凊晨,天色仍未愈亮透。
深秋的空气里,已带着点些许淡薄的凉意。
悬挂在天边的斜月,幽明的色调,开始泛起白了,很生冷,都快化作了一块铁。夜幕中,灰黑色的那一抹朦胧的阴霾,纠缠着撕扯了良久,却还是不太情愿一般完全的退去。
在坠龙山的脚落下,卧居的是一个宁静而又安详的偏远小镇。
从深夜里开始,此地冲起了一片火红的亮光,都快映透了方圆半里的天空。
那燃烧得赤红的火燎燎的,竟是居在小镇上的一户大院,落眼处就有两三亩地,在小镇上那也是数一数二的富裕人家。
火光中,溜溜滚腾的硝烟,升涨起来半天有高,黑咚咚的,大老远一眼就能瞧见,烟霭卷起了星花火儿,一个劲的噼里啪啦的直往天上头打,烟脚下都是烧得发红的墙根,看不出来有什么是不在燃烧的。
“烧!”
“嘿嘿!谁若敢告官,此将是他的下场!”
一个脸上刺了道刀疤的莽夫,骑在马背上,一对细红的小眼珠,露出极尽阴险的目光,狂妄着大喊的叫嚣住。
接着,有几个落下马穿灰衣的,裂开了嘴,半边脸上抽了筋似的尽显出狠辣之色,手上举着点了松明的火炬,一步步的逼近着那堆架满了柴草的矮木桩,上面绑了个约么有十一二岁的小男娃。
柴草堆外,围满了一群的人影,吵吵痒痒,人头底里骚动得不安,却不见有冲出一人来阻止到。
烘烘的响,柴草烧起来了。
火势很旺,一伸一缩的已咬上了顶,赫红红的火光照亮了周围人的脸,惊恐的,惧怕的,哭泣的,像一群张开了嘴的鸭子,是叫不起声来了。
“走!”
喝了一响,刀疤脸的莽夫骑转了马头,领着四十多的人马才离开了镇子。
待,匪迹绝尽了。
此时,人群里头才沸腾开了,一个哭泣的声音喊出道。
“快!救救他罢。”
之后,人群里头冲出了几个手握竹杆的,杆子尖插入柴火堆内,一阵乱挑,火花洒开的铺了一地,几个水桶来往里灌了一通,哗啦的,哗啦的响,好几把手就伸了进去,扒出了一个似黑碳的东西,分不清人样了。
“怎么样?”一个黑了半边脸,提水桶的问道。
七八个人头围成的小山堆内,一时寂静不起了。
沉默了一会后,终于才传出了一个声音来。
“还有气息。”
听到了消息,堆满的人群内惊恐万分的表情,仿佛是松了一口气。
“大夫。”
“快!快请大夫!”
接紧,又一个急切的声音,大喊了出来。
才松爽了的人群,一下子就又炸开了锅,急切得似一窝上蹿下跳的猴子,又像是一笼子圈养的鸡鹅拢在了原地上,大喧大嚷,始终挣脱不得出来。
大半响后,才冲出一道人影向小镇上奔去了。
大概又过了半刻的时光。
一前一后的有两具人影,才从人群内分开的一道裂缝中,钻了出来。
一高一矮的少和老,飞快的融入了七八个人头围成的小山堆内。
眼嘟嘟地看着一切,围观的人们瞬儿变得哑然寂静了,似乎在等待着一个判决,每个人都尽力的往前瞻仰,欲从中望穿出一个结果来。
一刻钟后。
“唉唉!”
“是活不到明早了。”一个苍老的哀叹声,传出。
“什么?”
“谷老。您千万得救救小少爷,他可是楚家的唯一独苗了。”
“救救他罢。”一个握竹杆的老佃户,哀求道。
“是啊!”
“前儿年大旱,要不是楚老爷子放粮接济,咱们早生的饿死了。”
“救救他罢。”一个帮短工的中年人,也恳求着。
“唉唉!”
“火毒攻心,烧得太重了。”
“今夜子时,火毒便浸入颅髓,大罗神仙也救不得了。”
罢了罢手,一个岁暮的老人从小山堆的人头中,摇了摇头,缓慢的走了出来。
在他左右身旁围观的人,也一一上前的不断劝阻到,老人竟而哀默不语,不停的罢动着手,独溜溜的别去了。
“怎是个好?”
适才奔去唤大夫的小高个子,慌慌张问道。
“唉!先安顿下小少爷罢。”手握竹杆的老佃户,悲叹道。
“送谁家呢?”
七八个人头围成的小山堆内,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问来。
一瞬儿间,仿真打响了一击锣,所有人的心坎都震颤了,寂静得不出语,围笼着的小山堆一下子似松垮了的,仿佛随时将要倒塌掉了。
一个个木然了的人影,还是不至于去挪动脚后根的。
但,开始摇摆不定的各势姿态,有挣出的,有脱去的,有闪避的,已尽显出了推搪之意。
“送福生家吧!”
终于,出来了一个声音。
所有的人,一下子仿佛松了一口气,心里头那一股煎熬的滋味,也褪去了不少。
“我…我…我家。”
“是…是…是不行哩。没人照顾,怎是行得呢?”
那个帮短工的中年人,慌慌失失的答道。
“怎个不行哩?”
“年前时,你上山打柴在山腰背跌断了脚,老爷子差人给你家送药送粮的,你都忘了吗?”
“忘八端的!”黑了半边脸,提水桶的叫骂道。
此话一生,人们也犹是捉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愤愤不平了起来。
接着,又是各种的谩骂了。
“忘恩负义!”
“畜生!”
“狗东西!”
……
“丢人啊!丟人!”
“送我家去吧!老身可不嫌弃。”
一个拄着朽木拐的老妇人,从围观的人群里走了出来,羞愧的喊道,她是看不下去了。
杖住朽木拐愤力的敲打着地砖,啪哒,啪哒的响。
“适才的山匪怎是个凶闹,大伙怕都是忘了吧?”
“要不是楚老爷子在生死关头,向那头目求情说放过那些无关的佣人,你们怕也是烧死了的。”
“此般的,大恩!此般的,推搪!”
“太丟人了啊!”
一时之即,人群里外都鸦雀无声了。
小山堆似的隆起地七八个人头,在此羞愧难当之下,也渐渐的散开了,露出的空地上是一个捆满了黄麻布条的小娃身子,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面目是瞧不清的了。
“方老夫人有心啊!”
“不过您老的年岁大了,自家还须得人帮照,送您家怕是不合适的。”
“谁家怕也是不愿意的!”
说话声,一下子涨高了几分,手握竹杆子的老佃户望了眼周围的人,闪避的,侧脸的,缩脖子的,各种丑陋姿态的都尽漏了出来。
“唉!命苦啊!”
“将他送到小镇头的‘俞南庙’去罢,楚老爷子生前在庙宇里捐赠了不少,他们会妥当照顾的。”
“都散了吧。”
天色渐渐的亮敞了,日也摆出了抚慰的脸来,晒得暖和和的。
但,经过昨夜的一场惊魂迫命后。
小镇上围观的人群,仿佛丢了魂似的,浑浑噩噩,是打不起精神劲了,纷纷欲逃的躲回家里头,好使一夜里的梦魇早生地脱离尽。
不大的一会儿,人群就散去得七七八八了。
剩下了,几个在楚家里帮短工的,心里头愧得慌,才沒随着人流也撒去,也算是倾尽最后一点的绵薄之力,来报答楚家人的恩惠罢。
几人收拾了一番,架起个木担子,小心的安上小少爷的身子,才慢腾腾的向小镇子的东道头搬去了,行走得格外小心。
一刻钟的时光后。
一所简陋的小庙宇落入了眼前,有两三垄地大,屋顶和墙是饰修过的,看得出来添了一点新砖瓦,地板也是从头砌过的,青石料打磨出的铺地砖,筑得平平整整的。
最惹人醒目的,不过屋梁上的金漆木匾了,‘俞南庙’三字闪闪的泛起光芒。
庙里头,供的是一尊地藏王菩萨的泥像。
在平日里的小庙宇,都是过着冷冷清清的,也唯有小镇上的有钱人家办丧,或是神旦祈福之日,才有打斋和讼经的声乐,那时也算及上热闹一些了。
“刘义叔!”
堵在了庙门口上,帮短工的福生瞻仰着头,向庙底里喊话道。
此一座小庙宇,在当地里是置办死人事的地方,平常人家是不怎么入内的,都怕沾染了晦气,惹了邪,便是不吉利了。
不多时,从庙宇中走出了一个半驼背的老人来,花白的发须,一对风湿足慢腾腾的曲赶而出,边走着,边往外头上瞧,应声道。
“谁啊?”
“是我哩!福生,楚家帮短工的。”说话会儿,急急忙的伸臂脖冲住身后头,勾了勾手。
几个扶担子的也是急悄悄地,冲撞着踏进了庙堂,解下架担子,拔起了脚尖儿已跑得不见人迹了。
“福生阿。甚么事呦!”
老人的眼睛是不太好使了,走到了跟前头,才见得来人。
“是…是羲少爷。”
“让山匪给烧了,您且照顾一二,他怕是活不到明儿早了。”
“我先回了。”说着,也急急忙的冲出了庙门,跑得沒个影了。
此会,老人只顾及看担子,上头架住一个捆得像粽子的东西,眉褶高高的隆起,突然是一惊了,颤抖着手来寻个人影,叫唤道。
“还有气哩!”
“唉哟喂!这帮孙子。”
此一回头,庙门口里哪还有个人影了,依旧是冷冷清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