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六。
朱厚照离家出走已经整整半个月,这天杨鹏近乎是连爬带滚跑到乾清宫,也不顾朱佑樘正在那批阅奏疏,近乎是莽撞冲进来高喊道:“陛下,找到了!”
“什么?”
朱佑樘站起身来,带着一脸惊恐。
他知道这说的是自己的儿子,但“找到了”这三个字的释义太多,可以说是找到了人,也可以说是找到了尸体,再或者是知道下落。
萧敬本在旁负责递送奏疏,喝斥道:“说清楚。”
“太子的下落找到了,安然无恙……如今已过了徐州……在往南京去的途中,安然无恙。”杨鹏这次一连串把所知道的都说出来了。
“呼!”
朱佑樘听到这里,总算是长舒一口气。
虽然不知道儿子是怎么南下过徐州的,至少现在儿子平安无事,那就是万幸。
萧敬惊喜道:“陛下,就说如今大明国泰民安百姓富足,怎可能会有奸邪对太子不利呢?”
朱佑樘闭上眼,尽量压抑着心中的激动心情道:“太子出外,可不同于一般的百姓,国安民安路不拾遗也架不住有人对他心生歹念。人呢?已在回京途中了吗?”
杨鹏道:“陛下,这是锦衣卫的奏报……是通过莱国公所派出的渤海巡抚唐中丞,于山东地面找到太子下落,并一路派人尾随暗中保护进入徐州……”
“咳咳……”
朱佑樘知道儿子没有在被送回京师的路上,自然心里有些不爽。
可当知道是张周把他儿子找到,心里又有些宽慰。
有张周在,哪怕不是张周亲自去的,有个唐寅,儿子的安全基本也能得到保障了。
……
……
朱佑樘把锦衣卫的转奏,拿过来看过,确定唐寅正带着五六十人锦衣卫的队伍,在暗中保护他儿子。
“陛下,唐中丞带的锦衣卫,都是莱国公身边的人,在通知到锦衣卫之后,已有大批的锦衣卫进行驰援,如今尚未惊动到太子,以唐中丞说,这是按照莱国公的指示,如果让太子知晓,只怕会……动用一些非常的手段,再行脱离,到时想找到的话怕就不易了。”
杨鹏还在旁做注释。
“啪!”朱佑樘将锦衣卫的密报拍在桌子上。
“太子才几岁?居然能有这么大的本事?从京城到徐州?你们的差事是怎么当的?”朱佑樘一直以为,儿子没被找到,是儿子藏在了京城周遭。
现在才知道,原来儿子穿过重重封锁,居然南下到了徐州之地。
这可就热闹了。
感情朕派出去的人都是吃干饭的,还不如张周有本事?只是临时通知了一声,就把人给找到?
萧敬道:“陛下,太子南下目的是为找寻莱国公。”
“不用你来提醒。”朱佑樘面色不善道,“朕就想问,他是怎么南下的?他带的那几个,都还在?”
杨鹏道:“高凤、刘瑾、丘聚和马永成四位内侍一直都在太子身周,据说太子先乘坐马车出城,将马车遗在农庄里,雇请马车佯装北上,自行换了普通的衣衫,乘坐牛车到通州,与南下的士子拼船南下,沿途一路参加文会,平时……都是以朱寿为化名……”
“咳咳咳……”
朱佑樘一听。
好家伙。
我儿子南下可真是会玩啊,又是障眼法瞒过锦衣卫,又是跟士子打成一片,居然还学会跟别人拼船?还一路高调去参加文会?
难怪你们连个人都找不到,感情是太子他玩得高明,愣是让你们没意识到“灯下黑”的道理!
萧敬责问道:“太子南下乘船,在防备中是重中之重,东厂和锦衣卫没去搜查沿途的船只?”
杨鹏道:“如今正是运河夏季丰水期,南来北往的船只近乎阻塞河道,又不敢对外告知太子的身份,只给了部分锦衣卫画像和特征,他们很难……在人群中找到太子的下落。”
“无能!”萧敬在骂着。
间接也是在突显自己。
陛下您看看,就您觉得杨鹏有本事,让他执掌东厂,这能跟我当东厂提督那会相比吗?要不咱还是赶紧把人给撤换了吧,无能之人让他去干点无能之事就行,免得丢人现眼。
朱佑樘抬起手,打断了萧敬的责问,他道:“太子平安无事就好,朕也未料到,太子竟……是这般方式南下。”
心中既恼恨儿子不打招呼离家出走,也暗自佩服儿子能玩瞒天过海这招……可谓是又气又叹,你们这群人还不如太子有本事呢!
当父亲的,在发现跟儿子交流方面出现问题时,怒大于宽容,但都发展到把儿子逼离家出走的地步了,朱佑樘也会反思自己是否做错了。
“多派人手,保护太子的事,交给莱国公……还有唐寅,定不能让太子出事。”朱佑樘再吩咐。
萧敬惊讶道:“陛下,太子如今在外,身处险地,为何不……”
朱佑樘道:“秉宽担心是对的,别人不知道他的身份,对他就没威胁,反而是知道他身份之后,才是他最大的祸患。即便派人保护他,被人暗中发现,也会心生怀疑。能确保太子在回京路上,不私逃吗?”
“这……”萧敬无言以对。
当父亲的,居然同意让儿子往南京去?
“太子虽然胡闹,但他也有几分勇气。”朱佑樘道,“他做了当初朕想为而不敢为之事,待他回宫之后,朕定会重罚于他,但现在还是要确保他的安全。杨鹏,你亲自去一趟南京,既要保障太子的安危,又要配合莱国公做事。”
“是。”杨鹏领命。
萧敬提醒道:“可是陛下,京城东厂的事务……”
“无碍。”朱佑樘道,“京城东厂有何事,直接奏报于朕便可,不是还有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在吗?你带北镇抚司镇抚使郭昂前去,沿途但凡有人暗中监视太子,来路不明的,格杀勿论!莱国公在江南有便宜行事的权限,你配合于他,但凡秉宽所下之令,你一概遵从,朕不追究于你。”
“是。”
杨鹏听出来。
这次跟张周去南方,是干“大事”的,不单纯是保护朱厚照的安全。
本来是坏事,现在看起来……因为人被张周找到了,他杨鹏反而成为“功臣”。
等他再稍微抬头去观察萧敬脸色时,果然发现萧敬的脸都快气绿了。
……
……
朱厚照下落被寻到的消息,另外一路也传到了张周这边。
张周看过唐寅的汇报之后,登时觉得唐寅开始会办事了,不用唐寅有多高的主见,只要能听他的号令办事,至少不会出大的偏差。
不是说他张周本事大,而是他张周有皇帝撑腰,唐寅只要是听命办事,哪怕是犯了大过也无须背大锅。
但唐寅若是自作主张,哪怕是没有把事做到尽善尽美,便也成了仕途的污点。
“张师。”
在确定朱厚照那边没有大事之后,张周也可以顺利南下,准备以最短的时间到南京赴任南京兵部尚书。
而徐经则作为先遣,去了一趟南京,已经回来迎了。
本来张周是让唐寅带徐经去找朱厚照,但徐经却怕惹事,非要先去给张周探路。
“说。”张周人在船上,拿着本书,看着刚登船的徐经。
徐经道:“这次江南论学,各地学派的代表都到了。为首的自然就是岭南学派,听说来了个叫湛若水的,学问不知如何,但在岭南学者中名气甚大……闽粤等地的学子,很多都是他的同门。”
“说说别的。”张周早就知道湛若水代表陈献章来论心学。
现在不是划分谁是心学正统的时候,或者说还不到摘果子的时候,应该先把理学给论下去才可。
徐经道:“理学学派,以江西学派的人最多,分成两派,一派据说是胡敬斋和娄一斋的子弟,他们据理力争,认为心学是异说,以至于江西和湖广等处的学者,多都持此论调。另外北方学派之中,还有诸多人前来,但都不成体系。”
“嗯。”
张周点头。
胡敬斋是胡居仁,理学大家,跟陈献章、娄谅一起,都是理学大家、崇仁学派宗师级人物吴与弼的弟子,只是陈献章后来创立心学,但陈献章的心学更好像是对理学的一种补充,并未完成集大成。
如今这同门三师兄弟之中,连陈献章也于弘治十三年二月去世,等于说各学派的领军人物都不在。
徐经也提到这一点:“……岭南学派的人本身要在年初就到京师来与您论学,但因陈石斋于年初病逝,弟子多都守孝未曾远游,甚至连湛若水都是不忿于张师您,特地戴孝前来论学。岭南学派同来的,也都是披麻戴孝,您……可小心一些。”
大明学术氛围很浓厚,但以派别自处,都是南方学者的习惯。
或者说,北方学者多都是散兵游勇,而南方的则是扎堆抱团,也就出现了看谁不爽同门师兄弟一起上的情况。
张周笑着道:“论不过我,还要跟我拼命殉学不成?”
徐经道:“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张周摆摆手道:“那别的学派,也有这么头铁耿直的吗?”
徐经想了想,摇头道:“别的学派,没有岭南那帮人那么执着,但也要小心,如今您还没到南京,但南京开坛讲学之人比比皆是,多都是宣传其自身学术思想,也有您的拥趸……不是,是您的信众,早就已经在南京打了头阵,以南直隶本地学派的弟子为多。”
“是吗?”张周微笑点头。
自己人还没去,就已经开始有人为他站台。
动机不纯。
不过还是值得鼓励的,关键时候也能帮他分担火力。
“张师您的文名,不但在江南独树一帜,在北方学派中也是享誉盛名,尤其是以顺天府士子,对您的推崇最多,也是因为您的典籍最初出自顺天府有关,也有人称呼您的学说为‘北门心学’。”徐经道。
张周道:“北门?我什么时候成北方人了?”
“不是,只是为了方便跟岭南心学相对而已,也因为您的信众之中顺天府等北方学子居多的缘故,而南方诸多的省份皆都有自己的学派,就算您的学术思想空前,一时也得不到他们的承认。”
徐经本身就是江阴人,他对于南方士子的学术体系还是很了解的。
张周也知道徐经并没有虚言。
在南方士子中,尤其是那些成名的士子,都是拉帮结派的,而且也容易拉帮结派……就好像后来王守仁推广心学时,也都是在南方各地开坛宣讲,终于把心学发展成为全国性的学术理论。
所以在大明,要推广一项新的学术,首选还是在江南。
不但有传统学派,这里的人也更容易接受一些新的学派,只要你名声够大,学术完善也容易被人理解,更容易引起学界的共鸣便可。
“挺好,你这一趟辛苦了。”张周道。
徐经诚惶诚恐道:“学生丝毫不辛苦。”
张周道:“你在我面前,不必如此自称,我也没打算收谁为弟子,你与伯虎还是朋友,便与我是同辈。”
“不敢。”徐经巴不得拜到张周门下。
徐经顺带也说出这方面的所求,“若张师您不弃,学生愿意为您鞍前马后效劳。您或不知,现在您的学派俨然已形成,很多人自称您的弟子,但又都知晓您从未正式收过弟子,就连英国公之孙也不过是临时在您名下学习兵法,无人承认。”
“呵呵。”
这点还没说错。
张仑从来没以他张周弟子的身份自居,张老头好像也没顾念自己孙子的恩师这一层。
如果张仑是他弟子了,那岂不是说……他比张老头还要矮一辈?
再说张仑也不是个学习的料。
徐经道:“如今各地的学子,有自发为您学术行推广之事的,都是希望能得到您的认可,趁此番论学之际,拜入师门。”
“哦。我在学术上没什么师门,伯虎就是我唯一的同门师弟,当然是方术方面的。”张周笑道。
徐经补充道:“想拜到唐伯虎门下的人,也不在少数。”
“哈哈。”
张周不由在笑。
唐寅这算是“飞上枝头”了,因为是他张周的同门师弟,别人拜不到他张周门下,就想往唐寅门下扎……张周想想都会觉得有几分荒诞。
“这是在下所总结,各地到南京参加论学的学派名单,还有一些名儒的名字,还有地方官府配合的一些公函,您先阅览。”
徐经把他总结的东西,陈列下来交给张周,也是因为他知道张周做事很讲条理性。
因为张周没事就让唐寅写报告。
“嗯。”张周点头。
徐经道:“在下先告辞,回头您在南京的安排,若是您需要一些私下的安排,尽管跟在下说,在下没什么能相助的,一点微薄的家底还是有的,尽可能帮您做到。另外在下还刊印了一千份的心学典籍……不敢私自外赠,都给您备好了,只等您到南京之后,以备不时之需。”
张周道:“这点你做得不好,刊印书籍这种事,我自己来就行。不过你既然准备了,那就留在南京,等宣讲心学的时候,正好可以趁机做笔买卖。凑出的银子,帮伯虎他造船之用。他到江南来就是为了凑经费。”
徐经笑道:“在下也会鼎力相助。”
……
……
张周人还没到南京,但南京早就因为他即将到来,而变得热闹非凡。
不单是准备来论学的,还有很多纯粹就是凑热闹的,如此也让南京城成为大明学术思想的中心,而且还是各地学派碰撞和交流的地方……不单是心学和理学之争,连理学内部也有学派之见,双方很可能为了个不起眼的概念,就会坐下来论上几天几夜,然后在互相不理解的刻板印象中不欢而散。
学术思想,都是刻板印象,但凡是灌输进脑子里的,哪怕是错的,想改变也难。
这点在朱厚照南下参加各种文会的时候,也感受到了。
“孙兄,你说他们这群人,明明都被我们说得哑口无言了,怎么还死鸭子嘴硬呢?”
这天参加完徐州本地的一个文会,朱厚照与孙澈等人回沿河驿馆的时候,就在好奇此事。
孙澈笑而不语。
一旁的公冶平道:“朱小公子,你这或有不知了,在论学上,从来没有对错之分,跟他们讲道理没用,最重要的是让那些旁听的人觉得咱有道理,把那些人拉进来,以后不跟他们同流合污便可。”
“靠!”朱厚照道,“那我不是白说了?”
公冶平道:“你可没白说,你没见今天几个过来旁听的生员,他们在事后都给我们递了名帖,反而是那些自称本地学派的理学之人,都灰溜溜走了?现在他们还死鸭子嘴硬,等他们内部有人退出,以后在本地论学的时候,理学就没法占上风,等他们落到势单力孤的时候,就明白非求变不可。”
“好复杂。”
朱厚照没经历过学派之争,自然不知道这么复杂的事。
孙澈笑道:“难得有朱公子你在,你可不知道,咱南下这一路可风光得很,这边刚论完,回头到下一地之前,名声就传开了,就会有人来投拜帖。”
“这么快吗?”朱厚照咧开嘴在笑。
孙澈道:“你有名声,很快就会传开,在学术界,酒香不怕巷子深。”
(本章完)