯行。
“放心吧泰初。”曹羲一笑,举酒言道:“我又不是头一回上战场,怕什么。”
“来,干了这杯樽酒,预祝你和舅父早日凯旋!”
“好,干!”
曹羲饮完酒后,便策马朝着父亲曹真与大哥曹爽卫队的方向驰去了。
夏侯玄立于长坡之上,远远望着曹羲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尘沙中,直至连马蹄声也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