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之后,文华殿内。
此时朱厚照正坐在最中央的位置,而在两侧及讲师的位置,或站或立,列十几位翰林院的讲官。
当天是朱厚照闭关修炼结束,出关参加考试的日子,朱祐樘特地安排了这么一堂考核,来考察儿子在四书经义方面的进展。
此刻在文华殿的内帘,朱祐樘也邀请了过去十天也同在文华殿内给儿子上课的张周,身后立着戴义等人,一同来见证。
王鏊刚晋升侍读学士,当日的考试,由他来领衔,他旁边还立着翰林院侍读学士李杰和侍讲学士焦芳。
“万章问曰:敢问交际何心也?孟子曰:恭也。”
王鏊给起个头,这是《孟子》的部分,考察的方式有点像是科举出题。
考察经义,相对来说比较容易,基本就是给出一段,然后让太子对照《四书集注》,做出一些理解,现在的朱厚照还没学过写文章,更写不出八股文来,其实能把相应的集注内容背出来,已是很难得。
甚至王鏊都不敢想,这孩子真能背出来?
怕是连四书原文都还背得磕磕巴巴。
这段是万章跟孟子对话,一问一答的方式,由孟子来阐述为人处世的道理,而这部分就是有关交友和互相之间馈赠礼物的应对方式。
朱厚照道:“际,接也。交际,谓人以礼仪币帛相交接也。”
以朱熹《孟子集注》的注解,来做开篇。
张周跟他讲四书经义,也正是如此,先列原文,再列集注,然后用古人语法解释一遍,然后再用白话文解释一遍,有的还引申出一个故事,用典故来说明这段话的实际用意。
这就让朱厚照见识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理解四书的方式。
因为以前就算有人稍微用白话的方式跟他注释过一些东西,极少,都还是他主动去问的。
像张周这样抠段、抠句、抠字来一点点以通俗方式讲的,是翰林院甚至是大明所有先生都不会做的事。
“一再拒绝别人礼物,是不恭,为何?孟子说:尊者有所赐予,还得想‘礼物合于义还是不合于义’,才接受,是不恭的,因此不便拒绝。万章说:我说,我不用言辞拒绝他的礼物,用心拒绝,心里说,这是他取自百姓的不义之财,再用托词拒绝,不可以吗?孟子说:他依规矩同我交往,依礼节同我接触,如此,连孔子都会接受礼物的。”
朱厚照近乎用最通俗的口吻,把一个听起来很复杂的“却而不恭”的道理讲出来。
大概的意思就是后两句,人家以规矩跟你交往,给你送礼物,你不需要去考虑他的礼物是否来路很正,收下就行了。
当然不是说这么做就完全对,但与朋友相交便该如此。
朱厚照讲到这里,然后再掉过头,以《孟子集注》最一番诠释:“却,不受而还之也。再言之,未详。万章疑交际之间,有所却者,人便以为不恭,何哉?孟子言尊者之赐,而心窃计其所以得此物者,未知合义与否,必其合义,然后可受,不然则却之矣,所以却之为不恭也。”
王鏊听到这里,已经有点对朱厚照刮目相看的意思了。
他也没想到,这熊孩子十天之前可能连四书原文都还背得不牢,居然过了十几天,就成这样了?
皇帝最初让我们去东宫给太子讲,后来又不让我们去……那这十几天,太子到底经历了什么,让他的课业能这般突飞猛进?
听意思,太子理解很牢固,通俗的和不通俗的,都能张口道出。
《孟子》掌握还不错,先给伱换个《论语》题,看你是不是临时抱佛脚。
王鏊道:“下一题,语出《论语》。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
朱厚照一脸自信道:“说,音悦。助我,若子夏之起予,因疑问而有以相长也。颜子于圣人之言,默识心通,无所疑问。故夫子云然,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胡氏曰:夫子之于回,岂真以助我望之。盖圣人之谦德,又以深赞颜氏云尔……”
……
……
文华殿考场内,讲官跟太子之间一问一答。
相比而言,朱厚照的话更多,而且朱厚照在经历了十三天的禁闭生活后,迸发出了一种蓬勃的朝气,讲话声音都中气十足的,整个大殿近乎都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响。
朱祐樘躲在内帘听着,最初很紧张,双拳都握起。
他也很怕儿子没学好,今天考试不及格被先生数落,让他这个当爹的丢人不说,还辜负了他的苦心。
但在见识过这次考试内容,以及儿子临场发挥之后……
朱祐樘的心逐渐放松下来。
到目前为止,所有题目,朱厚照都能对答如流。
儿子脸上那股自信不是装的。
不存在什么考官和考生串通的问题,因为朱厚照早晨起来后吃过早饭就跑来考试了,包括张周在内都没机会接触到这些东宫讲官。
再说……这么做对张周和朱厚照没什么意义。
“秉宽,太子……学得挺好。”
朱祐樘不由想起来此事最大的功臣张周。
张周道:“陛下,其实太子聪慧,平常也只是不学而已。关起来读书,偶尔用一次还可,若是用多了,只怕难再起效,反而会令其心生倦怠和厌恶,对将来修学不利。”
“嗯。”朱祐樘闻言笑着点头,又问道,“你是怎么让他学会的?”
对于这个问题,张周就不好回答。
“臣只是用心教。平时很多时候都是太子在背诵经义,臣在旁备考,形成一种榜样,只要臣用心,他也不得不用心。”
“哦。榜样。”朱祐樘记到心里去了。
张周显得很谦逊。
教书育人这种事,也是要经验的,张周以前觉得自己只是个当老师的,跑大明来应该这个技能是最晚才能用得上的,甚至可能一辈子都用不上。
结果现在却成了他的王牌杀手锏。
教书这种事,无非是待人以诚,不要把自己摆在老师高高在上的位置,跟学生一起探讨,甚至有时还要请教学生,然后一起进步……既是在教书,也是在做朋友,交心比光去讲大道理有用。
而且朱厚照这个学生,实在是太聪明了。
就是心太杂,不肯学。
再说一年下来每天十堂课,全都学语文,还全是死记硬背。
能让他专心致志就怪了。
朱祐樘想给自己立个目标都难,唯一弟弟死了,连个竞争对手都没有,学会了能干嘛?不学我就不能当皇帝了?
让别人陪朱厚照在小黑屋里呆十天,或许不会有什么正面作用。
也就是张周……
其实七天他就教完了,剩下三天,张周一边模拟考试,一边继续给朱厚照讲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知识,以至于朱厚照都没急着要去找他老爹考试,因为朱厚照也习惯了张周在他身边给他讲好玩的东西。
朱祐樘一脸满意道:“秉宽你不是进士,却比东宫这些翰林,都懂得栽培弟子,若你将来中进士入馆,一定会成为天下文人的楷模。”
这话说得……
我连进士都还没考过呢,你都想着我给我安排进翰林院?
咱的想法都不同,或许在你皇帝眼中,考个进士就是很容易的事,随随便便就能考上,因为你见的都是进士。
这叫幸存者偏差。
你是没看到那些一辈子望金榜而落泪的落榜生。
“陛下谬赞。”
“秉宽,你入宫也有多日了!赶紧回去见见家人。最近太皇太后最近也提及你,回头空出闲暇去拜见,给请个安。”
“是。”
“萧敬,给秉宽送些东西过去。”朱祐樘道,“秉宽你也不必回绝,都是一些日常用度,能用得上的。这几天可真是辛苦你!朕都忍不住想见证你进翰林院的那天……”
……
……
朱祐樘要留下去鼓励东宫讲官,鼓励儿子。
父子俩也有近半个月没见过面,随后朱祐樘还打算带儿子去见皇后、公主,还要去给周太皇太后、王太后请安,同时也会带朱厚照去见和已被废但依旧被朱祐樘孝顺的吴氏。
吴氏在皇后之位被废后,因曾对朱祐樘有抚养之恩,即便其没有名分,也受到太后一般的待遇。
生娘不及养娘大,在朱祐樘身上体现尤为明显。
张周则在萧敬的引路下出宫。
“萧公公,陛下给的赏赐,你看……”
张周是个敞亮人,顺路讨赏这种事经常干,连萧敬听在耳中都觉得稀疏平常。
他不讨,萧敬才会觉得别扭。
萧敬笑道:“总要给人时间准备准备不是?”
张周道:“陛下也没说赐多少,是让你看着给是吧?那萧公公你……”
无耻啊!
给还不行,这是要点着要、多要?
“陛下是没规定数目,但说了是您日常用度,您也别报太大期冀,咱家能多给您的话,也就多给了。但也不是没数,回头可要上报的。”
“哎呀,多给点吧,最近也没什么进项,眼看来年就要春闱,又要耽搁很长时间,这京城的物价真是贵啊!”
“呵呵!”
萧敬指了指前面的宫门:“就在那,您过去就好,宫禁的人都认识您,您只管去!咱家先去准备东西往您府上送?”
“有劳!”
……
……
一早有人去通知说张周当天回府。
张周从宫里出来,朱凤早早就来等他,朱凤身后还跟着英国公长孙张仑。
“张兄!”
朱凤见到张周很高兴,过来就想跟张周拥抱一下,被张周一把推开。
张周打量着张仑道:“为何你也在?”
朱凤道:“张兄入宫一趟有点健忘啊,英国公不是让此子跟在你身边鞍前马后跟着跑?”
张周回想了一下,皱眉道:“英国公是这么说的吗?”
张仑拱手道:“学生能跟在张先生身边学习,是荣幸。”
“嘿!会说话!”朱凤一概先前对张仑的敌意,凑到张周耳边低声道,“他这几天都跟我在一起,人有点憨,挺好玩的。”
张周听了心中一阵恶寒。
所谓的“好玩”,是怎么好玩?
张周很想提醒张仑,你可别跟这货学坏,老张家还等着你传宗接代呢,反正成国公府现在还没打算要把爵位往这货身上传,只是他不知道自己未来要继承他兄长的爵位罢了。
三人一起往马车方向走。
张周道:“知节,你岁数也不小了,成婚这么多年,为何还没生子?”
朱凤听了不由一怔,又咧嘴笑道:“不急。”
张周问道:“你兄长有孩子吗?”
“有啊,有儿子也有女儿,不过儿子去年刚夭折了,这不这两年家父给兄长纳了好几房妾侍,听说肚子也有动静的,我没细问。”
朱凤显然没往自己继承爵位这个方向去想。
也是因为朱凤的兄长朱麟并不是不能生育,在这年头,但凡生过,就算有几年没生,再调理一下,多纳几个女人回去,怎么还生不出来?
都要像朱祐樘这样,在一棵树上吊死?
再说虚这种病,又不是遗传的,朱厚照不就活蹦乱跳长大了比谁都能蹦跶?
“那你夫人……”
“我夫人挺好,她还问及你来着,我说有时间让你们吃杯茶什么的,她也听说你写桃花诗的事,对此挺感兴趣,还说要跟你讨教诗词。”
张周心想,是要讨教诗词,还是讨要《金莲妹妹逆天改命》的下一章回?
眼看马车在眼前,张周道:“不必送,我知道回家的道,没几步路!你也赶紧回去,跟令夫人探讨一下生孩子的事!”
“什么?”朱凤人有点懵逼。
这思维跳跃有点大,大白天就要探讨这个吗?
“张兄,你是不是在里面呆着十天,有点……”
“对了知节,你认识哪家姓陈的吗?跟你们成国公府关系还算近的?”
“这……那个两淮盐运家的陈姑娘算吗?”
“哦。”
张周点点头。
朱凤神经兮兮问道:“朱兄,你是不是算出什么来了?有事可别瞒我啊。”
张周拍拍他肩膀,笑道:“努力!”
“努力什么?”
张周没回答,径直上了自家马车。
历史上所记载,朱凤儿子,也就是在未来嘉靖年间跟陆炳一起从火场把朱厚熜救出来的朱希忠,朱凤后一代的成国公,是陈氏所生。
那意思就是说,朱凤现在这位可是没给他生什么儿子。
至于这个陈氏是哪位,张周可没去详细调查过,鬼知道是不是那个招婿不成的陈小姐,再或是什么卫指挥使、地方官家的小姐。
眼下这位朱夫人,看样子就很不幸福。
……
……
张周马车吱吱呦呦到了自家门口,却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看样子已等候多时。
张周正好奇是谁呢。
他刚下马车,就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也从马车上下来,老脸横皱,两侧皱纹三七开显得很不均匀,一路小跑朝他奔来。
“贤婿,老夫总算又见到你!别来无恙!”
是蒋德钟。
张周心里咯噔一声。
老家伙这是知道他要从宫里出来,提前上门来堵他了。
随后张周见到蒋德钟仆人从马车上搬下来的酒坛……
嘶。
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